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岱二牛
一·草丛里的手机
“坐稳了没有?我叫你屁股放中间,身子往后仰!再仰再仰!”小个子的岱成材弯下腰,像只蹦蹦跳跳的青蛙一样,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对着他的儿子岱二牛大喊大叫。
岱二牛脸色发白地仰坐在一块厚厚的粗木板上。木板微微翘着屁股半悬在坡顶,往下是一望无际的原始草滩,坡度虽缓,杂草下的地面却是坑洼莫测。二牛两腿盘起,脚掌心相对,两手死死地抓住木板两侧的铁把手。木板长约三尺,宽不过尺余,整体做成云朵状,也算是别出心裁。可怜的二牛原本胆小,为了爸爸的这副滑草板不得不豁出去当“人肉试验品”,紧张到心脏都要跳出喉咙。
岱二牛越来越发现自己真的是有病。班主任芮星宇先生说他这样的情况应该叫作“选择困难症”,就是越到紧张或者紧急的关头,越是迟疑不决,反映到生理上,心跳,出汗,严重时都能接近虚脱。比如现在,是坐着这块木板一口气冲下坡呢,还是掀了板子拔脚离开?他脑子里又晕眩起来。
“看看你这样,”岱成材鄙夷儿子,“你别给我尿身上。难怪同学会喊你二丫头,丫头都比你强十倍。”
岱二牛特别委屈,泪珠儿忍不住又在眼眶里打转了。他在心里对老爸说,你自己怎么不坐上来呢?你做的这个东西能叫滑草板吗?叫棺材板还差不多。
“别在肚子里捏咕啦,晓得你心里想什么。”岱成材腰弯得很低,几乎跟儿子脸对脸,“别人不看好你老爸,二娃子你不能,我告诉你,老爸我就好比是鸿鹄,村里那些人,包括你妈,那都是些小燕雀,小燕雀能懂什么叫志向?”
他嘴角习惯性地撇下去,眼角的肌肉也跟着往下拉,整张脸型看起来像狐狸,既狡黠,又悲伤。
二牛有点心疼老爸了。他觉得,为了老爸的这个“鸿鹄志向”,做儿子的应该刀山火海不眨眼。
可是,有时候人的肉体总是跟精神背道而驰呢,他心里想着要勇敢,要豁出去,身子却不由自主地打哆嗦,闹别扭。他真是没出息的二丫头。
“爸呀!”他拉着哭声哀求。
“嘘——”岱成材不准他说话。然后,这个小个儿的、青蛙一样跳来跳去的男人,拉腿,下蹲,一手平伸,一手上举,模仿航空母舰上飞机放行员的姿势,昂扬高呼:“来吧,滑草板试验,第二十五次,预备——走你!”
说话间,他嗖地起身,腰挺直,屏住气,飞起一脚,朝木板的尾部狠狠地蹬过去。
忍辱负重的可怜的木板,承载着十一周岁体重七十斤的乡村少年岱二牛,借助重力和惯性,一路嚓嚓地摩挲着草丛,歪歪斜斜又勉为其难地往山坡下出溜,像喝多了高粱烧的醉汉,又像一头被鞭打之后忍气吞声干活的蠢驴。
现在岱二牛不需要再做选择了,因为下冲的木板已经由不得他思考任何问题了。他只能被动地龇牙咧嘴,觑起眼睛,尽力控制身体的摇晃,听凭屁股下面的木板带着他滑向山坡下面不可预估的目的地。
说不可预估,因为山坡太大,草地太辽阔,矮蒲苇、甜地丁、山马兰、苦地胆和梭梭草、羊耳朵草、头发团儿草,摇曳着金黄色花朵的蒲公英,根茎老成了赭红色的野荠菜……高高低低,成团成片,连带着它们身下坑洼不平的山石沙土,简直比十二级风暴中的海浪还要颠簸,岱二牛屁股下面的木板完完全全成了浪尖上的小船,一时被顶起来冲向天空,一时又落下去陷入谷底。他的十根手指因为用力已经绷到煞白,细伶伶的青筋从手背上一条又一条地拱起,蚯蚓一样挣扎滑动。他恐惧到发疯,想要尖声号叫,又想放肆哭喊。可是他晓得没用。山坡顶上弓着身子探出脑袋的老爸应该比他还要紧张,如果滑板下不到坡底,试验失败,老爸又要跺脚瞪眼,捶自己脑袋,骂娘,捎带着也骂骂二牛。
