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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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课
《论语》里的小朋友都在干什么

《论语》里孔子讲的那些要求,是对十五岁以上之人的,即古代所说的“成童”年龄之上,对于现在七八岁甚至三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早了一点。

孔子出生在公元前五百五十一年,离我们现在有二千五百七十多年。有时候我觉得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现在活到九十岁的人越来越多,如果把二十八个九十几岁的人的寿命接起来,就有二千五百七十多年那么长了。而对我们来说,孔子好像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远到几乎像个神话。

孔子的诞生,就有很多神话。有人说孔子的父亲和颜氏女野合生了孔子;也有人说孔子的父亲和母亲在尼山祷告,感受到黑龙的精灵而生孔子;也有说孔子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名叫黑帝的神在梦里交合而怀孕,然后在一棵中空的桑树里生下了孔子。这些说法听起来很奇怪。可是大家还记得吗,在讲《诗经》的时候,我们说过里面有一首《生民》,讲到周朝的祖先是怎么出生的,是一个叫姜嫄的女子,向天帝祷告后,踩到了天帝留下的脚印,就怀孕了。而孔子本身是殷商后裔,但他心心念念想要恢复周室的礼仪,所以有关孔子出生的传说也算对得起他的血统。如果一定要用我们现在的逻辑来解释,那就是因为孔子太伟大了。在原始宗教控制的时代,人们都觉得一个人这么伟大,那他的来头肯定不小,不是他父母随随便便就能生出来的。

现在的小朋友,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开始接受胎教,两三岁就被送去各种培训班开发智力,到进入小学之前,其实已经上过无数学了。因为我们现在的家长太爱让孩子学习,所以大家想把古今中外的圣人都挖出来问一问怎么教育孩子。写文章的人也把各种伟人、圣人和儿童教育联系在一起。我猜想那其实是因为讲成人教育、老年人教育没人听。我们这个时代的教育就是逼着儿童学,把一生中大部分的学习任务压缩到青少年时代,等他长大了,反而不再学习,所以有个段子说“我一生中智力的最高点是我高考时”。高考是十八岁,对于孔子来说,这个年龄,学习才刚刚开始。

孔子没有说过怎么教育儿童,因为他收授徒弟的第一条标准就是十五岁以上。《论语·述而》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按照东汉郑玄对束脩的解释,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十五岁以上的人,我是没有不教的”。而孔子自己也是“十五而志于学”。这样一来我们可能要思考一个问题:《论语》里孔子讲的那些要求,是针对十五岁以上之人的,即古代所说的“成童”年龄之上,对于现在七八岁甚至三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要求是不是早了一点。如果你把《论语》翻一遍,就会发现只有三个地方提到了童子。

第一条是在《述而》篇里。说孔子到了一个名叫互乡的地方,这个地方的人说的方言很难懂,孔子要传播自己的思想肯定是传播不出去。这时候有个童子来求见,孔子就见了他。孔子的学生感到很奇怪。他们觉得,老师你怎么会接见这个童子,一般成年人都不值得你去教,你怎么会花时间在这个什么也不懂的童子身上。然后孔子顾左右而言他。由于孔子的回答没涉及“你为什么见一个童子”,所以古往今来的注解者就很抓狂,有强为之解说的,也有说这里竹简肯定排错了一行,所以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孔子一本正经接见童子,他的弟子就觉得很奇怪,这可以推测出,孔子是把童子排除在教育对象之外的。

第二条是在《宪问》篇里。说孔子家乡的一个童子替大人来向孔子传话。有人问孔子:“这个童子是肯求上进的人吗?”孔子道:“我见他坐在位子上,又看见他同长辈并肩而行。这不是个肯求上进的人,只是个急于求成的人。”这段话里的童子是来传话的,他也不是来学习的。如果我们一定要从这句话里找到一些孔子的教育观念,那勉强可以说,孔子看一个童子,主要是看他的行为举止。他大约觉得这个童子不懂得长幼有序,所以不是一个肯求上进的人。

这个话我们现在看了觉得有点不大舒服,人家一个小朋友来向你传个话,你就在侧面观察人家,还给了这样一个一眼把人看死的评价,这样真的好吗?但是如果你去看古代人的注解,比如朱熹就说,是别人觉得这个孩子很出色,但是孔子又不教孩子,大人就以传话为由打发这个孩子去给孔子看看,判断一下,所以孔子才说了这番话。当然也有人不这么解释。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朱熹这个解释我能接受。我们现在讲《论语》这一段时,主要把注意力放在讲长幼有序上。老师就趁机恐吓学生,说“你看,按照当时的礼制,小孩要走在父辈的正后方,和兄长一起出门的话,要走在兄长的侧后方,到了人家家里不要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要坐在角落里,这个小孩没做到,孔子就说他没前途了”。但是你要按照朱熹的理解,人家本来就是打发这个童子去给孔子看看,这个童子是不是提前达到了大人的标准,能不能提前入学,孔子说的那个标准,其实还是给大人的标准。如果这个小孩子是孔子在路边看到的,即便在打打闹闹,孔子也不会这么说他吧。孔子甚至对这种拔苗助长的教育本身就很不满意,所以会说:“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孔子觉得把小孩弄成大人样子的速成教育,本来就是和正经成长相违背的事。

