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那天哈兰特别希望能够狠狠地教训戈拉一顿,好在苏查丽妲面前漂漂亮亮地打它一个大胜仗。开头的时候,苏查丽妲也希望这样。不过结果却恰恰相反。在社会问题和宗教信仰方面,苏查丽妲不能同意戈拉的见解,但她一向是关心自己的民族,同情自己的同胞的。虽然她以前从未和人谈论过国家大事,但看到戈拉一听见有人辱骂自己的同胞便愤怒地发出抗议的吼声,她整个心灵都起了共鸣。她以前从未听到过任何人以这般有力的言辞、这样坚定的信心谈论过祖国。
后来,哈兰在戈拉和毕诺业的背后恶意中伤他们,骂他们是粗野的乡下佬,苏查丽妲对这种卑鄙的行为十分愤慨,便再次站到他们那一边。
这并不是说她对戈拉的反感完全消失了。即使到现在,一想起他那刺眼的、乡下人的服装,心里还有点儿不舒服。不知怎么的,她感到在戈拉这种带有抗议性质的正统印度教的做法里,含有一种挑战的味道——不像具有真正信仰的人那么自然。她感到戈拉对自己的信仰也并不完全满意,事实上,他装出一副愤怒和傲慢的样子只不过是为了刺痛别人罢了。
那天晚上,苏查丽妲不管在做什么,不管是吃晚饭或者跟丽拉讲故事,都感到心的深处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不停地折磨着她。—个人只有知道刺在什么地方,才能把它拔掉,苏查丽妲独自坐在平台上想把那根使她这样痛苦的刺找出来。她想在凉快的黑夜里设法减轻心中莫名其妙的烦躁,但毫无用处。她背上的那个无形的重担压得她直想哭,却又欲哭无泪。
如果有人认为苏查丽妲之所以这样痛苦,是由于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青年,额头上触目地涂上一颗挑衅的种族印记,或者由于没有能够把他驳倒,压下他的气焰,那就未免太荒唐了。她排除了这种想法,认为这是完全不可能的。后来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原因,不禁羞得两颊飞红。她和这个青年面对面地坐了两三个钟点,而且在他们辩论当中,还时常支持他的论点,而他却没有理睬她,在辞别时,甚至好像她并不存在。事情很清楚,正是这种把她不放在眼里的态度,深深地伤了她的心。毕诺业也显得十分尴尬,和妇女不常打交道的人都会这样的,可是他这种尴尬完全是出于谦恭、畏缩和羞怯,这些,在戈拉的身上连影子都没有。
苏查丽妲对戈拉这种冷漠的态度为什么这样不能容忍,不能轻蔑地把它丢在一边呢?她一想起受到如此的冷遇,还禁不住要去参加论战,就恨不得一头撞死。的确,有过这么一次,她对哈兰的胡搅蛮缠表示愤怒时,戈拉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在他的眼光里,找不出一线羞怯的表情,但它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却也看不清楚。她这样不请自来地参加男人的论战,戈拉会不会认为她太逞能或太喜欢出风头呢?他怎么想有什么关系?当然毫无关系。不过苏查丽妲还是感到痛苦。她努力去忘掉一切,把这件事忘个干净,但她办不到。于是她生起戈拉的气,尽力去蔑视他,把他看成一个傲慢和迷信的年轻人。然而当她想起那个吼声如雷的巨人勇敢的凝视,她就觉得自己很渺小,很难保持尊严了。
这样,苏查丽妲的内心在矛盾中挣扎,一直坐到深夜。灯全熄了,所有的人都睡了。她听见关大门的声音,知道仆人们已经干完活,准备去睡觉了。
就在这个时候,罗丽妲穿着睡衣走了出来,她走到栏杆旁边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苏查丽妲心里暗自好笑,她知道罗丽妲在生她的气,因为她答应过那天晚上要和她一起睡,如今竟忘个干净。不过仅仅承认自己没有记性,还不足以使罗丽妲消气,因为真正的过错在于竟然连她都能忘记。罗丽妲可不是那种人,她不会提醒别人答应过她的事。她本来决定静静地躺在床上,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但随着时间流逝,她越来越感到失望,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这才从床上下来,默默地表示她还没有睡着。
苏查丽妲离开椅子,慢慢地走到罗丽妲身旁,搂着她说:“亲爱的罗丽妲,别生我的气。”
但罗丽妲却躲开了,嘴里喃喃地说:“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你去坐你的吧。”
“来,亲爱的,咱们去睡吧。”苏查丽妲拉住她的手恳求说。
但罗丽妲仍然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最后,苏查丽妲只好把她拖进寝室。
后来,罗丽妲终于哽咽地问:“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你不知道已经十一点了吗?我一直听着报时的钟声,现在你一定困得不能和我谈心了。”
“真对不起,亲爱的。”苏查丽妲说完,把她拉得更近了。
苏查丽妲既然承认了错误,罗丽妲的气也就消了,态度也立刻变得温和了。
“姐姐,你一个人在那儿坐了那么半天,在想谁呢?是帕努先生吗?”她问。
“噢,去你的!”苏查丽妲做了一个责备的手势喊道。
罗丽妲最讨厌帕努先生。实际上,让她像别的姐妹那样拿帕努先生跟苏查丽妲开玩笑,她都不愿意。一想到哈兰想娶苏查丽妲,她就禁不住心头火起。
沉默了一会儿,罗丽妲又开始说:“毕诺业先生有多好呀,不是吗,姐姐?”不能说这句问话里没有试探苏查丽妲心事的意思。
回答是:“是的,亲爱的,毕诺业先生看来是一个挺不错的人。”
不过这个回答一点儿也不是罗丽妲所期待的,因此她接着说:“不管你怎么说,姐姐,那位戈尔默罕先生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他的肤色多讨厌,相貌多刚强呀。而且,又是那么一个可怕的道学先生。他给你留下了什么印象?”
