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岱二牛 小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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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滑草板和飞翔的翅膀

武六指提议把手机寄存在他店里,方便打听失主。岱二牛拒绝了。光头旺出门之后夸奖他说,做得对,武六指那么精明的人,谁晓得他心里打什么主意。

“有便宜也不能让他占,对不对?”

“光头旺,我没有想过占便宜。”

“你看你看,我不过这么一说。”

他们用一根棍子穿过塑料桶的拎把,一人抬一头,往光头旺家里走。十斤装的桶,一个小孩子拎着走山路的话,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两个人,一只桶,没法撒开脚丫子奔跑了,岱二牛多少有些不习惯,背影蔫蔫的。

“二娃子,”光头旺在后面没话找话,“你爸这一季又没有挣到什么钱?”

岱二牛闷闷不乐地嗯一声。

“我爸说,今年过年要给我买一双乔丹鞋,新款的。”光头旺带着点炫耀。

岱二牛就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鞋。鞋子上的红泥巴干了,剥落了,可是白鞋面上果真留下了斑驳的赭红色,戏台上的花脸一样,难看。

他咽口唾沫,告诉光头旺:“今天我又坐滑草板了。”

“成功了?”光头旺伸长脖子。

“差一点。都快滑到草坡下面了。”

“爽不爽?”

“像鸟儿飞起来一样。”他没提到自己摔得屁股炸裂。

光头旺无比羡慕:“要是你爸成了,你们家也能挣大钱了。”

岱二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发作:“我爸不为钱!”

“啊?”

“世界上有很多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光头旺有点奇怪地看着他,把到嘴边的话头咽回去。像岱二牛这样胆小羞怯的人,偶尔蹦个火星子,还真是让人摸不着深浅。

他们一路上就没再说话。

光头旺家里的院落里,一盏电灯已经从屋里拉出来,悬在两张小方桌拼起来的餐台上。桌子是原木色,做工粗糙,却也透着一股原始的可爱。食客们连大带小七八个,东倒西歪地靠在椅子上,喝土制的大麦茶,嗑南瓜子,热热闹闹正在聊股票和投资。隔了院墙能看到远处的山尖,夕阳照在山体一侧,红艳艳的,仿佛半个山尖在燃烧,绚丽又张扬。

院落的另一角是灶房,光头旺的老爸李金田系了一张大围裙,大师傅一样挥着锅铲翻炒一锅土猪肉,往里面放酒,放酱油,放糖,肥肥的脸庞上,汗水像蚯蚓一样爬行。光头旺的妈妈是个智力有点问题的人,见生人除了笑,不会说别的话,所以被他爸安排着蹲在灶边地上择洗山芋藤。光头旺的两个姐姐都神气,也打扮得光鲜漂亮,一个系着白边围裙忙于当招待,倒茶加水,往餐台上摆放喝啤酒的玻璃杯,另一个负责领着客人的孩子看水盆里的老鳖,免得他们跑来跑去惹大人心烦。

看见两个男孩抬了啤酒进门,李金田赶快抓差:“快快,到菜园子后面抓鸡去!”

光头旺动作也利索,塑料桶一放下,拉着岱二牛就往屋后跑。“再帮个忙,”他说,“我家的鸡不好抓,鬼精。”

鸡们已经吃饱肚子快要进窝了,一个个鼓着圆溜溜的大嗉子,在篱笆前面散步消食。光头旺和岱二牛一出现,鸡们立刻有了警惕,咯咯嗒嗒地叫,互相使眼神,翅膀也微微挓挲开,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光头旺摆出一副霸主姿态,呵斥道:“逃?我倒不信了,我厉害还是你们厉害?”

他瞄准一只肥硕的芦花鸡,示意岱二牛从两边包抄。那只鸡真称得上鬼精,头一次是飞身跃起,从他们头顶嘎嘎地窜出去。第二次又矮下身段,贴地爬行,几乎是从他们两个的手指缝里溜走。两个人搞得如同电影里的鬼子下乡,满园子追赶,气喘吁吁。二牛首先认输,上气不接下气建议道,要不换一只?光头旺不肯,执意要跟芦花鸡拼个你死我活。最后他从篱笆上抽出一根细竹竿,长矛一样端在手中,啊啊大叫着左冲右突,总算把鸡逼到死角。那家伙既惊惧又愤怒,头昂起,脚刨地,脖颈上黑一道灰一道的羽毛根根挓挲开,仇人相见一般眼红。

“二娃子,上啊!”光头旺举着竹竿,兴奋至极,大叫大喊。

岱二牛愣在一边,紧盯住芦花鸡的那双凶巴巴的眼睛,脸色发白。

他发现自己动不了啦。关键时刻,他的该死的“选择困难症”又一次发作了。

光头旺一个劲吆喝:“上啊!怎么不动手啊?还真是二丫头啊?”

