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骨工厂
一名穿着汗渍斑斑的汗衫和格子花纹蓝色纱笼的警官,猛地打开了破旧的印度产Tata Sumo休旅车的后门——在印度西孟加拉邦的乡间派出所,这辆破车已经算得上是证物柜了。门一开,一百颗人类颅骨纷纷滚落到一块盖住小片泥地的破布上,它们摔在地上时发出空洞沉闷的撞击声。这些颅骨因为在休旅车后座四处弹来跳去,所以多数的牙齿都已经脱落不见,骨头和牙齿珐琅质所构成的碎片,在日益增加的头骨堆周围有如雪花般洒满四处。
站在车旁的警官露出微笑,双手交握在大肚腩上,发出一声满意的鼻息声,然后说:“这里的人骨生意有多大,现在你可亲眼看见了吧。”我蹲了下来,捡起一颗颅骨,比我想象得还要轻。我把它凑到鼻子前,闻起来像炸鸡的味道。
在当局出手拦截之前,这些私藏的颅骨正在根基稳固的人体遗骸流通渠道里输送着。一百五十年来,印度的人骨贸易途径向来就是从偏远的印度村庄去往世上最著名的医学院。这贸易网络所伸出的诸多触手,遍及了整个印度,还伸进了邻国。我曾在不丹国界上目睹过类似的私藏物,但那些人骨要送往的市场并非医学界;而眼前这些头骨才是真正精心制备的医学标本。
要获得骨骼标本,绝非易事。以美国为例,多数的尸体都是立即下葬或火化,为科学用途而捐出的尸体往往不是沦落到解剖台,就是骨头被锯子大卸八块,有时还会被搜刮到更有利润的医疗移植行业。因此,用于医学研究的完整骨骼大多来自海外,往往没有经过原主人生前的知情同意,就送去目的地,此外,还违反了来源国的法律。
将近两百年来,印度一直是全球医学研究用人骨的主要来源国,印度将标本洗到洁白光亮并装上高质量的连结零件的制作技术,更是世界闻名。不过,当一九八五年印度政府宣布人体遗骸的出口属于非法行为后,全球遗骸供应链就此瓦解。西方国家转向中国和东欧,但这两个地区出口的骨骸数量相当少,在制作用于展示的标本方面经验也不多,产品往往是次级品。
如今,印度禁止遗骸出口已有二十多年,但仍有明显的迹象显示,遗骸贸易未曾停歇。西孟加拉邦的人肉市场上,贩子仍持续供应人类骨架与颅骨,他们使用的是历史悠久的老方法——盗墓,把柔软的人肉从坚硬的骨头上剔除,然后把骨头送到分销商那里,由分销商负责装配,送往全球各地的交易商那里。
虽然出口至北美洲的骨骼数量比颁布禁令前要少,但这只不过是代表了获取的代价变高了而已,并非不可能获得。供应商眼前的诱因很大,这可是一门获利丰厚的大生意啊。比方说,我前方地面上的那堆颅骨,在海外预计可卖到七万美元之多。
那名警官抓住破布的几个角,把证据捆成一包,开口说:“你知道吗?我打从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种事,希望以后别再看到了。”
一天后,孟加拉湾上空形成巨大的低压系统,带来的洪水即将淹没印度东北部的西孟加拉邦。在这场暴风雨登陆以前,已有八人溺死在洪水里,因此报纸把它取名为“洪水启示录”。我正驱车前往普巴瑟里小镇,它位于加尔各答城外约八十英里处。加尔各答是西孟加拉邦首府,二〇〇一年其名称从Calcutta改为Kolkata。警方就是在普巴瑟里发现了加工厂,找到了一堆颅骨。我租的丰田Qualis开到距离加工厂还有半英里处,卡在泥泞里动弹不得,我只好跳出车外,改为步行。天空漆黑,雨水凶猛得令人窒息,大如拳击手套的蟾蜍跳跃着穿过泥泞的小径。
二〇〇七年,警察第一次抵达此处调查时,据说在将近一英里外就能闻到腐烂尸体的恶臭味。有一位警察告诉我,好几条脊椎用麻绳绑着,挂在支撑屋顶的椽子上。数以百计的骨头按照某种排列方法散置在地板上。