唉唉,这样的老爸,不靠谱,不实惠,可换个角度想一想,却又比村里的其他爸爸们更有趣。岱二牛的心底里,对老爸还是持欣赏和支持的态度的。所以他此时倾尽全力驾驭着这块草坡上的滑板,心里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不能停下,不能侧翻,更不能往前栽。
同时在意识深处他又很明白,滑草板已经失控啦,他正在加速度地下滑,像一只在山坡上滚动的屎壳郎,无可救药地往深渊坠落。
咚的一下子,木板终于撞上了草坡上的一块高地,木板的前方高高地翘了上去,又沉重地跌落下来,很滑稽很可笑地,原地打一个转,把瘦精精的岱二牛抛到了一丈开外,让他深陷在一片黄白相间的野花丛里,胳膊和腿弯曲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龇牙咧嘴又动弹不得。
“哎哟!我的滑草板哎!二娃子哎……”
岱成材也不知道是心疼器材还是心疼儿子,大呼小叫地往草坡下面冲,如同一发出膛的炮弹一样快。因为快,完全收不住脚,眼看就要踩上儿子的屁股了,做父亲的本能起了作用,他急中生智抬脚起跳,高高地越过岱二牛,又狠狠地把自己摔到了高地的另一侧。
“呸!”他趴在地上,用劲吐掉嘴里的泥土和草叶,“晦气!又不得成!”
岱二牛蜷在高地另一边的草丛里,屁股火辣辣,抽筋一样疼。他又一次想哭,抬头瞄老爸一眼,闭住嘴,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然后,他吃力地爬起来,先活动胳膊和腿,觉得一切还正常,便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裤。还好还好,衣服是脏得不像话了,光裤腿上沾的那些草汁和花粉就让人恶心,不过万幸没有破洞和撕裂。要是衣裤破了,老爸回家更要被老妈臭骂了。
岱成材趴在地上喊他:“二牛!快快快,检查一下,滑草板坏没坏?”
二牛拖过木板,立起来,前后看看,对老爸摇了摇头。
岱成材先舒一口长气,接着撑起半个身体,高昂了脑袋,扬扬得意:“哈,我就说嘛,姓岱的运气也没那么坏。”
他翻个身坐起来,只一瞬间,又痛苦地躺倒在地:“好像腰扭了,哎哟。”
岱二牛赶快过去,问他扭了哪儿,严重不严重。岱成材别过手,含糊不清地指了指腰的左侧。二牛伸手过去,才碰到衣服,岱成材就哀声大叫。岱二牛便不敢再碰,很担心地告诉老爸,要真是动不得了,他要回家喊妈妈过来,或许还得请医生来。
“呸!”岱成材立刻啐他一口,“多大的事?还喊医生?缓五分钟就好。”
停一秒钟,他开始牢骚满腹:“我告诉你,红草坡的人,没一个有远见的,一说乡村旅游,就是开饭馆,做民宿,好像人家城市人到山里只为个吃和住。吃住算什么?嘁,人的最低级需要嘛。吃住之外要有精神追求啊,要想法子让人家释放灵魂啊,爽到飞起啊……二牛你今年是五年级吧?对吧?我问问你,释放灵魂你懂不懂?”
二牛使劲点头,因为他明白这种时候要赶紧堵住老爸的嘴,否则他逮住一个听众,会云里雾里胡扯上几个钟头,从亚里士多德扯到希特勒,从莎士比亚扯到星球大战,你都搞不清他的那些说法是正确还是谬误。
上过高中的老爸,骨子里还是想做个与众不同的人。
“滑草,跟人家滑沙滑浪一样,都是让自己飞,像鸟儿一样展开翅膀飞。你想想,躺在我的这个滑草板上,眼望着蓝天白云,屁股紧贴着坚实大地,灵魂嚓嚓嚓地在草尖上滑翔,耳朵里能听到大地母亲歌唱,鼻子里嗅到的是青草鲜花的芳香,心里掠过去的,一幕一幕的,全是美好场景……哦哦,天哪,该死的全是美好场景啊!”
