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也烦恼:给家长的传统文化启蒙课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二〇一九年春节的时候,出版品牌甲骨文的创始人董风云君回乡过年,我恰好也在大理,约在一起喝了点酒。两个做出版的人,眼花耳热之后,难免要谈到文化理想,董风云说他渴望像吉卜力呈现日本一样,向世界呈现中国,让中国被世界理解。我说我渴望找到中国的声音,无论它是来自民间还是学院,传统还是此刻,这个声音应当既特别又普世,既是中国的,又与普遍的人类心灵相通。说完之后两个人惺惺相惜,我敬佩甲骨文带来新的思想资源,董风云赞赏乐府的书另辟蹊径独具一格。

两年过去了。乐府的书越出越多,当年酒后说起的文化理想,似乎也一点一点变得明晰。我早年在媒体工作,也接触过很多出版前辈,这期间最熟悉的词语之一,是启蒙,用现代性启传统中国之蒙。我当然敬佩也感激前辈的努力,但也隐隐有些不服气,为什么传统中国必须是那个等着被“启”的“蒙”呢?没想到后来世风剧变,传统文化复兴,甚至大有成为救世良药的趋势,人们自说自话,却又似乎并不在意被他们谈论的中国文化传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不服气,但我必须承认,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我们确确实实是已经被“启蒙”过了。虽然有担忧,但我也必须承认,传统文化的复兴,让我们再一次有了自我认知的可能。我想,在这个过程当中,真正重要的事情,是在获得了现代性的目光之后,我们可以有能力去重新拥抱自己的传统,既不去挖掘和证明这个传统的“先进性”,也不去阐释和夸大这个传统的“蒙昧性”,而是认认真真去体验、去传承、去发展。我们的传统得以延续几千年的那个内在力量,它必然是简简单单纯纯粹粹的、人本身的力量。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传统文化内置着现代性,中国的声音也与整个人类共通,活在此刻的你我本身,便是这一事实的明证。

这是我所理解的,黄晓丹作品的意义所在。她没有去发现、去挖掘、去论证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她只是简简单单地,用诗人的感受,把传统文化和现代生活联结在了一起,于是我们立刻理解到,我们从来都生活在中国的传统之中,这个传统和现代世界,可以无缝兼容。两年前,黄晓丹的《诗人十四个》出版,获得的赞美就不说了,人们惊讶于古典诗歌原来可以这样讲,惊讶于古典诗歌原来可以为现代心灵提供如此强有力的支持和慰藉——这当然不是因为黄晓丹使用了一套新的语言系统或者阐释方式,而是因为,黄晓丹的写作,用“人”这个核心,把“中国人”和“现代人”联结了起来,这一联结,让我们心安。

《陶渊明也烦恼》,是黄晓丹的第二本书,这本书和《诗人十四个》看起来完全不同,在内容上不像第一本书那么学术,在写作上也不像第一本书那么文学。但在我的感受中,这两本书其实是一脉相承的——事实上,它们的写作时间,基本上也在同一时间段。《诗人十四个》,是从个体和自我层面,解决现代性和传统的关系问题;《陶渊明也烦恼》,则从教育和文化传承的层面,去面对了同样的问题。在技术上,这本书探讨的是家长应该如何支持孩子学习古典文学和传统文化;在内核上,则是帮助我们的孩子,帮助未来的中国人,获得从传统文化提取现代精神的能力,以成为更完整的“中国人”和更完整的“现代人”。需要特别指出的是,黄晓丹在这一过程当中没有使用任何冷僻的材料,从《诗经》到《太平广记》到《镜花缘》,她让传统文化的主流和现代精神的主流融为一体,也为传统文化的学习提供了深具活力的路径。

和“诗人十四个”这个特别的书名一样,“陶渊明也烦恼”这个书名,也源于黄晓丹的脑洞。是的,黄晓丹爱陶渊明。《诗人十四个》的卷首题词,是陶渊明的诗《荣木》,“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既书写死亡焦虑,也表达对死亡焦虑的超越,晓丹说,我们把这首诗放到开头吧,让读到这本书的人吓一跳。这一次,《陶渊明也烦恼》的卷首,依然是陶渊明的诗,《责子》,“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晓丹说,我们把这首诗放到开头吧,让读到这本书的人可以松一口气,哪怕是陶渊明,也依然要焦虑自己的孩子,“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

其实读到《荣木》,读者未必会吓一跳。读到《责子》,读者也未必就能松一口气。但我确实很佩服晓丹,她几乎是直觉一般地,通过陶渊明的两首诗,把传统文化和现代中国人的普遍焦虑,联系了起来;而她的两本书,则是支持人们走过这焦虑的桥:古典文学可以成为一个现代人的心灵支撑,传统文化也可以作为一种现代价值,传承给我们的下一代。

最后要说的是,其实我不知道,我这样阐释晓丹的书,是不是正确——它只是我的理解。读者的理解可以和我不同,作者的出发点也可能和我想的不一样。出版人喜欢谈论意义,而写书的那个人,也许只是出于生命的直觉。我曾经很多次和晓丹长谈,谈书,谈生活,谈意义,谈恐惧,但她镌刻在我脑子里的声音,却并不来自这些面对面的交谈。我一直记得,几年以前,乐府刚刚开始启动,《诗人十四个》还没有出版,我在离开大理的火车上听晓丹在微信群的讲课录音,在火车的轰鸣声中,她讲“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而我,听得热泪盈眶。

那是陶渊明。

涂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