这间人骨工厂已经运营了一百多年,后来因为有两名工人在酒吧买醉,吹嘘自己受雇把尸体挖出坟墓而曝光。当时听到这话的村民吓坏了,把他们拖到警察局,他们就一五一十全招了。工人说,有一个叫慕堤·毕斯瓦兹(Mukti Biswas)的男人负责经营工厂。当局知道这个人的底细。毕斯瓦兹在二〇〇六年时曾因身为盗墓集团首脑而遭警方逮捕,但一天后就获释,新闻报道说:“因为他有政界方面的关系。”这一回警方再度羁押他,不过,沿袭前例,他被保了出来,之后就消失无踪了。
我在泥泞里奋力前进十分钟后,终于看到了煤气灯的摇曳火光。我偷偷看着木结构房屋的门口,一家四口坐在泥土地面上,回望着我。
“你认不认识慕堤·毕斯瓦兹?”我问。
“那混账还欠我钱没还呢。”马诺·帕尔回答。他二十来岁,蓄着薄薄的胡子。他说,他的家族已在人骨工厂里工作了数代,毕斯瓦兹拥有工厂多久,他们就在那里工作了多久。他主动带我参观,我们沿着巴吉拉蒂河岸(Bhagirathi River)出发。
加工厂比竹棚略大些,屋顶铺着防水帆布。帕尔说,他知道的人骨工厂就有十几间,这只是其中一间。四月时,当局没收了数堆骨头和几桶盐酸,以及两大桶有待查明的腐蚀性化学物质。因此,现在工厂里只剩下泥土地面,以及一个陷在地里的混凝土大缸。
毕斯瓦兹是第三代人骨贩子,对他而言,寻找尸体并非难事。因为他是村里火葬场的管理员,声称有处理死者遗体的许可证。不过,警察跟记者说,他其实是在盗墓。他从公墓、太平间、火葬用的木柴堆里偷窃尸体,死者家属前脚才离开,他后脚就从火里拖出死者。他雇用了将近十二人来指导这些骨头的从去肉到保存的各个阶段的工作。帕尔说,他干这个活,每天可赚一点二五美元。如果他能让尸体的骨头保持原样不散开,使得人骨是一整具生物个体,而不是混成一堆的部位(这是医生极为重视的一点),那么他就能获得一笔奖金。
帕尔道出了工厂的生产工序。首先,尸体用网子包裹,固定在河里。经过约一周的时间后,河里的细菌和鱼会让尸体变成一堆堆零散的骨头和糊状物。然后,工作人员刷洗骨头,再放入装了水和氢氧化钠的大锅里煮,溶解剩余的人肉。这个过程会让骨头的钙质表面染上一层黄色,为了让人骨的颜色变成医用的白色,他们会把人骨放在阳光下曝晒一周,然后再浸泡在盐酸里。
毕斯瓦兹的顾客遍及加尔各答。许多骨架最后会抵达加尔各答医学院解剖学系可怕的病房里,在那里,当地的多姆人[5]会付现金给他。当地每年有数百位医学生毕业,而人骨就是医学生不可或缺的教学材料。此外,他还将完整的人骨以四十五美元的批发价卖给扬氏兄弟(Young Brothers)这家医疗用品公司,该公司用金属丝将人骨连结起来,绘制医学图表,然后锯开部分的颅骨,露出内部结构。接着,再把处理好的人骨卖给世界各地的交易商。[6]
我拿手电筒往地板上照射,然后捡起一块潮湿的破布。翻译低沉地发出嘶的一声,说:“我希望你知道,那是裹尸布。”我立刻放下破布,在自己的衬衫上擦了擦手。
之后我从当地记者手上拿到一个手机号码,通过这个号码我开始追踪毕斯瓦兹的下落,花了一周半的时间才终于搭上了线。他在不时发出噼啪声的电话线路上说,当地警方决定不起诉,但他要被驱逐出境,如果我想要跟他会面的话,就必须经过警方同意,而且最好有当地警长在场。不然的话,警方可能会收回他们的宽大处理。
我在普巴瑟里警察哨所里等他现身,雨水咚咚地打在黏土屋瓦上,承办此事的警员不断替我添茶。我望向窗外就能看见几个金属大桶,里头装有人骨工厂处理骨骼所使用的化学物质。终于,一辆英国殖民时期的大使牌(Ambassador)房车用一对车头灯的光束划破黑夜,一位胖乎乎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打开车门,冲进哨所大门。那不是毕斯瓦兹,他决定继续藏身不见人,改派儿子过来。
“这不是秘密啊,从我有记忆以来,这一直是我们的家族事业。”他代父亲辩护道。他解释说,总得有人经营河边的火葬场[7],不然就没别的方法可以处理遗体了。
