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学刊(新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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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突厥在總材山周邊的活動及唐軍事建置

開耀元年秋,“(阿史那)伏念既破,骨咄祿鳩集亡散,入總材山,聚爲群盜,有衆五千餘人”228。唐人盛傳骨咄祿在總材山聚集的5000多人229,實際上根據上引《暾欲谷碑》“yäti yüz boltï”,知當時突厥騎兵、步兵加起來只有700多人。《暾欲谷碑》所記應更接近真實數字;唐人所謂“有衆五千餘人”,顯然是地方官員推脫無法迅速剿滅之責而上報的夸大數字。骨咄祿在總材山召集兵馬,建立可汗機制後,開始衝出總材山,劫掠唐州縣。因而從永淳年間骨咄祿活動的地區,也可以推測總材山的大致范圍。

骨咄祿最先進攻當時總材山所隸屬的嵐州。《資治通鑑》卷二○三“永淳元年”條記載:

是歲,突厥餘黨阿史那骨篤祿、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據黑沙城反,入寇并州及單于府之北境,殺嵐州刺史王德茂。230

《通鑑》乃於年末綜合言之,實際上,突厥并不是一次進攻了嵐州、并州和單于府北境三地,其進攻時間不同,路線也不同。《新唐書》卷三《高宗紀》云:

(永淳元年)六月甲子(三日),突厥骨咄祿寇邊,嵐州刺史王德茂死之。231

骨咄祿出山劫掠,嵐州首當其沖。值得注意的是,骨咄祿進攻嵐州的時間是盛夏六月,而不是黃河冰封時期。骨咄祿的進軍路線應是從總材山東南下,渡黃河向東南進發,攻擊嵐州。嵐州合河縣北35里河上有合河津,河東置合河關232,爲麟、嵐間交通要道。233開元九年(721),六胡州康待賓叛,“叛胡與党項連結,攻銀城、連谷,以據倉糧。[张]説統馬步萬人出合河關掩擊,大破之”234。可見從太原至嵐州,取合河關渡河至麟州,再西南行入銀州,爲唐關內河東兩道間極重要之交通路線。235宋以后,麟州仍爲自河東渡河進入關中的入口。宋熙寜三年(1070)十二月丙子(二十日),趙禼上言:“河東兵由麟州神木砦趍生界,度十五日僅得至銀州。”236可見河東兵進入銀州,要由麟州神木渡黃河,與張說出兵路線同。明末陜西流民反叛,崇禎三年(1630),“王嘉胤掠延安、慶陽間,楊鶴撫之,不聽,從神木渡河犯山西”237。府谷義軍統率王嘉胤之所以選擇從神木渡河,是因爲“山西自河曲至蒲津千五百里,俱隣陜西,河最狹,而於神木渡河爲尤易”238。因而,分割關內與河東兩道的黃河,并不是不可逾越的天塹,而在唐麟州(神木),一葦可渡,此爲溝通黃河東西的樞紐。唐將黃河以西的總材山劃歸嵐州,正因不論冬夏,從嵐州至總材山均交通之便利,往來通暢,故而置於一個行政區域中。中和二年(882),“河東節度增領麟州”239,也表明麟州與河東的防務一體性,可隸屬於同一軍事區劃,構成一個防御體係。這與天寶以前嵐州越河捉總材山是一樣的。

骨咄祿從總材山南東行渡河,勢如破竹,不但殺死嵐州刺史王德茂,而且突入河東,開始持續數年蹂躪河東及河套地區。

永淳元年(682)十二月,“突厥餘党阿史那骨篤祿、阿史德元珍等,招集亡散,寇并州,代州都督薛仁貴將兵擊之”240,之後,薛仁貴“又率兵擊突厥元珍等於雲州”241。突厥進攻并州、雲州的時間是季冬十二月,此時黃河巨浪已封凍爲冰川,自關內道北入河東道朔、雲諸州可暢通無阻。因而此次骨咄祿進入河東,可能兵分兩路:一路由總材山至嵐州,從嵐州南下太原;另一路從其所居總材山北坡北上,在勝州跨越黃河冰川,經單于都護府北,進攻雲州。薛仁貴先擊進入并州的一支,後回戈反擊攻入雲州者。骨咄祿兩路兵都從總材山出發,表明總材山是其最早根據地。

