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毕诺业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安楠达摩依的话。他从来也没有忽视过她的任何劝告,那天晚上,他觉得整夜心上都压了一块大石头。
第二天早上,毕诺业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已经完全摆脱了一切负担,因为他终于为戈拉的友谊付出了相当的代价。他觉得答应了萨茜的婚事,就是接受了终身的束缚,这样,他就有权放松来自其他方面的约束。这个婚姻是一个永久的保证,它可以使戈拉不再毫无根据地怀疑他会受一个梵社家庭的诱惑,脱离正统印度教,去和他们攀亲。于是,毕诺业开始毫无顾虑地经常到帕瑞什先生家去;而在他自己喜欢的人的家里,他从来是不难变得自由自在的。因为戈拉的缘故,他曾经犹豫不决,一旦消除了顾虑,他在帕瑞什先生家里,很快就被他们当作自己人接待了。
罗丽妲原先以为苏查丽妲喜欢毕诺业,所以跟他作对。后来弄清楚苏查丽妲对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她也就不再敌视他,痛痛快快地承认他是一个少有的好人了。
就连哈兰也没有表示敌对的态度;恰恰相反,他倒好像愿意强调毕诺业多少有点礼貌,来暗示戈拉没有礼貌。又因为毕诺业采取了苏查丽妲的策略,不跟哈兰吵架,所以在喝茶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引起过冲突。
然而,只要哈兰不在,苏查丽妲就会鼓励毕诺业发表他对社会的看法。她实在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像戈拉和毕诺业这样两个受过教育的人怎能为祖国古老的迷信辩护呢?假如她不认识他们,她根本就不会考虑他们的论点,认为不值一提。但她第一次遇见戈拉,就无法把他轻蔑地从心里抹掉。因此,一有机会,她便把谈话的内容引到讨论戈拉的生活方式和他的想法上来,她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反对意见来使讨论逐步深入。帕瑞什先生一直认为听听各种教派的意见可以使苏查丽妲受到丰富的教育,所以他从不阻拦这种讨论,从不担心这样会把她引入歧途。
有一天,苏查丽妲问毕诺业:“现在请你告诉我,戈尔默罕先生是不是真的相信种姓差别,还是仅仅为了表示他对祖国无限忠诚所采取的夸张手法?”
“你承认楼梯有梯级,对吗?”毕诺业回答,“你不否认有些梯级一定要比别的高吧?”
“我不否认,只是因为我必须踩着梯级上楼。在平地上行走,我就不认为有这种需要。”
“一点不错,”毕诺业说,“楼梯好比社会,它的作用在于使人能够从低处爬到高处——一直爬到人生的终点。如果我们把社会或世界本身作为终点,那么就没有必要承认这些差别,那么,欧洲那种不断地互相争夺,扩大地盘的社会环境,对我们来说,也就挺合适了。”
“你的话我恐怕不能十分了解,”苏查丽妲不赞成地说,“我的问题是:你说我们的社会创造种姓差别是有目的的,现在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
“在这个世界上,明显的成绩是不容易看出来的,”毕诺业回答,“印度对社会问题提供了一个伟大的解决办法,那就是种姓制度——它现在仍然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实行着,欧洲还没有能提出更满意的办法,因为那边的社会一直是充满了矛盾和斗争。人类社会还在等待着印度的办法最后获得成功呢。”
“请你不要生我的气,”苏查丽妲羞怯地说,“不过,请告诉我,你仅仅是在重复戈拉先生的见解,还是自己也真的相信这些说法呢?”
“跟你说实话吧,”毕诺业笑着说,“我没有戈拉那样坚定不移的信心。我一看见我们社会的缺点,看见种姓制度的弊病,就不能不产生怀疑;可是戈拉告诉我只注意伟大事物琐碎细微的地方,你就会产生怀疑——轻易下结论,就会把枯叶残枝当作大树。戈拉说,他并不要求我们赞美正在腐朽的残枝,只要求我们仔细看一看整棵大树,弄清楚它的意图。”
“好吧,我们且把残枝丢在一边,”苏查丽妲说,“可是我们总有权仔细想一想果实吧。种姓给我们国家结出了什么样的果实呢?”