岱二牛恼火朋友这么说他。他当然也想英雄气十足地扑上去,无畏无惧地抓住这个捣蛋鬼。可是他在这一刻就是头晕,出汗,动弹不了。上去?不上去?点兵点将?天哪天哪,他真是恨死自己啦,他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臭毛病啊?

芦花鸡仿佛看准了他的怯懦,忽地腾空飞起,尖利的鸡爪很放肆地在二牛的耳边抓出一道血痕,并且以这只可怜的耳朵为跳板,脖子一伸,扑啦啦地飞出了两个男孩的包围圈。

这一来可终于把岱二牛惹恼了,原本还在摇摇晃晃的魂魄一瞬间从混沌中挣扎出来,回归身体。点什么兵啊?点什么将啊?抓只该死的鸡还要兵将出马啊?笑话哦!于是他一鼓劲,扬起身子,张开双臂,拔脚就追。两个人也不知道踩残了园子里的多少菜,总算齐心合力把芦花鸡摁在葱地里。

“哈哈!”光头旺胜利大叫,“我就说嘛,鸡厉害还是人厉害?”

拎着颤抖不停的那只鸡回到前院,胖厨子李金田已经磨亮了菜刀,准备给鸡抹脖子放血。他唠唠叨叨,嫌他们捉鸡时间太长。

“抓头猪都没这么费劲。”他埋怨。

接着他又说,今天从老拐子家订的牛蛙没送来。

“狗日的肯定是犯病了。”

缺了牛蛙,餐桌上要少一道硬菜,客人怕是不得满意。退点餐费还是小事,要是人家一生气,连客房都退了,另寻下家去,那他李金田的脸面多下不来。

光头旺忽然开口。“有办法啊,叫二牛回家称点卤菜来!啤酒就卤菜,比炒牛蛙合适呢。”

说完,他回头,一个劲地朝岱二牛挤眼。

二牛心里热乎乎的。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关键时刻靠得住。

还有,他发现了,克服他的“选择困难症”的好办法,就是胆大,不怕死,不退缩。

到这里,忽然发现,我们还没有仔细说说岱二牛呢。

也不是故意轻慢他,实在是,岱二牛这孩子,瘦瘦小小,平平常常,腼腆,少言。成绩不错,可也没到尖子生的地步。跑步有耐力,可脚底板又长残了。诚实是他的亮点,不过诚实这玩意儿没法度量。唉唉,左看右看,上下打量,他也就是那种扔在人堆里找不着的小孩子。

五岁,盛夏时节他跟着八岁的哥哥在河边拿个小竹篮捞鱼玩。哥哥玩得嗨,衣服湿透了,怕回家被妈妈骂,脱下来往二牛头顶一盖,命令他站着不动,等衣服晒干。二牛乖乖站了一下午,而哥哥转头就忘了晒衣服的事,光了身子早早返回了家。傍晚岱成材在河边找到二牛时,小小的娃儿头顶衣服一动不动。岱成材上前把衣服一掀,晒成大红虾一样的二牛浑身滚烫,咕咚一下子栽倒在爸爸怀里。赶紧抱去乡医院输水,抢救,才算没有因为中暑而送了小命。岱成材转头对老婆嘀咕,二娃子实诚过头了,怕不会有点呆吧?二牛妈一巴掌拍在老公的后脑勺上:“你才呆!呆老子才养个呆儿子!”

七岁,上学了。开学前妈妈承诺说,新学期哥儿俩一人一个新书包。可是九月一号起床一看,铁牛倒是背上了新书包,二牛的却是铁牛淘汰下来的旧东西。妈妈解释说,手头紧,买两个书包没必要,大的用了小的还能用,反正也用不坏。二牛问,为什么哥哥是新的?回答是,哥哥上四年级,原先的书包小了,装不下全部学习用品了。二牛就不说话,也不吃早饭,钉子一样钉在板凳上不动身。妈妈怎么哄,怎么骂,他就是不肯去上学。也是哦,如果妈妈之前没有承诺,用旧的没关系,可是承诺过的事情怎么可以不照做?这个弯子,二牛的小脑袋瓜无论如何转不过来。实在无奈,妈妈当即找出一块厚实的布,又剪又裁,缝纫机上一通忙活,好歹做出个土土的新书包。而二牛居然也就认了,高高兴兴背着上学去了。妈妈哭笑不得,说认死理的小孩子也好哄。