那么盗墓的事情呢?他回答:“那件事我不清楚。”
不过,要找到受害者,并非难事。
穆罕默德·穆拉·巴克斯年约七十,身形憔悴,他是哈尔巴提村一座小墓园里的守墓人。每回有遗体失踪时,悲痛的家属就会先来问他。今天,他没有答案可给,也没有尸体可给。他坐在一座空坟的边缘,一颗泪珠从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滚落到脸颊上。
数周前,几个盗墓人潜入墓园,他邻居的遗体才下葬不久就被挖走。现在,那位邻居的骨骸可能挂在加尔各答的某间仓库里,准备送到西方世界的交易商手里。
我问巴克斯,他会不会怕自己死后遗体被挖走。
“当然怕。”他说。
自十五世纪达芬奇绘制了人体素描画后,人体解剖学的实证研究开始起飞,目前所知最早的整副人骨标本可追溯至一五四三年。随着医学的进步,大家期望医生对人体内的运作方式有系统化的认识,而到了十九世纪初,欧洲对人类遗体的需求量更是远超过供应量。
英国坐拥世界上许多卓越的医疗机构,这也使得盗墓事件变得很普遍,以至于大家都知道在某些墓园里,悲伤的家属和打劫的医学生之间上演着争夺遗体的戏码。不过,美国的情况可能更严峻,医疗产业的扩张速度比人口增长速度还要快。一七六〇年,全美的医学院只有五家,但一百年之后,总数却激增到六十五家。早期的美国人受各种疾病之苦,因而让医疗机构的生意兴隆了起来。这个发财良机的出现意味着成为医生就有可能实现美国梦。开设诊所并无阶级之分,只要接受扎实的教育,坚定地努力工作,就能成为医生。
十九世纪的整个第一个十年,医学院的新生都热切地想弄脏自己的双手,可是尸体——研究用的原料——却很稀少。历史学家迈克·萨波(Michael Sappol)以十九世纪盗墓人为主题的伟大巨著《尸体交易》(A Traffic in Dead Bodies)就曾提及,解剖室就是医生们培养革命情感的地方,他们在那里把自己锻炼成专业的医疗人员。在实验室里他们把盗来的尸体分解成一个个人体部位,借以学习并结成信赖关系。那些刚崭露头角的医生很爱开黑色玩笑,以残忍的事为乐。有无数的报告指出,一些医生在医学院的窗户旁用尸体摆出夸张的造型,挥动着切下的四肢,害得外头的行人抓狂,不知如何是好。
盗尸本身有如一种成年礼。一八五一年,《波士顿医学和外科杂志》(Boston Medical & Surgical Journal)就花了二十一页——将近整本的篇幅——报道了查尔斯·诺顿(Charles Knowlton)医生的职业经历。在这本期刊中,作者赞许台面下的交易,写道:“对他们而言,用解剖刀费力研究人体构造所获得的益处良多,因此相较之下,挖掘尸体的风险就小到不值一提了。他们渴望获得知识,有如醉汉渴望酒般炽烈焦急。就是他们的这般精神,才让医学得以进步。”[8]
不过,社会大众仍普遍不能接受盗墓,因此医生遵守基本规则,尽量把不满的情绪控制到最低。除了极罕见的情况外,通常不会去上层阶级的墓园或主要为白人死者的墓园里盗取尸体。他们尽可能解剖黑人的或若干爱尔兰人的尸体,亦即美国社会地位最低、收入最少的阶层的尸体。由于美国与欧洲丧葬传统有了变化,死亡变成了需要高度安全防卫的事件,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为了因应变化而采取的务实做法。劫夺尸体的事件层出不穷,因此富人的墓园有人看守,筑起难以翻越的墙,挖的墓穴深度也比穷人墓更深。殡仪馆售卖沉重的混凝土墓石,可放置在棺材上方,防止盗墓。有的殡仪馆甚至提供防盗尸的警铃,盗墓人的铲子一敲到穹形墓穴,便会铃声大作。