二牛低头看着他的老爸,看他的嘴巴一张一合,眼角的皱纹一牵一扯,还有下巴上隐隐约约擦出来的血痕。他觉得老爸自己就是一只鸟,翅膀断了,腿折了,脖子也拧住了,可是他还在扑棱扑棱,扑棱扑棱,挣扎,跟自己也跟别人较劲儿。
“二牛,二娃子,灵魂这种事情你懂的吧?你一直支持爸爸的,好,爸要给你点个赞。你妈就不行,家长里短的,眼睛里只看到钱,就会眼馋别人家挣钱,早上眼一睁就跟我叨叨叨,叨叨叨,烦死人。唉,人哪人哪,一旦没了理想,那就是……”
他吧嗒了一下嘴,因为恰巧在这时候,一颗豆子大的雨点稳准狠地砸进了他的嘴巴里。
“我靠,下雨了!”他惊叫,完全忽略了腰部的扭伤,一骨碌地爬起来,去拿那块厚重又怪异的木板,“回家回家,我得琢磨琢磨要做什么改进。总之是重心还不够稳,我已经看出来了。”
他示意岱二牛帮他抬起木板的另一端。父子二人一脚深一脚浅,气喘吁吁地爬到草坡顶上。
山里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完全没有酝酿。而且只片刻间,已经急如瀑布,天地之间昏暗一片。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草地,在雨水中变戏法一样消失不见。
上了坡,从白茫茫的雨幕中找到岱成材之前骑过来的摩托车,由岱二牛帮忙,两个人手忙脚乱地把那块木板绑到摩托车的后座上。岱成材顾不得满头满脸的水,闷着头就打火。雨再下一会儿,山道会泥泞不堪,摩托车无法骑行。
吭吭吭,喘息很久,老掉了牙齿的这辆二手“嘉陵”摩托总算给了面子,发动机突突轰鸣起来。岱成材赶快爬上去,坐稳,一拧车把,连车带人窜进雨帘之中。
他带走了宝贝一样的“滑草板”,却全然忘了儿子岱二牛还站在山坡上淋着雨。这个小小的瘦弱的孩子,在冰凉的雨水中抱住身体哆嗦着,头发、鼻尖、下巴都滴着水珠,狼狈无比,一脸的无可奈何。
唉唉,谁又能够想到呢,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因为老爸的自私和不仗义,岱二牛居然阴差阳错地捡到了一个新手机,一个昂贵到让他吓一跳的苹果手机。
让我们慢慢地来讲这个故事。
岱成材离开草坡的时候是在下雨,可是山里的雨实在没长性,突然就来了,兴致一过又走了。岱成材的摩托估计还没有开到山脚,雨水就戛然而止,乌云裂开,一道金色的阳光箭一般直射下来,天地间光亮动人,远处的山峦峰谷黛青秀美,近处的草尖和花骨朵上水珠颤颤。
岱二牛顶着一脑袋湿淋淋的头发,滋咕滋咕地踩着一双湿透的“李宁”牌白色旅游鞋往家里走。鞋子是哥哥岱铁牛穿剩下的,没坏,但是皮质的部分已经老化了,裂开了无数细缝,缝隙中嵌满沙土,使得白鞋早成了灰鞋。总是这样,哥哥穿剩下的,二牛接棒穿,他永远都没有焕然一新的时刻。
妈妈有时候会觉得亏欠了小儿子。可是她转口又说:“你哥在县上念中学呢,他要面子呢。等你考上县中,妈也给你穿新的。”
二牛已经读五年级了,按他的成绩,考上县中很有可能性。可是兄弟两人都在城里念书的话,家里的负担又会大很多,到时候妈妈的承诺能不能兑现,二牛很怀疑。
旧鞋就旧鞋吧,二牛不在意。乡下孩子,吃饱穿暖就不错,剩下的事情没那么讲究。
走着走着,二牛忍不住地提起了脚后跟,由疾行转为奔跑。
总是这样,乡路上的岱二牛,出门就喜欢跑。上坡跑,下坡跑,弯道减速跑,过桥贴着栏边跑。他哥铁牛能穿一年的鞋,到二牛脚上半年就露了脚指头。小时候妈妈不止一回揍过他屁股,扯着他耳朵大声吼:“好好走路!”无奈他就是停不下来。他的脚底板上仿佛安了哪吒的风火轮,一动脚,不由自主地便要往前奔。
所以他始终长不高,也长不胖,瘦精精的小身板,看起来像个八九岁的嫩娃娃。妈妈抱怨说,吃多少肉都被你跑掉了,你个败家精哦。
学校的体育老师倒是喜欢他这么跑,曾经动了念头要培养出一个世界级的长跑冠军,从三年级开始天天在山道上训练他。后来县体委来了个专家,把岱二牛叫过去,脱了他的衣服鞋袜,拿皮尺全身上下一通量,很遗憾地告诉体育老师,这孩子其余条件都还好,无奈天生了一双平脚板,再下功夫训练也难出成绩。