九岁,二牛不知不觉长成了一个害羞胆怯的人。有一天他妈妈进城办事,吩咐他代看一会儿烧腊摊,还说,如果有顾客要砍价,五毛钱之内二牛可以酌情处理。结果“酌情”这个字眼儿把二牛害惨了,买者人人要便宜,他是点头呢,还是不点头呢?纠结中的岱二牛,只好以“点兵点将”的游戏来决定:手垂下,食指在裤缝两边敲击,起敲点随机,“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哪个算”。“算”字敲在左边,同意便宜五毛;敲在右边,咬死不说话。

从那之后成了习惯,碰到难做决定时,就要“点兵点将”。芮先生发现他这个行为后,说这是心理疾病,要强迫纠正。不过纠正很难。世界上有太多明知不对的事,都被纠正和制止了吗?不可能的嘛。

岱二牛妈妈叫邵丽妹,勤快又手巧,在村里摆个烧腊摊,前店后坊,从采买到洗涮、烧煮、出摊、称重收钱,都是一个人在忙,实在赚的是一份辛苦钱。

人一忙,脾气就容易急。脾气急的人,总得有个固定的发火撒气的对象,要不然的话,火气在心里憋呀憋呀,憋到像胀气的河豚那样,砰的一下子,自己把自己都炸得人仰马翻。

邵丽妹在家里的撒气对象是岱成材。大儿子铁牛上县中,学习好,气场大,只要回家,大事小事一言九鼎。当妈的顺从都来不及,在儿子面前话都说不囫囵,哪还敢使半点眼色。二牛呢,乖顺,懦弱,小时候邵丽妹声音一高,他那里泪珠儿就直掉,邵丽妹想发火也得忍下去。只有岱成材,用邵丽妹的话说,皮厚,黏性,全须全尾的一个大男人,不寻思挣钱过好日子,倒想着法儿糟蹋她苦下的钱。这种男人,天生就是个挨骂的货。

其实岱成材也是挣过钱的人。十年之前他还给县上的农资公司跑采购呢,天南海北见的是大世面。只不过互联网这东西一起来,采买销售只需一条网线就搞定,岱成材便下岗啦,闲在家里无事可做啦。偏偏他人闲脑子却不肯闲,瞧不上村里人开饭店做民宿小打小闹,不思谋创业,偏琢磨创新,一心一意要研究出“滑草板”这么个专利品,在红草坝上放颗大卫星。

创新要花钱的啊。时间是钱,人工是钱,工具材料什么的都是钱。普通农村人家,钱是多么稀缺的一样东西!

因此上,每月一次,邵丽妹跟镇上的杀猪匠结账,盘点家里的现金时,总要因为莫名的短缺跟岱成材干一仗。抓挠几条血痕是常事,最恐怖的一回,邵丽妹把剁猪头的那把砍刀直直地朝着岱成材甩过去,擦过岱成材的耳朵,咚的一声揳进了泥墙里!

二牛当时就放声大哭,以为家里天要塌了。谁知道晚上睡觉,岱成材特意跑到他房间里,笑嘻嘻地说,你以为你妈真砍我?她天天剁肉,手头有准数得很,她要真下手,你爸我十个脑袋也没了。二牛就搂住老爸的头,搂得很紧很紧,生怕有一天早上一睁眼,这颗脑袋已经消失无踪。

这么暴烈的妈妈和这么赖皮的爸爸,怎么还能够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有时候还对坐着喝一盅小酒?二牛实在理解不了。大人的世界,并不像生活教科书里那样简单明确。

这个傍晚,岱二牛一路奔跑踏进家门时,恰好看见远处山头的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山里跟平原上不一样,太阳一落山,夜幕跟着就降临,之间几乎没有衔接。天光一黑,人会觉得周身嗖的一下发冷,四野一片寂静,世界落入了另外一种循环,是另外的天堂和地狱。这样想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头皮发麻,汗毛凛凛。

芮先生给他们上自然课的时候说过,有这种感觉十分正常,这是人对自然的敬畏和恐惧,从生命密码里带出来的东西。

时不时会有这种深奥难懂的语言从芮先生嘴巴里蹦出来,岱二牛他们总是听得云里雾里,目瞪口呆。可是也正因为这样一种语言的差距,芮先生才是芮先生,他永远不会堕落成为武六指。

