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到底想不想把苏查丽妲嫁出去?”芭萝达太太大声问道。
帕瑞什先生像往常一样安详地捋着胡子,用温和的声音问:“新郎在哪儿呢?”
他妻子回答:“怎么,她和帕努先生的亲事不是早就定了吗?——至少,我们是这样看的——苏查丽妲自己也是知道的呀。”
“我看苏查丽妲未必喜欢帕努先生。”帕瑞什先生坦率地说。
“你听我说,”他的老伴嚷道,“这种事真叫人受不了。我们一直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结果又怎么样——她为什么要那样神气?一个像帕努先生那样又虔诚又有学问的人对她发生好感,这事是能小看的吗?随你怎么说,虽然我的拉布雅长得比她漂亮得多,但我可以担保,只要我们给她挑中一个人,她绝不会说一个‘不’字。要是你继续鼓励苏查丽妲孤芳自赏,将来要给她找个新郎可就不容易了。”
帕瑞什先生从来不和妻子争论,特别是有关苏查丽妲的事,因此他一声不响。
苏查丽妲的母亲生完萨迪什就去世了,小姑娘那时只有七岁。她的父亲,罗摩-夏兰·哈尔达在丧妻之后加入了梵社,为了逃避邻居的迫害,他迁居到达卡,在邮局工作时,成了帕瑞什先生的密友。因为双方过从甚密,从那时起,苏查丽妲也就像爱她父亲那样爱帕瑞什先生。后来罗摩-夏兰先生突然去世了,把全部的家产留给了两个孩子,并且委托帕瑞什先生照顾他们。从此,两个孤儿就住到帕瑞什先生家去了。
读者已经知道哈兰是一个多么热心的梵教徒,他参与一切梵社的活动——他是夜校的教员座、杂志的编辑、女子学校的秘书。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谁都认为这个年轻人总有一天会在梵社里身居高位的。经过学生们的宣传,甚至梵社以外的人也渐渐知道他擅长英语,还精通哲学。
由于这些原因,苏查丽妲就像对待所有杰出的梵教徒那样对哈兰特别尊敬,她从达卡来到加尔各答之后,甚至很想认识他。
后来,苏查丽妲不但认识了这位著名的人物,而且这位名人也立刻表示很喜欢她。哈兰并没有公开地向苏查丽妲表示爱慕,只是一心一意地帮助她去掉缺点,改正错误,培养她的热情,全面地帮助她提高。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他想把这个姑娘培养成为自己得力的助手。当苏查丽妲发现自己赢得了这位名人的心时,在尊敬的心情里,也禁不住掺上了一点得意之情。
虽然双方都没有明确地提过亲,但大家都认为哈兰和苏查丽妲的婚事已经定下了,苏查丽妲也承认这是一个既成事实。因此,她特别关心的只是怎样通过学习和实践,使自己配得上这位为梵社的事业牺牲一切的人。在她看来,这个婚姻好比一座由庄严、恐怖和责任筑成的石头堡垒——不是一个愉快生活的地方而是一个努力奋斗的场所——这个婚姻不是一件家庭小事,而是一桩具有历史意义的大事。
如果就在这个时候举行婚礼,女方家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然而,很不幸,哈兰觉得他自己显赫的一生负有如此重大的责任,仅仅为了爱情便去结婚是不足取的。他觉得在结婚之前,首先要从各个方面考虑这桩婚事会给梵社带来多少好处。有了这样的想法,他便开始考验苏查丽妲。
然而,当你这样考验别人时,你自己也同样会受到别人的考验。因此,在这家人都把哈兰比较亲密地称为“帕努先生”的时候,大家就不可能只把他当作英国学问和抽象知识的宝库、一切有利于梵社事业的力量的化身了。他是一个人,这个事实当然也得考虑在内;作为一个人,他就不仅仅是敬畏的对象,同时也是爱憎的对象了。
奇怪的是,同一个人,在不熟悉的时候,曾经引起苏查丽妲的尊敬,比较熟悉之后,却引起她的反感。哈兰自封为梵社一切真善美事物的监护人,这种做法使他显得渺小可笑。人和真理之间的真正关系是信徒和宗教的关系——因为在那种精神状态之下,人的性格才会变得谦卑。一个人骄傲自满,专横跋扈,就十分清楚地表现出他那相对渺小的一面。在这方面,苏查丽妲不能不注意到帕瑞什先生和哈兰之间的差别。你可以从帕瑞什先生宁静的脸上清楚地看出他那崇高的精神境界。哈兰却恰恰相反,因为他张口就是那一套老气横秋、傲慢自大的梵教教条,它们压倒一切,结果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那些教条都会极其庸俗地流露出来。
对于梵社的事情,哈兰往往固执己见,甚至肆意攻击帕瑞什先生的见解。这时,苏查丽妲就会像一条受了伤的蛇那样辗转不安。在那个时代,孟加拉那些受过英国教育的人都不读《薄伽梵歌》[1],但帕瑞什先生却常常给苏查丽妲读这本书,而且几乎把全部《摩诃婆罗多》都读给她听了。哈兰不同意这种做法,他希望梵教家庭把这一类的书统统扔出去。他自己从来不读这些书,对正统印度教赞赏的这一类文学作品敬而远之。在世界各种宗教的经典著作中,他只赞成基督教的《圣经》。帕瑞什先生在研究宗教经典和别的他认为次要的问题时,心中并没有梵教和非梵教之分,这简直使哈兰如芒在背。但对苏查丽妲来说,谁要是狂妄到竟敢向帕瑞什先生所作所为进行挑衅,即使偷偷这样干,她也不能容忍。哈兰公然表现出这种狂妄的态度就降低了他在她的心目中的地位。