永淳之後,突厥攻勢逾熾。自弘道元年(683)至垂拱三年(687),突厥多次進攻唐河東、關內地區。242尤其是占領黑沙城243(Qara qum)之後,在黃河北建根據地,“連寇朔、代,掠吏士”244,攻掠范圍向東延伸至河北定州、幽州,向西橫行豐州,更加勢不可擋。垂拱二年(686)五月245,唐將原置於黃河北岸雲中故城的安北都護府(在今內蒙古托克托)移於甘州北同城(今甘肅省山丹縣),消極放棄了黃河以北、陰山以南的廣大地區。

攻占黑沙城後,如《暾欲谷碑》所記:“čoγay quzïn, qara qumuγ olurur ärtimiz(我們住在總材山北坡和黑沙)。”總材山和黑沙分別成爲骨咄祿等的冬、夏營地。上引《資治通鑑》卷二〇三記載,弘道元年“六月,突厥別部寇掠嵐州,偏將楊玄基擊走之”。“別部”一詞值得注意。此時突厥已占領黑沙城,其政治中心北移;總材山成爲冬季營地,故而夏季留守總材山者被唐稱爲“突厥別部”。陽玄基負責嵐州總材山守捉,擊退渡河劫掠嵐州的總材山留守者,正是其職責范圍。同年十一月,唐大舉招討骨咄祿等。《舊唐書》卷五《高宗纪》記載:

(永淳二年十一月)戊戌(十五日),命將軍程務挺爲單于道安撫大使,以招討總管材246山賊元珍、骨篤禄、賀魯247等。

隨程務挺前行的是高質。《高質墓誌》云:

永隆二年,制除左威衛將軍,又奉敕單于道行。文明年中,充銀勝道安撫副使。248

《陳子昂集》卷三《爲喬補闕慶武成殿表》,有“臣以今月日,奉敕於武成殿,喚臣入問骨篤祿等賊請降事”249句,可知永淳末,唐有招降骨咄祿之舉。故而程務挺爲單于道安撫大使,而所謂“招討總材管山賊”,即安撫銀勝道。總材山在銀、勝州之間,高質奔赴銀勝道安撫的對象,正是在總材山的骨咄祿等。永淳二年十一月至第二年年初,骨咄祿在總材山,表明總材山是骨咄祿等的冬營地。

唐招撫突厥之策失敗後,又派兵進擊,繼續圍剿總材山。《新唐書》卷二一五上《突厥傳》云:

嗣聖、垂拱間,連寇朔、代,掠吏士。左玉鈐衞中郎將淳于處平爲陽曲道總管,将擊賊總材山。至忻州,與賊遇,鏖戰不利,死者五千人。250

淳于處平任陽曲道行軍總管在垂拱元年(685)二月251,同時還派“副中郎将蒲英節率兵赴援”252。陽曲縣在太原北,“南至府七十里”253。淳于處平從陽曲出發,至嵐州圍剿總材山,解突厥寇朔、代北之危。時初春,骨咄祿政治中心仍在冬營地。圍剿無功後東返,四月行至忻州,與劫掠代北之突厥回兵相遇,淳于處平大敗,唐對總材山的征討也告失敗。

總材山在唐腹心之地。對此心腹之患,唐除派兵征討外,也建立了軍事設置,以期構筑圍剿、防御體係。《新唐書》卷三九《地理志》略云:

嵐州樓煩郡,下。……縣四。(有府一,曰嵐山。有守捉兵。)……嵐谷。(中。長安三年析宜芳置,神龍二年省,開元十二年復置。有岢嵐軍,永淳二年以岢嵐鎭爲柵,長安三年爲軍,景龍中,張仁亶徙其軍於朔方,留者號岢嵐守捉,隸大同。)254