邵丽妹此时刚好忙完了生意,抽过身来忙着给他们爷俩操持晚饭。她就着天边弱弱的一点光,凭感觉而不是凭目力做事。一边灶上烧火,一边灶下切菜,瞅冷子掀开饭锅看一眼,脚底下还不忘了把零乱的散柴往一起拢。

二牛喜欢看妈妈专注而忙碌的模样。光头旺的妈妈笨拙又粗心,李龙根的妈妈细声细气弱不经风,武秀凤的妈妈虽然美,可是补个裤洞还能把前后裆缝到一块儿。只有他妈妈,勤快,利索,走路做事一阵风,简直就像戏台子上雷厉风行的“杨门女将”呢。

“二娃子!”邵丽妹一抬眼看见了他,大声抱怨起来,“天黑了才晓得进家门,我养的是只鸡呢还是条狗啊?”

“妈妈,我帮光头旺买啤酒了。”

“嗬,他是没手啊还是没脚?少你活不成?”

“他家今天有客人……”

邵丽妹一听这话又来了火,锅铲砰的一声摔到灶台上:“人家的老子恨不能三头六臂往家里挣钱呢,你老子倒舒服哦,门一关躲进猪圈,叮里咣啷作怪,天塌下来不管。”

岱成材耳朵灵,隐约听到前院里邵丽妹的大嗓门,赶紧钻出老猪圈,三步并作两步地凑上前,搓着手,一本正经奉承他老婆:“哎呀哎呀,天哪里塌得下来嘛,天塌下来不还有你顶着嘛。”

邵丽妹白他一眼:“油腔滑调!你也就这点本事。”又吆喝岱二牛,“还站着练桩子啊?洗个手去,拿碗盛饭。”

二牛这才有了说话机会:“光头旺家要买卤菜呢,一斤烧味猪肚,一斤猪舌头。”

邵丽妹有了生意,多少消了气,称赞小儿子:“还是我二娃子懂事,顾家,比你老子强得多。”

老爸一点不生气,在邵丽妹身后笑眯眯地朝二牛竖个大拇指。

邵丽妹接下来就追一句:“钱呢?给你了?”

岱二牛怯怯地说明:“金田叔叔忙得不得闲,说明天补给你。”

邵丽妹想了想,觉得这笔赊账应该没问题,放下锅里炒了一半的菜,到里屋冰柜里找卤味。一天的生意做下来,存货已经不多,烧味猪肚总共还有一斤多一两,邵丽妹很爽气地说,一两就不算钱了。猪舌头没货,邵丽妹让岱成材打个电话到光头旺家里,问能不能换成猪头肉?那边说,也行,不过要多切点猪脸,少给猪鼻子。

邵丽妹称了重,拿出已经收进橱柜里的砧板和“泉记”刀,又摊开两个塑料袋,摆开架势手脚麻利地切。砧板上的的笃笃一阵响,带烧腊味的肉香很诱人地弥漫出来,让岱二牛的喉咙里咕咚一声响。

岱成材躲在门外朝儿子招手。二牛过去后,岱成材一把拉住他,急急忙忙带往后院猪圈里:“快来!带你看个东西。”

岱家的老猪圈,叫是这么个叫法,其实猪圈里根本没有猪。红草坝做成旅游景点后,村里人大多不养猪了,嫌烦人,又怕气味大,让游客不待见。二牛家的猪圈被岱成材改造成了一间工棚,也是他的“创新工坊”。里面支了一张桌子,摆满刨刀锉刀钳子起子一整套工具,还有一箱各种型号的铰链螺丝钉。地上是大大小小的木料,板、块、桩、柱,长板子高过人头,短木块掌心大小。半边墙头挂着一盘一盘的绳索,有牛皮编的,有麻丝绞的,有稻草搓的,也有现成买来的或粗或细的尼龙绳。猪圈里光线暗,工作台上常年吊着一盏灯,是光溜溜一个灯泡,最多二十五瓦,勉强不会让岱成材把钉子敲到手指头上。

“二娃子,刚刚我偷吃了你妈两坨冰糖,脑瓜子一下就灵光起来了!晓得不?我之前是缺糖症,糖一下肚,脑神经嗖嗖转起来!”

岱二牛一头雾水,完全猜不出老爸想跟他说点什么。

“滑草板,你晓得怎么改进才好?”