“我不喜欢他,他的正统印度教的味道太浓了。”苏查丽妲回答。
“不对,不对!这不是理由。”罗丽妲大声说,“叔叔的正统印度教味道也是很浓的……但那根本不一样……我……我也说不清楚。”
“不错,的确很不一样。”苏查丽妲笑着说,想起戈拉那个点上种姓印记的又高又白的额头,她对他的反感又重新强烈起来了。戈拉这样做,岂不是等于在额头上写着“我跟你们不一样”几个大字吗?只有把他这种高高在上的傲气打掉,才能平息她心中的怒火。
渐渐地她们停止了谈话,睡着了。深夜两点的时候,苏查丽妲醒了,听到了哗哗的雨声;大雨倾盆,屋角的油灯已经熄灭,电光不时闪过她们的蚊帐。在这个寂静幽暗的夜晚,耳边不停地传来雨声,苏查丽妲感到十分烦闷。她翻来覆去地极力想睡,羡慕不已地看着罗丽妲熟睡的脸,但怎么都睡不着。
她心里感到十分苦恼,只好离开床,走到门前。她打开门,站在那里望着屋顶,阵阵晚风把雨点潲起来洒在她身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又一件件在她心里重演了:戈拉那张激动得通红的、被夕阳照得发光的脸,突然又出现在她眼前。她听过的一切争论,本来已经忘记,现在又跟着戈拉深沉有力的声音,全部回到她记忆中来了。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我属于你认为没有受过教育的那一伙。我信仰的正是你认为是迷信的东西。只要你不热爱祖国,不站在同胞一边,我就不许你吐出一句辱骂祖国的话。”哈兰回答说:“你抱这种态度,怎能使国家得到改革呢?”戈拉怒吼道:“改革?它可以再等一等。目前更重要的是热爱和尊重别人。在我们成为一个团结的民族之后,就会自然而然地进行改革。你们的分裂政策只能使国家四分五裂。因为事实上我们的国家充满了迷信,你,不迷信的人,就得保持高人一等的姿态,和人民分开。我是说,我最大的愿望是:即使比别人高明,我也永远不脱离群众。当我们真正成为一体时,正统印度教规里哪些该保留,哪些该取消,我们的国家、国家的神自会做出决定。”
哈兰反驳说:“我们的国家正因为到处都存在着这些教规和习惯,才团结不起来。”戈拉说:“如果你认为必须先根除一切陋规恶习,国家才能团结,那么,每次你想渡过大海,就得先舀干海水。把你那骄傲和轻视别人的心理统统扔掉,真正谦虚地在精神上和大家结成一体,这样,即使有成千的缺点和罪恶,你的爱心都能克服。每一个社会都有过失和弱点,但只要人民互相友爱,团结一致,他们就可以抵消一切毒素。空气中总是存在着致腐的因素的,不过只要你不死,它就起不了作用,只有死尸才会腐烂。让我告诉你:外面的人想来改变我们,不管是你,还是外国传教士,我们都决不答应。”
“为什么?”哈兰问。戈拉回答说:“理由很充分。父母改正我们的错误,我们可以接受。但如果是警察来干预,那么给我们带来的侮辱就多于好处。要是容忍警察干预,我们就不成其为男子汉了。先成为一家人,再来谈改革,否则,即使是很好的意见,也只会伤害我们。”
苏查丽妲这样仔细地回想戈拉说的每一句话,越想心里越难过。后来实在累得不行了,只好回到床上,双手按着眼睛,希望能够摆脱这些思想,快些成眠。但她的脸和耳朵烧得滚烫,矛盾的思想在脑子里翻滚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