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煞冬烘说“意淫”
只有伟大的头脑和灵性,才会跳出惊倒世俗的新词义。“意淫”就是一个。
这个“淫”字,久已为世人误读误解,一提淫,就以为是今之所谓“性”的不良行为和思想、文辞、表演等等。有一回我在随笔中用了“淫雨”词,刊物编辑不知所云,很是惊讶。
其实,古人另有一个“婬”字,方指男女丑事,佛经上皆是如此写法。淫雨,就是久雨不止——可知淫有“过分”“过量”“无休”之义。
又,水湿由此及彼,也叫淫,亦即“洇”义。
墨里水分太多了,落笔时纸上笔画内的墨迹外溢;人之感情,由此及彼,缠绵过甚,也就成为“淫”义——与“婬”有别。
所以当宝玉一闻仙姑赞他是“第一淫人”。就吓得连忙辩解,而仙姑即言“非也”,不是指好色之徒“云雨无时”,而是指“天分中生就”的“一段痴情”。痴,也正有“过分”之语义。
痴,本义是“不慧”,俗话“傻瓜”是也。专注不渝,尽其在我(不计他人之负我),是为情痴。
宝玉是千古第一情痴——这方是警幻的本意所在。
宝玉的情痴情种,有哪些事可以举证?那太多了。
单说痴得“厉害”的就有令人难忘的几件事——
有一回他到东府,听戏嫌太闹得慌,走出席位,自去散心,却想起小书房中有一幅美人画,独自在彼,想必十分寂寞,应当去看望慰藉于她。于是寻路而往……
及至撞破了茗烟和万儿的事,他并不惊讶呵斥,反而担心那丫头怕人知道了,喊着叫她放心……
痴情,处处用情于人——即“体贴别人”。这与一心为图自己享乐的淫徒色鬼,全是害人自私者,全然相反。
然在世上,这种善良忘己的情痴,却到处惹人误会,受人诬蔑。
情痴情种的悲剧性,就在于此。
又一回,那是刘姥姥为讨老太太欢心,讲起乡村里的一段故事。说是一位姑娘名叫若玉(一本作茗玉),生得极好,不幸十六七岁上就死了;但时常显灵,做好事,人们给她盖了一座小庙……一日大雪,见她抽柴……梳得油光的头……
宝玉听入了迷,却被“南院马棚里走水(失火)”阻断了……
后来到底还又追问姥姥,又让茗烟去找这似有如无的小庙,害得茗烟受辛苦遭申斥……
情到于此,可谓痴之至矣。
另一种痴情是无法形容,我姑且创一新词叫作“以神传情”,或“以意寄情”。
佳例可举傅秋芳之事。
秋芳乃傅试之妹,秋芳素有才貌之声誉,其兄因妹婚事高低不就,欲向贾府拉拢。宝玉不知此情,只闻得秋芳雅誉,便生敬慕之心——以致从不许婆子进内屋的规矩,竟因为傅家婆子来访而打破……
二婆子眼见宝玉自己烫了手,却问丫头疼不疼?世上少见!
婆子哪里懂什么“情痴”?她们二人一出怡红院门,见四旁无人,便议论这个“呆子”的百种可笑来了!
“果然有些呆气”——正是“痴”的好注脚了。
又一回,宝玉与凤姐一同因秦可卿殡葬而初到郊外农家,见了村姑名叫“二丫头”,十七八岁少女,教给宝玉秦钟等如何弄纺车。旋即被她妈妈唤走,宝玉便觉“怅然无趣”!
这也罢了,最奇的是等到临走时,已上了车马,忽又遥见二丫头抱着小弟弟走来……此时宝玉便“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
高明的读者:请问这是什么?是“好色”之徒随时到处即起“邪念”吗?
完全错了,错到底了。
这和那相距十万八千里。无奈有很多世俗之人不能领会这个精神世界的这一层次,便“错当色鬼淫魔看待”了。
何止云泥天壤之隔乎?悲夫!
这个境界,自古无人敢写、能写。自有雪芹出世现身,这才破天荒,立新纪。
《石头记》是一种什么书?
是“大旨谈情”之书。
谈什么情?
是痴情。痴是忘己为(wèi)人,是专诚至极,忘掉一切世俗“价值观念”、毁誉标准。
这是要犯众怒的,很危险的。非大英雄不敢甘冒此怒此险的。
是故脂砚批宝玉是“世人皆欲杀”。但书中何尝有此?——此即借宝玉说雪芹之不为世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