岱二牛摇头。

“个憨娃儿!你也要多吃糖,糖对脑子有营养。我告诉你,根本性的突破——给滑板装上两个铁轱辘。噢不,应该是四个,四个更稳当。”

岱二牛用劲眨眼睛,拼命要跟上他老爸的奇思异想。

“怎么样?思路大突破吧?你想想啊,滑沙可以用板,因为沙子平滑,摩擦力小。滑草不同,草坡子不可能平整,草本身也涩,滑不出感觉来。装几个轱辘,改板为车,必须的。”

二牛在心里琢磨一下,提醒他老爸:“改成滑草车,是不是还要装刹车呢?”

岱成材一时愣住,目瞪口呆了:“我天哪,二娃子你没吃冰糖也比老爸聪明啊!刹车……刹车……对的,有轱辘没刹车的话,人没法控制车,这个,噢……”

他扶住脑袋,一脸痛苦。

岱二牛一手拎一个装着卤菜的塑料袋,沿着熟悉的村路,啪嗒啪嗒地往光头旺家里奔。手里拎着东西,胳膊甩不起来,跑动的时候身子就晃荡,很别扭。即便这样,二牛也不习惯放慢了脚步走。

天已经完全黑了。山乡小村,路灯也有,寥寥几盏,象征意义居多。新盖的那些房子,门头上倒是装了各色彩灯,不过电费是要钱的,除了做民宿的那几户人家,不是逢年过节没人舍得打开。山路完全隐藏在暗夜中,空气凉凉的。星星在天顶上一颗接一颗地出现,有的手拉手聚作一堆,有的很孤傲,摆出一张遗世独立的清冷冷的脸。草丛里秋虫们叫得好热闹,大部分细声细气,也有几只粗声大嗓,像是人群里的领袖。只不过岱二牛的脚步声一过来,所有的声音便一齐静默。虫子总是机警,因为它们弱小。机警是弱小者的武器。

岱二牛刚从猪圈里老爸的奇幻世界跳出来,一脚又踏进了安谧平和的山乡夜色,心理上还有一点点不适应,两边的落差在脑子里牵来扯去,本来就跑得高一脚低一脚,边跑边想着事,更有点磕磕绊绊。幸好他路熟,上坡下坡转弯过桥,不须脑子反应,脚底板直接带着身体跑。

他在想,像光头旺爸爸那样的,一心一意挣钱过日子,热气腾腾地奔小康,多好。

他又想,自己老爸这样的更是不多见啊,一个人不安于平凡,总想把日子折腾出动静来,也很有趣啊。

嗯,哪天他要跟芮先生好好讨论一下这问题。芮先生念过北京的大学,北京的大学肯定会教“人要怎么活着”这门课。

上了一个坡,远远看见了光头旺家院子里的灯。灯光好亮,黑沉沉的秋夜被撕开一小片,露出一张生动又活泼的脸。小飞虫们欢欢喜喜地投入到光明世界中,头尾相接地转圈圈,仿佛给光秃秃的灯泡加上了一个浅黑又透光的保护罩。黄狗卧在门口,看见岱二牛,谨慎地欢迎,尾巴在地上轻轻敲两下,身子都懒得爬起来。

院子里的长条餐桌上已经摆了三四个凉菜,剁椒皮蛋和拍黄瓜什么的。岱二牛一进门,光头旺的爸爸李金田立刻松口气,接过两个塑料袋,麻利地装盘子,喊女儿端上桌。

“还在说呢,怕你一去不回耽误事。”李金田拍拍二牛的脑袋瓜。他身上有一股呛人的油烟味。

餐桌上也开始热闹了。男人们就着之前的油爆花生米,已经将半塑料桶的啤酒灌下了肚,一个个脖子微红,目光灼灼,话题从股票房产什么的转到了回忆童年。穿黑白绞花毛衣的一位,鼻尖额头都在亮光光出油,手指敲打着桌面,表情愤愤不平:“我们老师每回让我站黑板,每回都要拿教鞭敲我的脚踝,是真敲啊,也真疼!脚踝都肿起来了,有核桃大。他说,你个怂货,大括弧中括弧你都绕不过来,你这辈子怕就是个土里刨食的命。前年我回老家,见着那个老师了,猜我怎么着?”

他对面的男人嘿嘿笑:“啐他一口?”