体育老师一声叹,从此不再对岱二牛开小灶。
不过岱二牛无所谓。他奔跑,是因为他喜欢这样的生命状态,如果慢慢走路的话,他的脚底板会痒,身体里的每根筋每块骨头都会痒。
此刻,岱二牛在雨后的山道上小步奔跑着,一个接着一个地超越了那些缩着肩膀和脑袋的狼狈的行路客。
行路的都是来此地“山乡游”的城里人。看上去他们也被骤然而至的这一场雨水淋恼了,一路走,一路互相抱怨。头发滴着水的女人怪男人不带伞,胳肢窝里夹着背包的男人怪女人不去恐龙乐园,不去欢乐世界,偏要跑到山里看什么“粉黛乱子”草。
“不就是粉红颜色的草吗?我就不懂好看在哪里。嘁,当年结婚就是一身粉红,到今天还是粉红控。”说话的男人嗤着鼻子,一脸不屑。
旁边一个络腮胡子、有点艺术家范儿的男人插嘴:“致命的浪漫!”咂咂嘴,又说,“女人都这样。我们家的,小五十了,也新鲜。”
孩子们一身湿衣,的的笃笃跟着大人小跑,并不觉得下雨是一件坏事。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手里拿着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折下来的青翠的树枝,横跨在两腿间,欢天喜地做出骑马状,嘴里还“嘚儿嘚儿”喊。一阵小风吹过,他哆嗦一下,打个喷嚏。于是便引出母亲的更多控诉和父亲的更多不耐烦。
岱二牛知道,这些人都是要赶下午四点的那趟末班车回城的。乡村旅游,周六周日火爆一些,平常人就少,肯留下来住宿的游客更少。旅游给村子带来了一些收入,可是要谈富足,要挣大钱,那还是梦笔生花的事。
山道拐了一个弯,呼啦一下子,又一片粉红色的“粉黛乱子”草铺展在了众人面前。草坡顺着山势逶迤蔓延,恰到好处的雨水打湿了草叶,娇嫩的粉色更显明媚动人。岱二牛身边走着的女人们又不淡定了,大呼小叫地赞叹着,捂嘴,瞪眼,拍胸口,作出种种惊诧陶醉的模样。男人们也收了声,泥雕木塑般地站着,有点目瞪口呆的傻样。
像这样漫坡疯长的“粉黛乱子”草,青龙岗那边有一片,桃李坳这边是第二片,山脚下靠村子边上还有规模小一些的第三片。红草坝做旅游,做的就是这种“粉黛乱子”的好景致。
几年之前,“粉黛乱子”在乡民口中还叫“毛芒乱子”,山野里东一簇西一片零星生长着,秋天到来时,草尖上的确会泛出淡淡的红,不是现在娇嫩的粉红,是乡下女孩子脸上那种粗糙的风吹日晒的红。从来没人拿它们当回事。烧火柴草罢了。甚至当柴火烧山里人都不稀得要——扔进锅膛,火一燎就没了嘛,不经烧嘛。
大概是岱二牛五岁那年吧,省城农业大学的科技扶贫小分队进驻了红草坝,一个秃顶的老头儿带着几个嘴上还没长毛的小伙子在山里转啊转啊,前前后后转了总有半个月,后来告诉村长武伯说,红草坝不算偏僻,高速公路很快要通到县城,这地方山青水绿,空气中负氧离子含量极高,适宜发展旅游。旅游也不要搞“同质化”,不要种那些平常能见的桃花杏花油菜花,就种“粉黛乱子”草。满山满坡地种,铺天盖地地种。
武伯听不懂农学教授嘴巴里的那些新鲜词,但是武伯聪明,善学习,晓得文化人脑子里的主意都是好主意。
就这样,三年苦干,清除了几面山坡上的乱草杂树,一水儿地撒上了由省农大提供过来的北美优质“粉黛乱子”草种。
果不其然,这种细高细高的野芒草东一簇西一块长着不起眼,聚汇成一望无际的草海,优势就显出来了。尤其在一片片高低起伏的漫坡上,由白云蓝天青山衬托着,尽情铺展的“粉黛乱子”实在美得像婚纱,像梦幻,像一声好长好长的叹息,任谁过来一眼见到,就会从此映在心里拔不出来。
慢慢慢慢地,红草坝的名声越传越广,秋天的这个旅游季,村里家家户户都赚钱,连五六岁的小娃儿都知道奔前奔后给游客带路拿小费。
可惜今天的游客们走不进红草地。下了雨,草是湿的,地是湿的,一脚迈进去,精心搭配的裙子裤子鞋子就会遭了殃。
一个挎着金链子小包的女人站在路边上,拿粉红草坡当背景,举着手机一通自拍后,对同伴感叹:“结婚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有这个好地方呢?穿上婚纱往草里面一站,才漂亮!”