然而,有关当局却宁愿选择忽略医学界犯下的盗墓罪行,认为那是必要之恶。医生要让活人健康的话,就需要死人尸体。逮捕的情形少之又少,而且只会逮捕那些来自较低阶层且为了牟利的盗墓人,至于雇用盗墓人的医学院或没付钱就挖出尸体的医学生则不会受到波及。
由于当局不愿意问责掠夺尸体的医生,因此,怒气冲冲的大众转而开始动用私刑。一七六五年至一八八四年间,全美各地有二十件因解剖尸体而起的暴动。虽然各暴动事件的根本缘由略有不同,但大多是因为盗墓人被当场捉获,或者有访客刚好看见认识的人就躺在解剖台上,才使得大众自动发起了抗议行动。
那个时期的暴动似乎为《科学怪人》的高潮戏带来了灵感。群众往往在墓园集结,他们亲眼看见了空荡荡的坟墓,接着行进到医学院,丢掷石头,挥舞火把。他们的目标就是要摧毁令人厌恶的解剖实验室,但是这种做法依旧无法有效地禁绝医学院的做法。在好几起案例中,唯一能够平息暴动的方法就是请求该州的民兵前来,向暴民开火,结局是又免不了让墓园里平添了几具新的尸体。在某种程度上,暴动只是做这门生意的代价之一。
因盗尸而生的怒火通常短暂易灭,在破坏财物后就燃烧殆尽。要激起政府真正改革,光靠一群群愤怒的暴民是不够的。事情一直要等到苏格兰的两位爱尔兰移民构思出供应无数人体给爱丁堡大学的计划才有了转变。
故事主角威廉·海尔(William Hare)在西港市(West Port)拥有一间破旧的宿舍,偶尔会有没付租金的租户死在里面,因此他只好自行清理干净。有一次,在他把某个破产又刚死的租户尸体运到墓园的途中,一位医生拦住了他,说要出十英镑买那具尸体,还说要是海尔能弄到其他的尸体,自己愿意出同样的价钱买下。不久后,海尔就跟另一名租户威廉·伯克(William Burke)做起了这行当,两人失心疯般地杀人长达一年,共有十七名受害者死亡。这些罪行既阴森可怕,又抓住了大众的想象力,所以在当时有不计其数的报纸和廉价的杂志报道了这件罪行。而这个故事到本世纪仍是电影的灵感来源。
伯克和海尔犯下的谋杀案,使得英国通过了《一八三二年解剖法》(Anatomy Act of 1832)。该法允许医生认领市立太平间或医院里无人认领的尸体,因而大为约束了英国的盗尸行径。美国也采取了类似的措施。
这部解剖法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在世纪之交,解剖示范用骨骸除了是学习工具外,也变成了欧美医生爱用的装饰品和地位象征。这些骨骸在当时是医术的象征,如同今日的听诊器与医学院文凭。
根据萨波所言,这些骨骸不是有意地缺乏医用骨头来源信息,就是清楚地表明来自“遭处决的黑鬼”,以便向主顾保证,“并未有辱白人社群成员的丧葬荣誉”[9]。
唯一的问题在于遭处决的黑人囚犯尸体供应量不足,因此,英国医生把目标转向了英国殖民地。在印度,传统上负责火葬的多姆人被迫处理人骨。到了一八五〇年代,加尔各答医学院一年就制造出多达九百具骨骸,大多运往海外。而一百年后,刚独立的印度直接就掌控了人骨市场。
一九八五年,《芝加哥论坛报》指出,印度在前一年的颅骨与骨骼出口量多达六万,供应量十分充沛,几乎足以让发达国家的每一位医学生都能购得一箱骨盒和教科书,而且只要花三百美元。[10]
或许多数的商品都是由窃取得来的,但最起码出口是合法的。一九九一年,印度解剖用标本出口商协会的前任理事长毕马兰度·巴塔查吉(Bimalendu Bhattacharjee)告诉《洛杉矶时报》:“多年来,我们都是在台面上做事。没有人在宣传,但是大家都知道有这门生意的存在。”在巅峰时期,加尔各答的人骨工厂估计每年可赚一百万美元左右。[11]
另一家大供应商雷克纳斯(Reknas)公司则将数千具骨骼卖给了美国明尼苏达州的基尔戈国际公司(Kilgore International)。该公司目前的负责人克雷格·基尔戈(Craig Kilgore)表示,当时从来没有人谈到盗墓的事情。他说:“他们告诉我们,人口过剩是一大问题,人们死在自己睡觉的地方,然后有人用手推车把街头上的尸体推走。”
