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想好好沟通却做不到——觉察你的应对姿态
讨好要不来真的亲密
成熟的爱情,是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独立性的条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个性的条件下与他人合二为一。
1 “我受够他了”
方芬坐在我斜对面,静默中带有一份沉重。她是一位知性、淡雅的老师,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受够他了,不想再继续了。”
语气平淡,似乎和说“今天天气不太好”没有什么两样。
我让她先放松身体,调整呼吸,和自己的内心接触;同时,营造一个安全、支持的氛围,让她感到踏实,以便放开自己。
然后问她:“你说受够的那个人,是你丈夫吗?”
她点点头:“是。”
我继续问:“‘不想再继续了’,想要怎样?”
她苦笑着说:“已经没救了。唉!还是想来找您,看看有没有救命的稻草。”
我们把咨询的目标设定在改善她和丈夫明远的关系上。
我送出我的善意,邀请她:“给我说说看你受够了的那些吧,让我了解一些。”
方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一言难尽!结婚十几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多得我都懒得说。”
然后,她坐在那里斟酌了很长时间,断断续续地说了如下的一些方面:
“他有时候骂起人来真的很过分,就是特别羞辱人的那种,什么‘蠢猪’‘笨蛋’‘臭婆娘’‘猪脑子’‘你还有脸活?’,类似这样的话张口就来;即使当着很多人的面,他好像一点儿都不顾及,只顾自己痛快。
“我们俩生气了,肢体冲突也是常有的事儿,他下手不算重,但我也不可能占什么便宜。
“我们家几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直接拍板的,大到把他父母接到北京来看病,买大件家具,比如在商场看中一套8万元的沙发,直接就买回来……小到抱回一只泰迪狗、流浪猫,吩咐我好好养着,他却什么都不管。属于我的东西他却擅自处理连招呼都不打,比如来北京以后,我们在老家的房子,他没和我商量就让他弟弟住了;更让我记恨的是,我出嫁时父母给我的陪嫁,桌子、柜子、洗衣机等,他也私自分给了他的弟弟妹妹。我一生气,他就说,那是帮我解除后顾之忧,说我斤斤计较、心眼儿比针鼻儿都小……
“我最难以忍受的是,他在一些关系上、时间的安排上也擅自替我做主,比如,别人想求我帮忙,我还不知道呢,他就一口应允下来‘没问题’;老家有事儿需要回去一趟,他直接把我的火车票给买了;他们公司搞活动,他问都不问我和女儿,就报名全家参加,周五加周末,我和女儿都还有课呢……”
十几年下来,该是怎样的感受。
我问方芬:“这么长时间,这些对你来讲意味着什么?”
她面色显得很沉重,边说边叹气:“我觉得,活得很屈辱,不被尊重,很压抑,很委屈,很没有自我,用流行的话说,没有存在感……内心很愤怒。
“我常常想,也就是我,换作别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忍受他这样。现在,我也不想再忍让下去了,太难受了。我现在都有回家恐惧症了,稍微有点啥事儿,一想到要面对他,心里就突突乱跳,紧张得很,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看着她那张因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有点儿扭曲的脸,我语气温和地邀请她:“此刻,在这里,请允许自己触碰内心的感受,不管那是些什么,都是允许的。”
她一边说着“真的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一边用手去揩眼角的泪水。我把纸巾盒递给她:“今天可以破例一次。”
她先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擦湿了很多纸巾,然后,闭上眼睛把脸埋在双手里很长时间,最后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我说:“胸口不那么堵了。”
2 “我怎么就讨好他了呢?”
我说:“听得出来,你很善良、很隐忍、很宽容,心里有自己的原则和界限,也为此努力过。”
方芬点点头:“是,我和他吵过、闹过,特别不堪地跟他歇斯底里过,甚至还疯了一样地和他打过架……”可都没有什么用,如今,她黔驴技穷了。
婚姻关系需要两个人共同参与,此进彼退,关系的舞步才能得以延续。我表达了我的疑问:“你们俩这么多年停不下来这样的互动,我想知道,他做了你说的这些之后,你是如何应对的,这样的关系是怎样得以持续的?”
看方芬对这个问题有点儿蒙,我说得再具体一点:“这样说吧,比如,他不经你们同意就报名全家一起参加公司的活动,后来的过程和结果是怎样的呢?”