她的同伴捂嘴嘻嘻笑:“补拍啊!”
“不管了,今天先拍够,回家要发群。”
她一眼看见擦着山边啪嗒啪嗒跑过来的岱二牛,招手喊他:“喂,小孩,你过来!帮个忙行不行?”
岱二牛停住脚,看向她,有点茫然。
“咳,小孩你能不能下去,站到那边去,帮我们拍个照?”她指指粉红色的草丛深处。
岱二牛没想到游客让他干的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嘴张开,脸飞红。
“喊你呢,过来呀。”
过去?不过去?过去呢?还是不过去呢?害羞的岱二牛,“选择困难症”不可抑止地又犯了。
他闭上眼,垂下的手指以裤缝为界,左边是“去”,右边是“不去”,幅度极小地两边敲打,心中默念:点兵,点将,点到哪个哪个算。
好奇的游客窃窃私语。
“哎呀,你们看啊,他是在祷告吗?这孩子信教?”
“脸都红了呢,好可爱。”
岱二牛的脑袋此时已经屏蔽了外界的所有干扰,全神贯注在手指的左右敲打中。“算”字出口时,手指刚好点在“去”的这一边。岱二牛松口气。
是应该过去的呀。红草坝一开始做旅游的时候,村长武伯便交代过大家:记住,游客就是你的娘老子,对娘老子怎么样,对游客就要怎么样。
岱二牛壮起胆子走到游客堆里,红着脸,轻声询问:“阿姨,要我怎么拍?”
“啊哦,懂礼貌,不错。”挎小包的女人适时夸奖了他,“嗯,这样,你拿着我的手机往下走,站到那边,看见没?那丛草后面。”
岱二牛握紧一只机壳上镶满水钻的粉红手机,踩着湿淋淋的草丛往山坡下面走。
雨后的草地实在是泥泞,本来已经在风中被吹干的裤腿,顷刻间又被打湿,紧巴巴地裹在腿上。旅游鞋沾满了山地上特有的红泥巴,重得像铁鞋。岱二牛不心疼自己,却有点心疼他的鞋子,因为红泥巴会染色,白鞋染成红鞋,又会被同学喊成“二丫头”。他特别不喜欢这个带点侮辱性质的称呼。
“哎,小孩,别再走了,这个距离很合适了。转过身来!注意要把人和景收进镜头啊。”
坡顶上的阿姨大声指挥他。
岱二牛高举手机立在草丛里,等着山坡顶上的游客们摆各种姿态,排列各种组合,嘻嘻哈哈让他拍照。反正手机拍照不花钱,不行回去删,总有几张不错的。
从岱二牛的角度看过去,粉色的芒草摇曳在游客们胸前,只露出她们的头和肩,景致很美,笑容也很美。岱二牛边摁手机边想,哪天要把妈妈拖过来拍上几张才好。
挎小包的阿姨继续指挥他:“小孩,麻烦你再蹲下去一点好不好?蹲下去,找一根芒草做镜头前景……对啦对啦,就这样……”
就在岱二牛蹲下去的那一瞬间,他看见了躺在草丛里的一只手机。黑色,乌亮,屏面上有一颗花生米那么大的水滴,晶莹而饱满。半圆形的水滴表面张力特别足,映出他同样是乌亮的瞳仁,有点变形,两边拉长了,像动画片里造型夸张的眼睛。
奔跑的岱二牛,其实一直对乡村旅游热不理解:山呀草呀树呀有什么好看的呢?山里的铁锅饭菜有什么好吃的呢?城里人留着那些钱,买新衣服不好吗?买一双耐克牌的旅游鞋不好吗?换个新的手机不好吗?
有一回他帮语文老师芮星宇先生在山壁上刷写“防火须知”时,问了先生这个问题。
顺便说一句,红草坝的乡民一直以来都习惯管学校的老师叫“先生”。
“先生你吃过没?”