“我不,我这人没那么龌龊,况且人家老师也是真心要我好的。我上前跟他握手,喊他老师。我说,老师你那根教鞭是我前进的动力,我经常做梦被它追着抽。”

说完他放声大笑,下巴上的肥肉一抖一抖,脸上有一种既天真又狡黠的自负。

对面的男人接过话题:“我小时候可是乖宝宝。我们老师是个女的,就喜欢欺负我好说话,看到教室有一点脏,她就要吆喝我:嘿,那个谁,眼睛看不见吗?我赶紧从座位上起身,拿笤帚畚箕扫地。黑板没擦也是我的错:你怎么回事?一点雷锋精神都没有?有一回她又让我捡纸屑,我真火了,教室里那么多同学难道都没手?我就装听不见,坐着不动。她走过来,伸手要拎我的耳朵,我突然踮脚一站。我那时候十二岁,好像一夜之间长了个儿,踮起脚比她要高半个头。我现在还记得她目瞪口呆看我的眼神。从此她再没有吆喝过我。”

他身边的女人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你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原来是小时候被老师使唤狠了。”

男人得意扬扬:“人就是这样,要立规矩,你比如洗碗,要是你结婚头一天抢着洗了,以后这活儿就永远是你的,好像天经地义。要是你……”

没等他说完,身边的女人飞起一脚蹬在他的椅子上,椅子晃了几晃,他赶紧抓住桌沿,才算没倒。一桌子的人哈哈大笑。

岱二牛送完卤菜打算回家,经过餐桌时,一个穿墨绿风衣的阿姨喊住他:“哎,小朋友,你过来,问你个问题。”

岱二牛迟迟疑疑走了过去。

“你们这儿的粉黛乱子草,是一直都有的,还是之后才种的?”

二牛想了一下:“一直有,后来也种了。”

阿姨不满意他的回答,回头对同伴们抱怨:“你看,现在的小孩子个个会说话,永远都不肯做选择。”

“绞花毛衣”上下扫了岱二牛一眼,感叹道:“不管怎么说,旅游让当地人挣了不少钱。你看这小孩儿,小学生吧?裤兜里也揣着一部手机呢。”

岱二牛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裤兜处果然鼓出一个小方形,硬邦邦梗着。他想,城里人眼睛就是毒,他自己都差点儿忘了还有这么个好东西。

想起这手机还没有找到失主,他赶快掏出来,给喝啤酒的客人们看。

一群人伸长脖子,啧啧惊叹。

“苹果新款啊!”

“真不得了,农村人都这么富裕了?好夸张。”

“做旅游还真是赚钱哎!宰客的小刀子雪亮吧?”

岱二牛咬一下嘴唇,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这是我捡的。”

客人们即刻都住了嘴,互相对视,表情暧昧。

岱二牛说:“我没找到失主。要是你们知道是谁丢了,能不能帮我联系他?”

那个自称“乖宝宝”的突然一拍腿,大叫一声:“这不是我丢的那部吗?”

一时间,空气凝固,沉寂一片。

无数想法在岱二牛脑子里飞转,他又开始心慌和出汗。

穿墨绿风衣的阿姨回过神,责怪道:“严肃点好不好?都吓着人家孩子了。”

“乖宝宝”放倒身体,嘻嘻哈哈:“开个玩笑嘛。”

阿姨鼻子里哼一声,回头教育岱二牛:“收好手机,以后别随便拿出来给人看。世界上有的是爱贪小便宜的人。”

岱二牛解释:“阿姨是这样,这个手机受潮了,开不了机,没有办法联系失主。”

“那也不要拿出来。你的诚实永远换不来别人的诚实,懂不懂?”她的目光在对面坐着的“乖宝宝”脸上一扫而过。

旁边曾经用脚踢椅子的女人,似乎认为这句话对她的丈夫有冒犯,脸色就一沉,欠起身子想说句什么,想了想之后还是没说,夸张地撇一下嘴巴。

“绞花毛衣”察觉到了场面上的气氛不太对,赶紧咳嗽一声,即兴讲个故事用来打岔:“前年我出差,在南京,嗯就是在南京,我在夫子庙的小摊上吃烧烤,忽然一摸手机没了。我以为是被偷了,结果真不是,是我脱衣服的时候从口袋里滑出去了。有个大学生从旁边经过,把手机捡起来给我。手机没这个好,国产的,不过手机里的东西很要紧,支付宝什么的都在呢。我是真心感谢那个小伙子,就请他一块儿喝酒吃烧烤。等吃完起身,你们猜怎么了?”

“怎么了?”“乖宝宝”瞪大眼睛。

“手机又没了。这回是真被偷了。”

他一仰头,放声大笑。

餐桌上所有的人,各种各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