“你称它为种姓果实的并不仅仅是种姓果实,而是我们国家各种情况合起来产生的结果。假如你用一颗松动的牙齿去咬东西,你会感到疼痛——可是你不会去责怪满口的牙齿,只怪那颗牙齿松了。因为,出于各种原因,我们生病了,身体衰弱了,所以我们只能歪曲印度的思想,而不能使它实现。所以戈拉不断告诫我们:要健康,要强壮!”
“好极了,那么你认为婆罗门是一种神人吗?”苏查丽妲追问说,“你真的相信婆罗门脚上的尘土能使人净化吗?”
“在我们自己创造的这个世界里,我们尊重的东西反正是很多的,不是吗?如果我们能创造一些真正的婆罗门,这对我们的社会能说是一件小事吗?我们需要神人——超人,而且只要我们全心全意地希望得到他们,我们就会得到。不过要是用愚蠢的方式去祈求,我们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的世界出现无恶不作的魔鬼,我们供养它们,并且容许它们把脚上的尘土抖搂在我们头上。”
“你们的这些超人曾经存在过吗?”苏查丽妲问道。
“存在过,他们存在于印度的内在需要和意志之中,就像树木隐藏在种子里一样。别的国家需要像威灵顿那样的将军,牛顿那样的科学家,罗斯柴尔德那样的百万富翁;但我们的国家需要婆罗门,无所畏惧、憎恨贪婪、战胜忧虑、不计得失的婆罗门——身心和上帝连在一起的婆罗门。印度需要坚定、宁静、思想解放的婆罗门,一旦得到他,印度就会得到自由。我们不向帝王低头,不受压迫者奴役。不,只是由于自己感到恐惧,我们才低头;我们陷在自己贪婪的罗网里,成为自己愚昧的奴隶。但愿真正的婆罗门用他艰苦的修行把我们从恐惧、贪婪和愚昧中拯救出来——我们不需要他们为我们战斗,替我们做生意或为我们谋求任何别的尘世利益。”
帕瑞什先生原来一直坐在旁边静听,但现在他却插进来用柔和的声音说:“我不敢说我了解印度;我确实不知道印度需要什么,得到了没有——不过你能回到过去的日子里去吗?我们应该为今天能够实现的目标奋斗——徒劳地伸出双手去向过去求助,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经常也是这样想、这样说的,”毕诺业说,“不过就像戈拉所说的那样,我们说过去的已经死亡了,消失了,我们就可以把它抹杀掉吗?过去永远跟我们连在一起,因为确实存在过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你的朋友对这些问题的说法跟普通人的很不一样,”苏查丽妲反驳说,“那么,我们怎能知道你们是不是代表整个国家说话呢?”