据(现已不存在的)雷克纳斯工厂现场照片显示,穿着实验室制服的专业人士正以纯熟的方式组装一堆人骨。在人骨贸易的黄金时期,出口公司成了城里最有声望的职业选择。人骨产业成了门槛低的成功路径,有如殖民时期的美国医生。人骨产业也受到市政府的支持,市政府会发许可证给他们。人骨贩子不仅处理无人认领的死者,还为市政府提供了收益来源——在印度其他地方的眼里,那座城市早已经过了全盛时期,但现在却有了新的收益。
然而,要是不把肮脏的秘密掩盖起来,这样的利润是不可能持久的。只搜集穷人与当地太平间的尸体,这样是不够的。有的公司为了增加供应量,便在人死前先购买人体,谁要是答应死后捐出自己的尸体,就可获得小笔现金。不过,自愿捐赠方案太过缓慢又不可靠,公司要是用这种方式运作,可能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取得一具特定的骨骸;而与此同时,新鲜的尸体已葬入土中,随时可供取用。因此,正如殖民时期的美国以及英国的情况,骨骸用品公司将盗墓视为唯一的方法。历史再度重演。
西方国家对骨骸的需求无可遏止,而诱人的现金也引人犯罪,因此西孟加拉邦的墓园都被盗得空荡荡的。一九八五年三月,发生了类似伯克和海尔案的谋杀案件,某人骨贩子出口了一千五百具儿童骨骸,随即遭到逮捕,整个产业因此吓得暂停运作。由于儿童骨骸相当稀少,加上又可呈现骨结构发育的过渡阶段,因此儿童骨骸的价格比成人骨骸要高。印度的报纸上写着罪犯为取得儿童的骨头而绑架杀害儿童。
逮捕的消息上报后,引起一片恐慌。此件罪行遭起诉后数个月,民间的义警仔细搜索好几个城市,寻找绑匪嫌犯网络的成员。同年九月,一名澳洲观光客遭杀害,一名日本观光客遭一名暴民殴打,原因在于有谣言说他们参与了这起阴谋。这些攻击行为本身或许足以让印度人骨产业陷入泥沼,但是印度政府早已采取行动,早在数周前,印度最高法院对《进出口管制法》做出解释,声明禁止出口人体组织。
由于并无其他国家的供应商竞争,最高法院的裁决实际上等于关闭了国际人骨贸易,就算是欧美的医学院恳求印度政府撤销出口禁令,也是徒劳无功。
此后,天然人骨一直难以取得。医学教育机构对新鲜尸体的贪婪需求,消耗了美国境内几乎所有的捐赠尸体,而且在任何情况下,骨架的处理都是一门缓慢又麻烦的生意,很少人愿意进入这行。如果出现高品质的标本,通常十分昂贵。一副状况良好的完整骨架目前零售价是数千美元,而且可能要耗时数个月甚至数年才能履行订单。医学生也不再购买骨盒了,改为由医学院通常保留一定的存货,只有在标本受损或遭窃时才递补。斯坦福医学院则是每两位学生可分到半副骨骸——从中间劈开的。
这样的政策意味着,许多设立已久的机构其实已经拥有所需的全部骨头。现在最大的人骨买家则是世界各地的新学校,或是规模正在扩大的学校,他们需要购买人骨以增添实验室的配备。以发展中国家为例,巴基斯坦最为显著,许多医学院的人骨来源仍旧是当地的墓园,偶尔要冒着激怒大众的危险。然而,大规模的出口量已逐渐缩减。
在美国,部分机构开始转而使用塑料复制品,但人工替代品并不理想。哈佛医学院负责解剖课程备用品的塞缪尔·肯尼迪说:“塑料模型是单一标本的复制品,缺乏真正人骨结构会有的差异。”用复制品进行训练的学生永远无法看到这些差异,此外,模型也无法达到完全的精确。肯尼迪继续说:“制模过程捕捉不到实际标本的细节。而在颅骨的研究上,细节尤其重要。”
在美国地区,基尔戈国际公司等大型交易商在当年进口人骨仍是合法的时代大赚了一笔,现在全都在制作及贩卖复制品。现正经营父亲创办的公司的克雷格·基尔戈说:“我父亲会宁愿不择手段也要重回人骨生意这行。他患有弱视,但还是会亲自到办公室来,只要他觉得某人有助于人骨的重新供应,不管对方是谁,不管对方在地球上哪个地方,他都会写信过去。”