由于哈兰强烈的宗派主义和为人心胸狭窄,苏查丽妲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疏远了。但尽管如此,双方对这门亲事始终都没有产生过怀疑。在一个宗教团体里,如果有人给自己大肆吹嘘,慢慢地别人也就会信以为真。哈兰对自己的估价,甚至连帕瑞什先生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又因为每一个人都把他当作梵社未来的一根支柱,帕瑞什先生对这种看法也就默认了。不仅如此,唯一使他担心的倒是苏查丽妲能否配得上哈兰,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问一问苏查丽妲喜欢哈兰到什么程度。
对这件婚事,没有人觉得有必要和苏查丽妲商量,听听她的意见。于是她也就不再考虑个人的看法了。和梵社别的人一样,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哈兰说一声他可以娶她了,她就得把这门亲事作为自己一生中主要的责任承担下来。
情况一直就是这样,直到有一天,帕瑞什先生听到苏查丽妲为了替戈拉辩护,对哈兰说了几句难听的话,他这才开始怀疑她对他究竟有没有足够的尊敬。他想,说不定他们之间的意见分歧是有更深刻的原因的,只是现在才暴露出来罢了。因此,在芭萝达又提出苏查丽妲的婚姻问题时,他就没有回答得像以前那样痛快了。
就在那一天,芭萝达太太把苏查丽妲拉到一边对她说:“这一阵子,你把你爹弄得心神不定了。”
苏查丽妲吓了一大跳——即使无意中使帕瑞什先生为她操心,她也会十分不安的。她脸色苍白地问道:“怎么啦,我做什么错事了吗?”
“我怎么能知道,亲爱的?”芭萝达回答,“他以为你不喜欢帕努先生了。实际上梵社的每一个人都认为你们俩的婚事已经定了……要是你现在……”
“可是,妈妈,”苏查丽妲惊奇地打断她说,“我从来没有和一个人谈过这件事呀。”
她感到惊奇是有道理的。哈兰所作所为常常使她不快,但她从来没有,就是心里也没有反对过和他结婚,因为,我们知道她已经牢牢记住她个人的幸福和这事是不相干的。
后来她想起那天一时大意让帕瑞什先生看出她不喜欢哈兰。看来这就是引起他不安的原因,这使她十分后悔。以前她从来没有让自己这样失去控制,她发誓以后也决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
正好哈兰那天下午来了。芭萝达太太把他带到她房间里说:“帕努先生,谁都说你要娶我家的苏查丽妲,可是我从来没有从你的嘴里听说过。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为什么你不明说呢?”
哈兰现在不能不公开表态了。他觉得必须稳扎稳打,先把苏查丽妲牢牢抓住,变成他的俘虏才行。她是否适合帮助他为梵社工作,是否忠于他,这些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再说。因此,他回答道:“这还用说吗?我只是等她长到十八岁就是了。”
“你太严格了,”芭萝达说,“她已经超过十四岁[2],这就够了。”
帕瑞什先生看见苏查丽妲那天下午喝茶时的举动,觉得十分惊讶,因为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情地接待过哈兰了。事实上,在他要走的时候,她还恳求他再坐下看一看拉布雅的一件新刺绣呢。
帕瑞什先生放心了,他笑了起来,心想自己一定是误会了,这一对情人准是私下闹了点别扭,现在已经和好了。
当天晚上,哈兰在告别之前,正式地要求帕瑞什先生答应把苏查丽妲嫁给他,而且说,他希望婚礼不要拖得太久。
帕瑞什先生感到有点迷惑不解。“可是你经常表示,”他不赞成地说,“娶一个不到十八岁的姑娘是不对的。你甚至在报纸上发表过这样的文章。”
“这个说法对苏查丽妲不能适用,”哈兰解释说,“因为她的智力远远超过她的年龄。”
“也许是这样,”帕瑞什先生语气虽然温和,但态度却十分坚决,“不过,帕努先生,除非有非常特殊的理由,你应该按照自己的信念等她长满十八岁。”
哈兰被人抓住把柄觉得很难为情,于是赶快改口说:“当然要这样,这是我的责任,我的意思只是我们应该早一些在朋友和上帝面前,举行订婚仪式。”
“当然可以,这主意不错。”帕瑞什先生表示同意。
[1] 《薄伽梵歌》,大史诗《摩诃婆罗多》中插在大战开始时的长篇宗教哲学诗。
[2] 印度的法定结婚年龄。——英译本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