“请你不要认为我的朋友戈拉是一个以严格遵守印度教规而自傲的普通人,”毕诺业坚决地说,“他着眼于印度教的内在含义,而且态度十分严肃认真,他从不认为一个真正的印度教徒的生活会是舒适的,会是一碰就枯萎,一挤就破碎的。”
“不过照我看来,他倒好像十分小心,避免和别人接触。”苏查丽妲微笑地说。
“他的警惕心和别人的不一样,”毕诺业解释说,“如果你问他,他会立刻回答:‘不错,我完全相信——我相信不适当的接触会丧失种姓,不适当的食物会使种姓受到玷污——这一切都是真的。’不过我明白这只不过是教条主义的表现,听众越觉得他的意见稀奇古怪,他就说得越坚决。他严格遵守一切严峻的教规,唯恐他在小的地方有失检点,蠢人就会对重要的教规也不尊重,对立的教派也会借此宣传他们打了一个胜仗。因此他不敢稍有松懈,甚至对我也是这样。”
“这样的人,梵社里也有不少,”帕瑞什先生说,“他们要不加区别地和印度教割断一切联系,生怕外人错误地认为他们把印度教的一切陈规陋习也都宽恕了。这样的人不大容易过正常的生活,因为他们不是装模作样,就是言过其实;他们认为真理是这般虚弱,有责任用武力或诡计来保护它。那些认为‘真理得靠我,我不靠真理’的人其实是一些又顽固又迷信的人。至于我自己,我祈祷天神让我不管是在梵社的神殿还是印度教的神龛面前,都永远当一个纯朴、谦虚的真理崇拜者——不要让任何外界的障碍阻止或妨碍我做礼拜。”
说完了这些话,帕瑞什先生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是让他的心在灵魂深处休息一下。他这几句话好像把这场讨论的整个意境提高了——并不是这几句话本身有什么了不起,而是由于帕瑞什先生的生活经历散发出一种宁静的气息。罗丽妲和苏查丽妲脸上焕发出虔诚的光辉。毕诺业也不想再说话了。他看出戈拉实在太专横了——他缺乏掌握真理的人那种思想、语言和行为上表现出来的纯朴自信的宁静风度——听了帕瑞什先生的讲话之后,毕诺业对戈拉的这个缺点就感到更加痛心了。
那天晚上,苏查丽妲躺下之后,罗丽妲走过来坐在她的床边。她很清楚罗丽妲心里在想些什么问题,也知道这些问题一定和毕诺业有关。于是就替她开了一个头说:“真的,我非常喜欢毕诺业先生。”
“那是因为他一直在谈戈尔默罕先生。”
虽然苏查丽妲心里明白这句话的含意,但她装作听不懂,天真地说:“我非常喜欢从他的嘴里听到戈尔先生的意见,听他说话,几乎就像看到戈尔先生本人一样。”
“我可一点儿不喜欢!”罗丽妲气冲冲地说,“听了让我生气!”
“为什么?”苏查丽妲惊讶地问道。
“除了戈拉还是戈拉,没完没了的戈拉,”罗丽妲回答,“他的朋友戈拉可能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不过他自己不也是一个人吗?”
“一点不错,可是他对朋友的忠诚怎么会妨碍他做人呢?”苏查丽妲笑着问。
“他的朋友把他遮得这样严实,毕诺业先生简直没有机会表现自己,就像一只被蟑螂吞下肚子的蚊虫。蚊虫听任自己给蟑螂抓去,我固然看不惯,可是这也不会让我对蟑螂增加一分敬意。”
罗丽妲说话的声调是这样气愤,苏查丽妲听了觉得很好玩,她只笑了笑,没有回答;于是罗丽妲又接着说:“姐姐,你要笑就笑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有人想照那个样子把我遮盖起来,我可一天也受不了。就拿你来说吧——不管别人怎么想,你可从来没有把我挡在身后;你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才这样爱你。事实上,你这是从爹那儿学来的——他对谁都很尊重。”
这一家子,数这两个姑娘最爱帕瑞什先生了。一提到“爹”,她们的心就充满了温情。
“居然拿别人和爹相比,真是不可思议。”苏查丽妲抗议说,“不过,亲爱的,不管你怎么说,毕诺业先生可真会说话。”
“不过,亲爱的姑娘,你看不出来吗,正因为他谈的不是自己的见解,这才说得这样流畅。如果他说的是出自内心的话,那么他的话就会说得既简单朴素又合情合理,不会像一些雕琢的词句了。如果他这样,我倒会喜欢得多。”
“何必为它生气呢,好妹妹?”苏查丽妲问道,“这只是说戈尔默罕先生的意见已经变成他的意见罢了。”
“要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罗丽妲说,“不管说得多么美妙,难道天神给我们头脑,就是为了陈述别人的见解,给我们嘴,就是为了重复别人的话吗?照我看,这种美妙的言谈只能让我讨厌!”
“可是你怎么看不出来,因为毕诺业先生爱戈尔默罕先生爱得这样深,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变得完全一样了呢?”