那么孔子小时候在干吗?孔子在玩。这是司马迁说的。司马迁在《史记 · 孔子世家》里说:“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说:“孔子小时候做游戏,常常摆起各种祭器,学做祭祀的礼仪动作。”这段话在后来被过度阐释了,有些人用这段话来反对孔子“十五志于学”的说法,说你看孔子从小就学礼仪了,你怎么说孔子十五岁才有志于学习?但是我们从经验来看,中国人不是有抓周的习俗吗?在小朋友一周岁的时候在他面前放上笔、墨、钱币、书、胭脂水粉等,让小朋友抓,小朋友抓到什么,就预测这个孩子长大会有哪方面的前途,比如抓到胭脂,就会说“哇,长大肯定会交桃花运”。但是不管是抓到了笔还是抓到了书或是抓到了胭脂,对小朋友们来说是一样的:他们就是在玩。人们从孔子后来的成就反过来想,才会觉得他小时候玩过家家,那个过家家一定也不简单,里面一定有一颗好学求礼的心。但是对孔子自己来说,那就是嬉戏,就是玩耍。所以司马迁说得还算中肯,“孔子为儿嬉戏”,而不是“孔子为儿好学”。我有时候想,如果孔子之前就有了比孔子更伟大的圣人,大家都很重视让小朋友背圣人的书,不让小时候的孔丘嬉戏了,他光靠背书,学习圣人的礼仪,长大之后还能不能成为孔子这样的圣人?

最后,我们要讲《论语》中唯一一条直接讲到童子生活的地方了,那就是现在选进中学课本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出自《论语·先进》篇。孔子让得意门生们谈谈自己的志向。别人的志向都很高远,有想管理国家的,有想主持祭祀的,只有曾皙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意思是说:暮春时节天气暖和的时候,穿着新衣服和五六个大人、六七个小孩到河里去洗洗澡,吹吹春风,然后唱着歌走回去。然后孔子说,我的理想也是这样啊。孔子不是瞎说的。以后的儒家学者真的就把这句话当作儒家理想的最高境界。有人说这是天下太平、礼制和谐的景象,有人说这是平和圆融的内心境界。这个学者写一遍,那个学者写一遍,连陶渊明也写了一首特别美妙的诗叫《时运》,阐发的就是这段话,后来又有一堆学者说陶渊明才是孔子的知己,等等。但对于儿童教育来说,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美好的理想里,童子六七人是在春游。如果去搜索学术论文的网站,就会发现在那个有几百万篇论文的数据库里,讲到孔子本人儿童教育理念的论文大多关于一个主题,就是讲春游是教育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可见学者们为了把什么都和孔子扯上关系花了多大的力气。但是对于民间来说,人们不需要写论文就可以领会到这种乐趣。

夫子说,你说啥,

曾皙在那弹琵琶。

弹得琵琶当啷响,

夫子在上听我讲,

我跟他们不一样。

夫子说,那怕啥,

各人能说各人的话。

曾皙说,

当今日,三月天,

新做起的大布衫,

大的大,小的小,

同上南坑去洗澡。

洗罢澡,乘风凉,

回家唱个山坡羊。

夫子听闻心欢喜,

我的徒弟就数你。

前段时间我看一本文献书,里面引用了一段民间戏文对《论语》中这段话的改造:“夫子说,你说啥,曾皙在那弹琵琶。弹得琵琶当啷响,夫子在上听我讲,我跟他们不一样。夫子说,那怕啥,各人能说各人的话。曾皙说,当今日,三月天,新做起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同上南坑去洗澡。洗罢澡,乘风凉,回家唱个山坡羊。夫子听闻心欢喜,我的徒弟就数你。”这个民间的翻译真是太精彩了,汉代才传入的琵琶、元朝才有的曲牌《山坡羊》和孔子故事都搅在了一起。不过民间文学就是这样的,它很有活力,听完之后,不但小孩子要去春游,大人也恢复了童心。可见,孔子并不是一个老学究,他也在玩耍中长大,虽然开始学习比较晚,但最后成了一个伟大的终生学习者。

爸爸妈妈们可能要问了,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古时候的圣人真的这么忽视儿童的教育吗?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古时候的人不像我们现代人这样,把儿童时期看作一个有独立价值的黄金时期。那时候的儿童死亡率那么高,几个小孩里才有一个能活到十五岁,所以给儿童进行专门的教育是不合算的。也因此,不管是古代中国人还是古代欧洲人,对儿童都有一种“慢慢来,等他长大点再看”的态度。在中国,男孩十五岁束发成童,女孩也是十五岁及笄。在欧洲,中世纪时人们甚至不给孩子起名、登记出生,一直到十来岁了还好好活着的,才开始正式当个人看,给予他教育。我们现在这种“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的观念,是建立在儿童死亡率极低的基础上。既然这个时代大部分生下来的孩子都会好好活下去,那教育投资的年限当然就可以提前。但从儿童心智能力发展的角度来说,硬生生地把古时候十五六岁、二十来岁才要学的东西,才要秉信的准则,都强迫现在五六岁、七八岁的孩子去学,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太艰难了。

如果你的孩子贪玩忘了学习,你在把他抓回来好好做作业之余,也要拿孔子的故事安慰一下自己:人家孔子小时候也贪玩呢,长大之后不还是有好好学习、变成圣人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