方芬记得很清楚:“我很生气,说你总是这样,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和女儿还有课呢,你自己去吧!”
他那一套又来了,说:“你那算屁事儿,和别的老师调调课不就行了?闺女才小学三年级,内容听不听都行,你请假吧,回来我给她补课。这次活动对我很重要……”
说完,方芬两手一摊:“他就是这样的人,胡搅蛮缠,每次把我的话堵得死死的。”
“然后呢?”我问。
方芬看着我,一脸的无奈:“然后……然后我们就参加了呗。”看她的眼神,好像在问:“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在这里有意识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问她:“这是你们通常的互动模式吗?他提出无理要求,你生气,他比你还生气,胡搅蛮缠……最后你屈服?”
方芬基本上同意,说有时候动静更大,会哭、闹、骂他甚至打他,但是,“最后,的确是我屈服”。
我说:“我想好奇地问一下,你哭、闹、骂、打他的时候,你的动作、眼神、表情等,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比如,是很坚决、有力量、决不允许你有下次的那种;还是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一阵,闹一阵,发泄一番,然后该干吗干吗?”
我接着给她演示,制止某人打人时,用力抓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语气坚定地告诉他:“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说出来,但不可以打人。”
方芬不好意思地承认:“是像小孩子那样的,很生气,但也很无助。”
婚姻关系里,有时是需要设立界限、捍卫底线的。对方一旦触碰到底线,比如,可能对有的人来说是暴力,对有的人来说是婚外情,一定会采取行动宣告自己的权利和尊严。
我问她:“你刚才说,换作别的任何人都不会这样忍受他,这么多年你却可以,对此,你怎么看?”
她不置可否,好像问我,更像问自己:“我……应该也是有底线的吧?”
可她无法想起具体的事情来证明这一点。
我说:“我猜测哈,也许你心里有,但基本没有真正表现出来过,所以他也不知道。于是,就这样一再地重复这种互动。这样看来,可以这样说吗,你也为他老是欺负你做出了贡献?”
我让她好好思考一下这些,不必马上回答。
接着,我问她,如果说沟通姿态主要包括指责、讨好、超理智(讲大道理)和逃避打岔,她和明远各自的主要方式是怎样的。
她很肯定,明远的方式是指责;在觉察自己的沟通姿态时,她有些犹豫,反复掂量,确认主要是讨好。这时,她无法平静,说:“凭什么呀?这不公平啊!我怎么就讨好他了呢?”
原来,从认识到现在,尽管丈夫明远算得上优秀,但是很多方面,特别是在几个关键的节点,都是方芬发挥了更加重要的作用。比如,当年刚毕业的时候,这两个“既聪明又勤奋”的人在一个小城市过得不如意,就是她率先读研、留京打下基础,他才“跟过来的”。
可她不得不承认,他指责的手指一伸出来,她内心的恐惧就会让她自动地“跪下来”。
3 来自父母那里的“遗传”
“你在生活中熟悉讨好的模式吗?是从哪里学到的吗?”我问她。
她沮丧地点点头:“是的,典型的我妈和我爸互动的模式,我就是我妈,我又给自己找了个和爸爸一样的丈夫。”
她还以己推人,说这也是明远父母的相处模式,只是正好反过来——婆婆指责,公公讨好。
然后,方芬一脸疑惑地问:“我从小就特别痛恨爸爸这样强势、爱指责妻子的人,下定决心,以后决不找这样的丈夫,怎么还是没能避免这样的命运?”
大部分人倾向于选择熟悉的、而非舒适自在的方式,特别是在承受压力的时候。
我问她:“是啊,父母的模式如何变成了你和丈夫的模式呢?你是在原生家庭中就学会讨好了吗?”
片刻的停顿之后,方芬的身体有些颤抖,她说想起了一个画面:
“我五六岁的时候吧,有一天下午,我和小朋友在外面玩儿完回家,刚进院子,就听见我爸爸在大声嚷嚷:‘我辛辛苦苦,怎么养了你们这样不争气的孩子……’我躲在屋角偷偷往院子里瞅,哥哥姐姐一定是挨打了,一个在地上坐着,另一个站着,呜呜地哭。”
接着,她听见爸爸数落妈妈:“你是怎么管教的孩子,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你怎么不去死啊?……”
妈妈无力申辩,只是默默地流眼泪。
然后她说,直到现在她还能感受到当时内心的恐惧。那天,她吓得直到事情平息好长时间后,才蹑手蹑脚地进屋。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儿。
“但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做一个乖孩子,努力做好每件事,让爸爸满意,也不给妈妈添麻烦。”
我点点头,语气中多了一份疼惜:“所以,你做得很好,从前讨好爸爸,现在讨好丈夫。”
方芬低下头:“还不止他们俩,我几乎讨好生活中的每一个人,希望被看到、被认可,得不到就会感到悲伤和挫败。”
4 “站直了,别趴下!”