《新志》嵐州下注“有守捉兵”,與嵐谷縣下注“留者號岢嵐守捉”不同,嵐州的“守捉兵”,可能就是指總材山守捉。《新唐書》將不同時間資料列於《地理志》中,故而記錄了兩處嵐州守捉。“岢嵐守捉”詳見後論,嵐州“有守捉兵”指的就是《陽玄基墓誌》中的“嵐州總材山守捉”。總材山守捉是爲對付在總材山的骨咄祿等而臨時增設的,其兵力可能抽調自岢嵐鎮兵。《唐會要》卷七八《節度使》云:

岢嵐軍,武德中爲鎮。永淳二年,改爲柵。隸平狄軍。255

永淳二年(683),岢嵐鎮改爲柵,級別降低。在與突厥戰爭如火如荼之時,岢嵐鎮改柵,與唐在總材山軍事部署密切相關。岢嵐鎮爲隋“壓草城川賊路”256而置,武德年間因之爲鎮,但在總材山周圍并無軍事防御機構。永淳中唐發覺骨咄祿等進入總材山後,臨時派兵征討,最可能的是調動嵐州的軍事力量,即嵐山府兵和岢嵐鎮兵。隨着骨咄祿等立足總材山,建營爲根據地,唐將岢嵐鎮兵西移,長期至總材山守捉,兵力空虛的岢嵐鎮降爲柵,徒具防守功能而已。從陽玄基擊走攻嵐州的“突厥別部”看,新設的總材山守捉發揮了一定的作用,但總材山守捉并不能阻止骨咄祿對河東與關內道北部的凌厲攻勢。

正如《闕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所云:“tängri küč birtük üčün qangïm qaγan süsi böri täg ärmiš, yaγïsï qony täg ärmiš(由於上天賦予力量,我父可汗的軍隊像狼一樣,敵人像綿羊一樣)。”257骨咄祿等衝出總材山,橫掃河朔,如入無人之境。唐無抵抗力,“朝議欲廢豐州,遷其百姓於靈、夏”258,以避其鋒,連威震北疆的安北都護府也因之西移。直到垂拱三年(687)七月,黑齒常之“大破突厥於〔朔州〕黃花堆,追奔四十餘里,突厥皆散走磧北”259。《暾欲谷碑》記載:“kök öngüg yoγuru ötükän yïšγaru uduztum ingäk kölükin(過kök öng,我率領衆人帶着乳牛和馱畜到達于都斤山)。”260唐將突厥趕到漠北,骨咄祿在漠北于都斤山建立政治中心,唐總材山之危才得以解除。

骨咄祿等離開總材山後,嵐州軍防重心又轉到岢嵐。“大足(701)中,加兵三千”,長安三年(703),“李迥秀又加兵至六千人”261,岢嵐軍建立。262景龍二年(708)三月,朔方道大總管張仁愿“乘虛奪取漠南地,於河北築三受降城,首尾相應,以絕其南寇之路”,於是“拓地三百餘里……自是突厥不敢渡山畋牧,朔方無復寇掠”。263嵐州軍事壓力也得以緩解,岢嵐軍被移到朔方,“留一千人充守捉”264。大中九年(855)韋澳編纂的《諸道山河地名要略》265(敦煌P.2511文書)云:“開元後廢之。議者以地爲突厥之北衝,不可久廢。”而由於中宗至玄宗時期,唐河東、朔方一帶邊防線已向北推移266,防線在黃河以北,嵐州已經不再是突厥北衝。大中年間議者之論,因過去而言,開元後直至唐後期,嵐州已不是防衛突厥的重鎮了,這與骨咄祿在總材山時嵐州的軍事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永淳至垂拱三年,突厥以總材山爲中心,頻繁進攻劫掠唐府州縣,河東道及關內道北部,成爲骨咄祿與唐作戰的主戰場。唐“銀勝道安撫使”之設,分岢嵐鎮兵至“嵐州總材山守捉”,唐岢嵐鎮、岢嵐軍置廢的變化,都圍繞骨咄祿在總材山周邊的活動進行。突厥在總材山周邊的活動,正體現了總材山所在的位置,也是對本文上論總材山方位的反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