“先生你要好好管教我家那个讨债鬼。”
“先生我妈明天要来帮你洗被子。”
…………
先生长,先生短,喊在口里,亲亲热热,又透着纯朴安详,实在比“老师”两个字更有古味。
岱二牛的问题,芮先生仰脸想了想,当时没有回答。回到学校宿舍后他打开电脑,给岱二牛放了一部名叫《星际迷航》的电影。
师生两个人头挨头看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一个镜头放完后,芮先生问二牛:“电影精彩不精彩?”
“先生,再精彩不过,我都要哭了。”
“那你说说看,人在地球上老老实实活一辈子不好吗?为什么要搭上性命去探索星空?那么荒凉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
“你说为什么,先生?”
“因为人跟动物不一样,人有梦想,有好奇心,有征服世界的欲望。”
“啊啊,我懂了,城里人要到我们这儿来征服大山!”
“倒也没有那么伟大。”先生笑一笑,“只是出门看看不同的生活而已。”
“看到了,就会怎么样?”
“嗯,我想想……也许会对自己的家人朋友工作什么的更珍惜一点儿?也许会想重新换个活法?……咳,你这问题很奇怪的啦,我哪里会知道别人怎么想?”
岱二牛转着眼珠,换一个问法:“先生,要是你呢?要是你有一天去了南极或者北极一趟,你看到了北极熊和企鹅,会不会就不愿意在我们学校教书了?”
芮先生抓抓脑袋:“北极熊什么的跟我当老师有什么关系?问题还是奇怪。”
“不是啊,你那时候就会觉得有北极熊的地方多好玩啊,老待在红草坝多没意思啊。”
“嗯,我不知道会不会这么想,我还没有出过国。”
岱二牛很担心他们最喜欢最崇拜的先生有一天也成了游客,一出去就不再回来。
芮先生是上海人,大学毕业才到村里任教。村里很多人神神秘秘传话,说芮先生家很有钱,是个如假包换的富二代。岱二牛想,富二代的意思,就是先生随时可以扔下工作走人,根本不必在乎这份当老师的工资。
岱二牛不希望芮先生走。哥哥岱铁牛就是在芮先生手里考上县中的,二牛也想读县中。在他们这地方,只有上了县中才可能接着上大学。
不过岱二牛希望别人都到红草坝子来。最好所有的城里人都来。旅游是此地家家户户的收入来源,有人来才有钱来,这一点,红草坝的孩子们都清楚。
手里攥着捡来的手机,岱二牛心急火燎地往村头汽车站的方向奔跑着。他得赶在末班车开走之前找到这个粗心的失主。武伯说过了,红草坝要把旅游这事做大,就不能贪小,不能滑头,不能让人家来一回再不想来二回。武伯还说,那个互联网好厉害呢,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呢。嗯,互联网的厉害岱二牛肯定比武伯知道得多,比如这个手机,要是客人不以为是丢了,还以为被偷了,回去上网吐个槽,那可就是大事情,那样的话,红草坝肯定没人再来啦。
奔进村口,他碰上了同样跑得满头是汗的光头旺。
光头旺是岱二牛的同班同学,大名叫李要旺,因为从小脑袋上不爱长头发,很像动画片里的一个著名人物“光头强”,大家便顺嘴喊他光头旺。他不恼,能够跟动画片里的人物比肩齐名,这可不是谁都能够享受的待遇。而且,他一年四季坚决不肯戴帽子,夏天太阳底下头皮晒得出油不肯戴,冬天寒风凛冽耳朵上长满冻疮同样不肯戴。戴了帽子就看不见他的光头啦,看不见光头还叫什么光头旺呢,这是他不乐意的事。
“二娃子,你要去哪儿?”跑动中的光头旺一蹦一跳,脑袋在傍晚时分的阳光下面活像一颗亮光光的油葫芦。
“我去汽车站。你去哪儿?”岱二牛站住脚,回答他的好朋友。
光头旺也站住,举起手里的白色塑料桶。“我去打啤酒。晚上有客人订了一桌饭。”
岱二牛有点羡慕。有客人订饭,预示着有钱可赚。光头旺的爸爸很能干,家里做餐饮,也做民宿,年年到这个旺季都能挣到不少钱。
岱二牛叮嘱光头旺:“要是客人喝酒要卤菜,千万找我妈妈拿。”
岱二牛的妈妈,在村里开了个烧腊摊,专门做卤菜,猪耳朵猪心猪尾巴,外加鸡翅鸭脖羊杂碎。本村人常买卤菜的少,她要靠游客才能把生意糊下去。
光头旺够爽气,拼命点头:“放心,一句话。”
刚要走,转头又想起来:“哎,二娃子,你去汽车站做什么?捡瓶子?”