而其中部分的信函甚至抵达了难以预料的发源地。在禁令颁布不久后,他试图在非洲大陆饥荒肆虐的地区找出人骨的潜在新来源,当时一名尼日利亚的人骨贩子告诉他,有一整个仓库的人骨已准备出口。只要五万美元,就能握有将近无数人体组织的来源。唯一的问题在于,款项必须以现金送达,交款地点在拉各斯(Lagos)。
查尔斯·基尔戈年纪老迈,无法亲自前往,便请儿子克雷格搭飞机前往尼日利亚,在希尔顿大饭店跟交易商会面。联络人说服克雷格一起上了车子,前往拉各斯市的郊外,丛林旁废弃的仓库区。他回忆道:“要是进了那座丛林,有可能再也出不来了。”
就因为担心会是陷阱,克雷格刻意开始用错误的名称来称呼那些他所感兴趣的骨头部位,而那几位分销商竟然没有纠正他。他也因此察觉到有危险,便改口说服那些假贩子,说钱放在另一个地点,他们必须让他在那里下车,这样他才可以取款。等到那些人一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立刻坐上计程车,奔往机场,搭下一班飞机离开。之后,即使基尔戈和其他几个美国国内的骨骸进口商搜遍了全世界,想找出新的人骨来源,却从来没能找到,这个产业落入了大幅衰退的下场。
克雷格的父亲死于一九九五年,没能活着见到这行贸易重新兴起。
扬氏兄弟公司的总部位于隐秘的巷子里,夹在加尔各答城内最大的一座墓园与最繁忙的其中一家医院之间,外观不像是数一数二的人骨分销公司,比较像是废弃的仓库。生锈的大门看似上锁后就遭人遗忘十年之久,入口处的上方,公司招牌的油漆均已剥落。
这里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前任加尔各答卫生局局长兼西孟加拉邦在野党领袖贾维德·艾哈迈德·汗(Javed Ahmed Khan)表示,二〇〇一年,这栋建筑物里的活动很频繁。当时,邻居都在抱怨扬氏兄弟公司的办公室充斥着尸臭味,大堆的骨头放置在屋顶上晒干。汗的个性半是铁面无私的艾略特·奈斯[12],半是正义凛然的拉夫·奈德[13]。他是那种对警察的毫无作为感到没耐心,也乐于自行执法的政治人物,有时会采取暴力手段,在数起事件中甚至锒铛入狱。以二〇〇七年为例,医学院的某位医生被控强暴了汗的一位选民,汗因而攻击了该医生。
二〇〇一年,当警方拒绝起诉扬氏兄弟公司时,汗便率领一群恶徒,挥舞竹竿,直接袭击扬氏兄弟公司。场面有如十九世纪英美两国民间动用私刑之景。
“有两个房间装满人骨。”汗回忆道。总共动用了五辆卡车才把人骨全都载走。他还抄走了数千份文件,其中包括了开给世界各地公司的发票。他说:“他们把货品送往泰国、巴西、欧洲、美国。”
出口禁令实施十六年后,像是法律未曾生效过似的。我在废弃船坞的后室里与汗会晤。他将我介绍给一个年轻女人,她戴着色彩丰富的头巾,曾在一九九九年至二〇〇一年间担任扬氏兄弟公司的办事员。她说:“我们以前经常依照世界各地的订单出货,常向毕斯瓦兹购买人骨。我看过的尸体超过五千具。”她要求匿名,以免遭到报复。扬氏兄弟公司每个月会从国外收到约一万五千美元的款项,她还告诉我,毕斯瓦兹经营的人骨工厂不过是众多工厂之一,还有其他的供应商和工厂遍布于西孟加拉邦各地。
而汗的袭击行动也激得警方不得不逮捕扬氏兄弟公司的老板维纳许·亚伦(Vinesh Aron)。不过亚伦只在牢里待了两夜,就跟毕斯瓦兹一样未经起诉,立即被释放。
今日,扬氏兄弟公司屋顶上没有人骨。我在此地四处查探了一小时左右,还跟附近的邻居聊了聊天,此时一辆白色厢型车停在公司建筑物旁,一名穿着粉红格子衬衫的男子踏出车门,轻快地走向房子侧门,他敲了敲说:“我是维纳许·亚伦。”