“不,不,不!”罗丽妲嚷嚷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毕诺业先生是养成了一种习惯:凡是戈尔默罕先生说的,他都全盘接受——这不是爱,是甘心当奴隶。他想欺骗自己,让自己相信他的意见和他朋友的一样,不过,为什么要这样呢?即使不同意,一个人也可以跟着他所爱的人走嘛——睁大眼睛也可以投降嘛。他为什么不坦率地承认,因为他爱戈尔默罕先生,所以接受他的意见呢?他的心情还不够明显吗?姐姐,请你老实告诉我,我说的是不是实情?”
苏查丽妲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这个问题——她的好奇心一向集中在戈拉的身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把毕诺业作为一个单独的问题来研究。因此,她没有直接回答罗丽妲的问题,而是说:“好吧,就算你说得对,你打算怎么办?”
“我很愿意帮助他摆脱束缚,把他从他的朋友那里解放出来。”罗丽妲回答。
“亲爱的,为什么不试一试?”
“我来试没有多大用处,不过要是你把心思放在这上边,一定会起一点作用。”
在她的心的深处,苏查丽妲不是不知道她能够影响毕诺业,但她只笑了笑,企图避开这个问题。罗丽妲接着说:“在他受到你的影响之后,努力想从戈尔默罕先生的束缚下挣扎出来,我喜欢他这一点。换了别人,准会写一个剧本把梵社的姑娘们痛骂一顿——但他还是不抱任何成见,这从他对你的尊重和对爹的尊敬可以看出来。我们一定要帮助毕诺业先生独立自主。如果他活着就是为了宣传戈尔默罕先生的见解,这真令人受不了。”
正在这个时候,萨迪什一边喊着“姐姐!姐姐!”一边跑进了屋子。毕诺业带他去看了马戏,虽然现在已经很晚了,可是今天萨迪什第一次看马戏,太兴奋了,不能不和别人说说他的感受。他把有趣的节目描述一番之后说:“我想把毕诺业先生带到家里来和我过夜,但他把我送回家之后,又走掉了,说他明天再来。姐姐,我跟他说,改天他得把你们全都带去看马戏。”
“他怎么回答的?”罗丽妲问道。
“他说如果姑娘们看见老虎,她们会害怕的。可是我一点也不怕。”萨迪什说完这话,挺起胸脯,摆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的架势。
“哼,”罗丽妲说,“我很了解你的朋友毕诺业先生是哪一类英雄好汉——我说,姐姐,我们真得强迫他陪我们去看马戏。”
“明天下午就有一场。”萨迪什说。
“那好,我们明天就去。”罗丽妲做出决定。第二天,毕诺业一到,罗丽妲就大声说:“我看你来得正是时候,毕诺业先生。咱们走吧。”
“上哪儿去呀?”毕诺业惊奇地问。
“当然是去看马戏啰。”罗丽妲一本正经地说。
去看马戏!大白天的,在帐篷里,在大庭广众之间,和几个姑娘坐在一起!毕诺业简直是吓呆了。
“我想戈尔默罕先生会生气的,是不是?”罗丽妲紧跟着说。
这句话使毕诺业警惕起来了。所以罗丽妲再问“戈尔默罕先生对带姑娘去看马戏一定有他的看法吧”时,毕诺业便坚决地回答:“他当然有他的看法。”
“请给我们说一说吧,”罗丽妲要求他说,“我去叫姐姐来,让她也听一听。”
毕诺业心里明白她话中有刺,但只是笑了笑,于是罗丽妲接着说:“你笑什么,毕诺业先生?昨天,你跟萨迪什说,女孩子怕老虎——你从来不曾怕过谁吗?”
这么一来,毕诺业只好陪姑娘们去看马戏了。不仅如此,一路上,他有充分的时间去想一个问题:在他和他朋友的关系上,他究竟给了罗丽妲还有这一家别的姑娘什么印象?
后来,罗丽妲在看见毕诺业的时候,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问:“我们那天去看马戏,你告诉戈尔默罕先生了吗?”
这一次,刺儿刺得很深,毕诺业红着脸胆怯地回答:“没有,还没有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