材里的小伙伴们时常会结伴到游客聚集的地方捡废品:矿泉水瓶啦,饮料罐啦,吃剩的食物什么的。食物带回家喂猪,喂鸡,喂鸭子。瓶瓶罐罐可以卖钱,收入全部归自己。乡下孩子,从小懂得凡事不靠父母。
岱二牛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展示给朋友看。
光头旺的眼睛霎时间就一亮:“哇哦,好东西哎!哪儿来的?超贵吧?”他一把抢过去看,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看看,多好,滑得像块肥皂。”
岱二牛白他一眼。这家伙就是不好好学语文,用个形容词都这么小儿科。
“游客丢的,我要去车站寻失主。”
“哈,雷锋啊!”光头旺拉长声音,听起来有点像讥讽。他眼珠一转,“我问问你,机主是哪个你晓得不?你这样跑过去,随便找个人一问,人说,手机是我的,你给他还是不给?”
“我不给。”
“不给要怎样?”
“当然是问他,问他手机什么牌子,什么颜色,有什么标记。”
“手机能有几个牌子几个颜色?喏,苹果,三星,华为,小米。黑色,金色,银色。城里人时兴用的就这些,随便说一个,蒙都能蒙对。”
光头旺家里开饭店,见识多,说话底气也足。
岱二牛被他说得发了愣:“哦,恐怕还真是……那我怎么办?”
“拿着手机,等失主打电话。”光头旺胸有成竹,“这么高级的手机,超贵的,失主丢了心里肯定急。”
光头旺这一说,岱二牛才想起来有件事情不正常:从捡到手机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手机居然安安静静像只乖兔子,不光是机主啊,任何人都没有往这个号码上打电话!
赶紧拿起手机,戳一戳,按一按,咦,黑屏,好像关了机呢。
“开机啊,傻瓜。”光头旺催促他。
可是这手机怎么开?光溜溜滑腻腻的,长相跟他们爸爸妈妈用过的完全不一样。两个人轮换上阵,把手机上能按的键统统按一通。长按,短按,一个键单独按,两个键三个键同时按……按得手指头发白,鼻尖上细汗直出,手机却像头犟牛,一声不吭,不搭理人。
“这个笨机子!”光头旺骂道。
“真是个笨机子。”岱二牛也跟着骂。
光头旺发表结论:“肯定是被锁死了。”
“肯定。”
“是丢手机的人遥控锁死的?高科技隔空锁机?妈呀,没准儿是个间谍机哎,军用技术!”光头旺惊叫起来。
“啊?怎么办啊?”岱二牛惊慌失措。
光头旺瞪他一眼:“怎么办?凉拌!先拿着再说。”
也只好这样了。
漂亮的手机于是又滑进了岱二牛的裤兜,沉甸甸地,把裤腰的一侧都拉扯到下坠。
车站暂时不去,岱二牛就没事干了,光头旺便拉着他一块儿去村里杂货店打啤酒。
啤酒在红草坝是新鲜玩意儿。以前老人们都是喝高粱酒,喝自家酿的黄酒,了不起来一瓶“古井贡”,那是逢年过节来贵客才舍得上桌的。三年前村里开始做旅游,城里游客喜欢喝啤酒,开商店的小老板武六指说,必须“与时俱进”,拐弯抹角居然跟附近一个啤酒厂家挂上了钩,旅游季节里,厂家天天送一大桶鲜啤酒过来给他卖。生意好,武六指卖出甜头,干脆添置了冰箱,辟出杂货店的一小块地方,兼做酒吧,生意便越发的好。
二牛和光头旺走进店堂时,正好有一批游客结了账走路,柜台上摆着五六只喝空的啤酒杯,白色的泡沫很新鲜地挂在杯壁上。
“打啤酒啊?家里生意不错嘛。”武六指一眼看见了光头旺手里的塑料桶,立刻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武六指是个鬼精鬼精的人,见谁都是一副笑面孔,敬烟奉茶,好话连篇,待对方被他伺候得舒服了,彻底放松警惕了,好,一不留神便着了他的道。村里很多人屡次上当,咬牙切齿,怨声连篇,发誓再见面要长出三只眼。结果到下回,几句话一绕,还是会被他牵着转圈。吃亏者只好捏着鼻子自我安慰:“人家是六指儿,天生异相,不占个上风还能怎么的?”