亚伦看见我在喀嚓喀嚓拍照片,于是更用力敲门,可是门内的助理开不了锁。我努力想在短时间内丢出一个问题问他,没等我想出来,翻译已经硬把麦克风塞到他的面前,问他是不是还在把人骨运往西方国家。亚伦似乎乱了分寸,脱口而出:“那场官司我们赢了!”接着大门嘎的一声开了,他迅速溜进了门内,在我的面前重重摔上了门。
在后续的电话访谈里,亚伦说他现在卖的是医用模型和图表,不卖人骨。然而,一个月后,我与某个手术器械用品厂商见了面,对方自称是亚伦的姻亲,还说扬氏兄弟公司是印度唯一的人骨分销商。他那间位于金奈的小店,柜台后方摆了几个纸箱,里头装满了罕见的人骨。他从其中一个纸箱里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胎儿颅骨,并露出微笑,好像他手里握着的是稀有的宝石。他说:“在印度,就只有亚伦还做这门生意,就只有他有那个胆量。”然后,他说可以帮我挖人骨,只收一千卢比(相当于二十五美元)。
二〇〇六年至二〇〇七年间,扬氏兄弟公司的产品目录上特别告知顾客,公司一概遵从法律行事,还分门别类列出人骨,标出零售价格,并注明“仅在印度境内销售”。然而,不知怎的,印度的骨架还是能运到国外。
在加拿大,奥斯塔国际公司(Osta International)向美国与欧洲各地贩售人骨。该公司已经营四十年之久,号称可立即订货,立即出货。克里斯钦·鲁迪格(Christian Ruediger)表示:“我们的业务量约有一半都在美国。”他与父亲汉斯共同经营公司。
鲁迪格承认,该公司贮备了来自印度的人骨,可能是违反出口法,从印度走私出口的。那些人骨是他多年前从巴黎某家分销商那里取得的,不过,二〇〇一年,供货源消失了,大约就是汗袭击扬氏兄弟公司之时。此后,他就一直向新加坡的中间人购买存货。鲁迪格拒绝透露对方姓名,他说:“我们希望能保持低调。”
我在调查期间拜访了三十家左右的机构,当中只有少数几家机构承认过去几年购买过人骨,但他们一律拒绝透露供应来源,也希望我不要公开细节。不过,奥斯塔这个名称被提及两次之多。某位在美国弗吉尼亚州颇具名望的大学任职的教授也表示:“我向奥斯塔公司购买过一副完整的人骨,还有一颗已切割的展示用人类颅骨,两个都很完美。”
奥斯塔公司的另一位顾客是一家叫做丹斯普莱林恩(Dentsply Rinn)的公司,该公司提供塑料模型头,内含真的人类颅骨,这是用来训练牙医的。行销经理金柏莉·布朗(Kimberly Brown)表示:“采购人骨十分困难。本公司规定颅骨必须合乎某种大小与等级,不能有某些解剖学上的缺陷。但是,我们对于来源却没有规定。”颅骨在英美两国是畅销商品。
不过,其实印度当局对于人骨的来源也漠不关心。虽然国际人骨贸易违反了印度的出口法以及地方上禁止亵渎坟墓的法令,但是印度官员却假装没看见。西孟加拉邦副总警长拉吉夫·库马(Rajeev Kumar)表示:“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杀人。”警方之所以会开始注意毕斯瓦兹,单纯只是因为几位重要人物的尸体失踪了的关系。他又说:“警方是根据社会大众施加的压力程度来执法的,社会大众认为这不是很严重的事情。”
大家都认为医学界研究人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在必须事先告知死者,获得同意后才能研究对方的人骨这一点上却没有定见。印度人骨贸易的再度兴起,反映了这类需求间的矛盾。人骨的供应主要源自刚死亡的死者,然而从贫民窟居民身上活体摘取肾脏这个更危险的行当,不过是印度古老陋习的现代版罢了。
与此同时,加尔各答的人骨工厂也开始重新营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