我请她闭上眼睛体验:“你现在多大年纪?能体验到作为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人,你拥有的资源、价值和力量吗?”
她点点头:“其实,我很聪明,也很勤奋,很善良,很多事情上也很有勇气,宽容、有爱心……”
“现在,带上这些:你的聪明、勤奋、善良、勇敢、宽容和爱心……想象你前面就是那个画面中害怕的小女孩儿,你能看到她的样子吗?头发、衣服……温和地看着她,留意她的眼神、表情,告诉她:‘我知道你很害怕,担心如果自己做得不够好,也会像哥哥姐姐一样挨揍;觉得只要自己乖乖地做好自己的事情,家里就会平安无事;你期待爸爸不要老是那么脾气暴躁,你希望他看到你、认可你、爱你……’听完这些,她的反应是什么样的?”
她的眼角有泪滴在滑落。
我在这里停顿了几秒钟,才说:“现在,你向她承诺:‘我理解你、支持你、陪伴你、照顾你、认可你,我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学到了很多,有足够的能力和资源保护你、照顾你。’看看那个小女孩儿,她有什么反应吗?此刻,作为成人的你感觉如何?你想和她联结一下吗?比如拉拉手,摸摸头,愿意的话还可以拥抱她。”
她闭着眼睛,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从默默地流下眼泪到慢慢地恢复平静。
她睁开眼睛,面色温和,说:“很特别的体验,我不再那么孤单脆弱了,感到放松和安全,也感觉到了温暖和力量。”
我们约定,以后,在需要的时候,不断地进行这样的自我对话,滋养自己。
接下来的咨询,我们集中在两个方面:一个是通过探索原生家庭,放下对父母特别是对父亲未满足的期待。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她觉察到,父亲本人也是在挨打受骂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她理解、接纳并决定原谅父亲的局限性。
二是学习用语言来表达自己。面对压力,首先找到自己的力量,同时照顾到他人和情境,坚定而温和地表达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即使不同意、不接受,也可以表达情绪,而不是带着情绪去表达。
将咨询室里的练习运用到生活中不可避免地会遇到一些阻碍。一方面是方芬自己做不到,有的时候“甚至比以前做得还差”;另一方面更严重的是,明远很不习惯她这样做,说她翅膀硬了,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了,还吓唬她:“女人就是要小鸟依人,温顺听话,照此下去,非休了你不可。”
但方芬还是耐心地坚持,终于有了两次小小的成功。
一次是关于钱。以前,他们俩银行卡的密码一样,他有时会擅自从她钱包里拿出卡来取钱。方芬先在咨询室里练习,回家准备好后,平静地告诉他:“你这样做,我心里不踏实,担心哪一天有急用时拿不出钱来。我的银行卡我自己设个密码,你可以用,但要和我商量,这样我才会感到安全。”
明远当然不干,一堆的讽刺、大道理都来了。
“但我这次心里有了自己的主意,任你怎么说,我不说话,也不投降。”方芬笑笑,说明远没办法,居然也就接受了。
她还发现,她内心的不断稳定,好像也影响到了明远。比如,有一次她出差几天刚回来,明远横挑鼻子竖挑眼,无理取闹地找碴儿,方芬说,她一直默念我们说过的“回到自己”,踏实地坐在沙发上休息,静观他在那里闹,看差不多了,走过去拉着他的手,问他:“亲爱的,这么闹,想表达什么呢?”
他愣了一下,居然平静下来了,说她出差好几天,家里有很多事情,他忙不过来,有点着急。
我还特别欣赏方芬在这个过程中自我鼓励的一句话,需要的时候她不断用这样的一句话提醒自己:“站直了,别趴下!”
是啊,正像艾·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一书中所说,爱情不是一种与人的成熟度无关,只需要投入身心的感情。成熟的爱情,是在保留自己完整性和独立性的条件下,也就是保持自己个性的条件下与他人合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