武六指自己也得意,人有点残疾,脑子够使。他庆幸右手上那根多余的小指头没被他妈生下来就切掉。要是切了,异禀没了,如今能够混成什么样,那真是不好说。
“二娃子,你妈今天做的烧味猪肚不错,几个客人吃光一份,又打包了三份,我店里塑料袋都不够用。”武六指又开始奉承岱二牛。
二牛开心得脸发红。
“回去跟你妈说,给我的货要打折,薄利多销嘛是不是?”
岱二牛醒悟过来,急得不行:“六指叔,已经打过折了!我妈说猪肚原料贵,又费事,卤一斤才赚一块钱。”
“一块钱也是钱,积少成多,这你妈不懂?不懂你回家告诉她,你是读书人,不跟你妈一般见识,啊?”
二牛苦了脸,心里把武六指恨个底朝天,又不晓得如何反驳他。
光头旺倒是机灵,接着武六指的话来了一句:“六指叔,我家天天打你的啤酒,花的钱海了,你今天也给我打个折?”
武六指不慌不忙,堆起一脸灿烂的笑:“光头旺,你这话说得外行。二娃子他妈做卤菜,自产自销,价钱由她定。我这店里的啤酒是从人家厂里拿的,全国统一定价,老少无欺。”
说完,他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光头旺。
岱二牛看光头旺的表情,就差没拿打啤酒的桶子去砸对方那根小指头。
“好,”光头旺说,“算你狠,我服你。等我长大,我专门在村里开个啤酒店,把北京的,南京的,青岛的,所有啤酒厂的经销权全部拿下来。”
武六指狠吸一口烟,吐出来,伸手摸摸光头旺的头。“好小子,是块做生意的料,给我做个干儿子吧。”
光头旺连气带恼,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啐完光头旺自己也笑了。
武六指接过光头旺手里的白色塑料桶,给他打啤酒。金黄色的液体哗哗地流进桶口,透过白色塑料,能看到四壁堆起的泡沫。满屋氤氲着一股悠悠的啤酒花的香。
“看这酒的成色!再闻这味!一分钱一分货,我店里从来都不掺水,我不做那龌龊事。”
光头旺小声告诉岱二牛:“他不做才怪。”
武六指耳朵灵,回头问他们:“说什么呢?”
岱二牛故意怄他:“说什么就是不告诉你。”
武六指不恼,一边用手指头刮着塑料桶口的啤酒沫,送到嘴里咂巴着,一边逗着岱二牛:“看看,今天发什么财了?裤袋里鼓鼓囊囊装的什么好东西啊?你看你看,方方正正,沉得能够砸死头条牛呢,说说,金砖还是银锭?”
岱二牛老实,被他一忽悠,伸手就把手机掏出来。
武六指大惊:“咦,这什么?我的天,哪儿来的?”
二牛一五一十讲了捡手机的事。
“啧啧,我就说了,你这孩子额角头亮,命中注定要发横财。”武六指要过手机,唏嘘着,赞叹着,翻过来倒过去地看,摩挲,“晓得这什么吧?苹果啊,最新爆款啊!我店里有客人用过,说是要卖小一万块钱呢!”
这数字把岱二牛吓得不轻。哥哥读县中,一年的费用才不过这个钱。他心里怦怦地跳,鼻尖上又冒出细汗来。
光头旺精明,趁热打铁请教说:“六指叔,你会开机不?”
武六指嘻嘻地扬起眉:“哪能不会,你六指叔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他翘起那根活像小肉肠的多余的手指头,拿拇指和食指同时捏住机身两侧的键:“瞧瞧,这个开机键有点不同,不过还是简单,会者不难。”
可是,他同样把两根手指头捏得发了白,捏得多余的那根“小肉肠”如同安了弹簧一样地突突跳,手机丝毫没反应。
“哈,你说的,简单哦。”光头旺幸灾乐祸。
武六指不理会他,抱着手机又是戳又是按,半天,忽然想起来:“二娃子,你刚刚说,手机是湿草地上捡的?”
“啊。”
“嗯哪,这就对了!”
“哪样对?”
“傻瓜哎,手机一受潮就废了呀!开不了机呀!”
岱二牛张了张嘴,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穿心透骨地冷。
他呆呆地望着光头旺,光头旺也呆呆地回望他,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手机受潮就不能开机,这个对他们是新鲜事。可是,开不了机,就接不到失主电话,接不到电话,便还不成手机,还不成手机,失主会以为手机被偷了,红草坝上有小偷。
一连串的问题。
还有,小偷,多么让人羞辱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