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宇宙
中国古代普遍接受的宇宙概念,出自先秦诸子中的尸佼。《尸子》中定义宇宙概念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文子·自然》引文说:“老子曰:‘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文子》认为宇宙的这个定义出自老子,查无实据。《管子·宙合》中说:“天地,万物之橐,宙合又橐天地。……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这里所讲的“宙合”也就是宇宙。《墨经》中说:“宇,弥异所也”,“宇,东西家南北”;“久,弥异时也”,“久,合古今旦莫”。“莫”同“暮”。“家”是居中的意思。“久”即宙。《墨经》中的“宇久”也就是最大限度和最大范围的时空。《管子》的解释是形象的,更加直截了当地把宇宙比作“橐”和“裹”。很显然二书中的宇宙概念和《尸子》中的宇宙概念是一致的。汉高诱注《淮南子》说“四方上下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沿用了《尸子》中对宇宙的定义。自高诱以后,解释宇宙一词基本上就是用这一旧说。由于从西汉武帝时起,儒家思想始终居于主导地位,儒家学说又实际上涵括了各家学说,因此《尸子》中的这一宇宙概念也可以看作儒家所持的标准解释,尤其是其中所包含的四方、六合的概念与汉以后儒家所乐道的八卦、五行学说有十分一致之处。
“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定义简练、明确,易于与日常经验相吻合。但是,这一定义实际上只是限于对宇宙外在形式的表述,而与宇宙的真实本质相差甚远。
和这一定义不同,《庄子》的宇宙概念内在而丰富,虽然不易于训读,难于理解,但却更加接近宇宙的实质。
《庚桑楚》:出无本,入无窍。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马叙伦《庄子义证》认为,“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一句,当作“有所出而无本者有实,有所入而无窍者有长”,本是两句。
据此修正的《庄子》宇宙定义则成为整齐的四句:
出无本,入无窍。
有实而无乎处,有长而无乎本剽。
有所出而无本者有实,有所入而无窍者有长。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
郭庆藩《庄子集释》说:“四方上下为宇。宇虽有实,而无定处可求。”“往古来今曰宙。宙虽有增长,不知其始之所至。”这是把《尸子》和《庄子》的宇宙定义糅在了一起。《尸子》的定义浅近明白,所以直接引用。《庄子》的定义不易通晓,所以做了解释。
“剽”,末也。“本剽”就是本末。“实”是实体,“有实”就是有质量的实体的存在。接连三次重复讲有实,是出于肯定和强调。“有长”是和有实相对称的。有长的长,可以析为三层含义,一是时间的长,即时间的延续性,二是长短的长,即物质具有长短的广延性,三是指长短,代指重量、大小、密度、位置、形状、能量等所有度量,其中也包括时间的度量。从文意上看,有长不像是指某一具体度量,而应是泛指实所具有的全部外在属性。
“有实而无乎处者”就是,有实体存在但并不固定静止在某一位置不变。
“有长而无本剽者”就是,有外在属性但并没有固定的度量可以衡量。
宇宙一词在《庄子》中见于多处,在《庚桑楚》《齐物论》《知北游》《让王》等篇中都曾提到,但郭象和成玄英的注疏都是用“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的旧说,也就是用为儒家所普遍接受的宇宙概念加以解释,而偏偏没有注意到庄子自己的定义和庄子宇宙概念的特殊含义。
“无乎处”和“无本剽”的“无”,也可以有三层含义。一是没有,没有定处和没有本末,也就是无穷和无限。这是从一般的否定意义上讲的。二是无意义,无所谓。物质实体的宇宙虽然存在,但一切度量和外在的描述都不绝对和不真实,所以不管有没有“长”,也不管如何“处”,都没有意义。“无”就是无所谓有或没有,这一层含义和“小大之辩”与“齐物”概念中否定度量、否定是非标准,在逻辑上是一致的。三是不知,不可知。从认识的主体上看,认为宇宙之“实”究竟如何,人类不知、未知或者不可知。
和儒家的宇宙概念相比较。有人认为“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提出了时间、空间和时空无限的观念,但是实际上时间、空间和时空无限本是中国古代很常见的被普遍接受的思想。始见于《尸子》的这个宇宙概念,虽然提出了时间、空间和时空无限,但什么是无限,什么是时空本质,这些更为关键的关于宇宙内在本质的内容恰恰被回避了。所谓认识到时间、空间和时空无限,不过是出之于人的感觉经验,又验之以人的感觉经验。
“四方上下”和“往古来今”的宇宙概念,是一个标准的感觉经验范围内的宇宙模型,它认为时间无限、空间无限,时间和空间均匀分布而且永恒不变。“四方上下曰宇”,意即空间就是宇;“往古来今曰宙”,意即时间就是宙。这实际上是把时空当作了宇宙,而丝毫没有讲到“实”的问题,更没有考虑“长”和“处”的相对不确定了。至于《管子》的宇宙概念,把宇宙形象地比喻为“橐”,即口袋,由“橐”把天地四海“裹”在里面。这就更进一步把时空理解为一个外在的框架,是误而再误了。
庄子的宇宙概念远不如儒家的宇宙概念那样清晰,可以与人的感觉经验吻合对照,但却内在地具有更多的合理性。庄子的宇宙概念一方面再三强调宇宙物质实体的真实存在,一方面否定了物质实体的外在形式和外在属性。或者说是承认物质实体的外在形式和外在属性,而否定其固定不变,否定其具有真实性和有意义。也就是说,物质实体的外在形式和属性,是相关的和从属于物质实体的;是物质的时空属性统一于物质的本质,而不是时空框架独立和先在于物质之外。从这一点来说,庄子的宇宙概念就比儒家的宇宙概念先进和合理得多。庄子的宇宙概念在思维水平上,要高出儒家。
字书《三苍》将《尸子》和《庄子》实际上很不相同的二家之说并存,并且把《庄子》的“无乎处”进一步解释作“无定处可求”,很有见识。
但是,自郭象和成玄英之后,庄子关于宇宙的独特概念一直不能引起人们的重视。对庄子中的“宇宙”一词,郭象注说:“宇者四方上下也,宙者往古来今也”(《庚桑楚注》);成玄英疏说:“天地四方曰宇,往来古今曰宙。”(《齐物论疏》,又见《知北游疏》《庚桑楚疏》)
台湾学者杨汝舟《道家思想与西方哲学》说:“关于宇宙的定义,中外各家表达不一,但均以无限的空间为宇,无限的时间为宙,则是相同的。故我们中国的古语说:‘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庄子亦同。庄子说:‘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乎本剽者宙也。’这就是说上下四方为宇,宇虽有实,而无定处可求也;宙虽有古今之长,而古今之长无极。”13这不但是不辨儒、庄的曲直,而且也不辨西方现代自然科学思想的深浅了。
台湾学者李震《中外形上学比较研究》说:“然而中国哲学言时空之特色,不在对时空之物理特性和宇宙论特性之探讨,而在透过自然与时空的关系,去探讨人生之进德修业或人格之陶成与时位的关系。”14这里所说的“中国哲学”,首先是不确切的。李震所说的时空特色,实际上只是儒家一派,所说“中国哲学”应不包括庄子。其次,所谓时空特色和人生之进德修业,既已明说不是注重在宇宙概念或时空概念上,而是引申为人生与人格。这是儒家所习惯的“顾左右而言他”的回避和假借,本已不是宇宙本体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