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冥有鱼
1
吴狗在村里没人和他说话,大家都嫌他是个矮人。
和他一样没人搭理的,是村口住着的陆瞎子。陆瞎子六十岁了,无亲无故。早些年出去要饭,十几年没音讯。那些年世道乱,闹土匪。村里人都寻思着瞎子怕是死在外面了。未曾想到的是,这瞎子到老了,自己摸了回来,还学了门手艺,会拉二胡。村里人没事就叫他拉一曲,不用给钱,管顿饭就可以了。陆瞎子自己也知道都是破落户,给啥都吃,也不说饱不饱,吃完咧嘴笑。
陆瞎子是吴狗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临出发去北京的这天,吴狗起了个早,到村口那只有三面墙的破房子里叫醒了陆瞎子。陆瞎子有些日子没吃东西了,没啥力气,倚在三面墙中正对着村外的墙,和吴狗应付着说话。吴狗也想像他一样靠着墙坐,舒服。瞎子不愿意,说靠的人多了,墙会倒。
吴狗说:“这趟出门,我们一家三口兴许就不回来了。”
陆瞎子“嗯”了一声:“带吃食没?”
吴狗说:“带了。不过我哥说了,这不够吃几天,还是得一路要饭过去。”
陆瞎子问:“什么吃食?”
吴狗说:“菜饼。菜是上月去那月亮沟挖的,面是高粱面。”
陆瞎子说:“我三天没吃东西了,想尝尝。”
吴狗说:“都在我哥那里。”
陆瞎子又“嗯”了一声,寻思着吃不到菜饼,闭上眼睛不想和吴狗说话。
吴狗以为瞎子乐意听自己唠嗑:“这趟我们要去北京城,那是皇帝老儿住的地方。早些年……嗯,那时候你还没回来,村里来过一个洋人传教士,叫罗……罗伯什么来着。”
“应该是叫萝卜吧?”陆瞎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说上几句,瞅着吴狗没见过世面,闹心。就这出息,还要去北京城,岂不是个笑话。于是,他没好气地说道:“这洋人啊,取名字不讲究。我在外面要饭那十几年,可是见过不少洋人,名字都奇怪。有个洋人婆娘,居然叫肉丝。嘿嘿,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兴许是叫萝卜吧。”吴狗也笑了,又继续道,“我哥吴敦,可是读过几天孔孟的。这洋人萝卜来咱村,就只和我哥说了几天话。他告诉我哥,说我们甘肃这地儿,就像他们美利坚国的西部,不适合人住。我哥后来寻思着也是,这儿没事就闹饥荒,确实不咋样。所以啊,他就想趁着自己还年轻,我也能帮上点忙,咱一起啊,出了甘肃这鬼地方,到北京城去。”
陆瞎子心里暗道:你们家这邪乎的血脉,或许只能换个地方去祸害人了。但瞎子嘴上不这么说,他说:“你们去北京城能干什么呢?”
“我哥说了,那萝卜说在他们美利坚国,有个什么契约奴的玩意儿。就是签个名字按个印,给人做几年奴。时间一到,洋人就会给咱一笔钱,还帮咱在北京安顿下来。”吴狗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叫什么鬼的契约奴,就是去给人做长工啊。”陆瞎子听得越发没劲,双手环抱转过身去,不太愿意面对着吴狗。
吴狗虽是个残疾,但也不傻,见瞎子这阵仗,自然明白瞎子是不想和自己聊了。可是又不甘心,总觉得这一分别,自己和陆瞎子可能就再也见不着了,心里很惆怅。于是,他便想换个话题,骗瞎子继续和自己说说话。
“瞎子,你的二胡呢?”
瞎子说:“卖了。”
“你怎么舍得卖掉你的宝贝二胡呢?”
瞎子有点恼:“人都要饿死了,还拿着那二胡干吗呢?”
吴狗又问:“那之后村里有人叫你吃饭,你没有二胡怎么办呢?”
“没二胡我可以唱花儿啊。”瞎子说的花儿,是甘、青、宁地区的一种汉语民歌,因为歌里把女人比作花朵而得名。
正说到这儿,远处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是吴狗的兄长吴敦和侄儿吴云房。吴敦肩上架着条扁担,两捆行李晃来晃去。陆瞎子也听到声响,抬头冲那边吆喝:“是吴敦吗?”
吴敦说:“是我啊,陆叔,我们要走了。”
“去北京啊?”瞎子问。
吴敦说:“是啊,吴狗都和你说了?”
瞎子说:“是。”
吴敦并没有停下来和陆瞎子说话,只是遇上了客套几句罢了。吴狗去接吴云房手上的包裹。吴云房这年十岁,个子很矮,没吃过几顿饱饭的缘故,和吴狗这矮人个子差不多。
吴狗也看出瞎子没力气说话了,便没和他告别,跟着家人往村外走。陆瞎子听着他们脚步声渐远,寻思着又一家人走了,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便心生悲愤。又寻思着吴狗这两年和自己说了不少话,从此以后可能再也遇不上了。他清了清嗓子,仰起脖子唱了起来: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起时容易摘起难,
搞不到手里是枉然。
正唱到这里,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冲自己来了,一听就知道是吴狗这小子。接着,一块薄薄软软的物件塞到了瞎子手里。瞎子一摸就知道是吃食,忙抬手往嘴里塞,果然是菜饼。只不过这菜饼里菜多面少,隐隐有点高粱面的气味罢了。
吴狗说话的声音有点哽咽:“瞎子,我总不能让你白唱。”
瞎子也哭了,边哭边吃着饼:“白唱也无所谓了,反正我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
吴狗说:“熬吧,或许明年是个好年头呢?”
瞎子点头:“得,你们也得好好的,熬到北京城去。”他抬手抹了一把脸,寻思着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悲伤,便开了句玩笑:“你们仨啊,不要我这老家伙还没死,你们仨就先死了。”
“怎么会?”吴狗笑了,扭头去看不远处在等自己的兄长和侄儿,“我们要去北京吃鱼的,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呢?”
陆瞎子熬过了那个冬天,他饿死在了第二年立春后的第三天。而他在这天说给吴狗的玩笑话,想不到竟然成了真。这吴家三名男丁去北京城的故事,终结在三个月后的冬天。
阿哥的白牡丹呀,
摘不到想找的花儿枉然。
阿哥心上的人儿呀,
还是没能成为他的婆娘……
陆瞎子的花儿,在这村口的空中回荡。
2
陆瞎子之所以觉得吴家人邪乎,也不是没事由。
吴家是糊泥巴的手艺人。据说邻乡城隍庙里供着的菩萨,也是吴家人给糊的,还描了鼻子眼睛嘴,跟真人似的。这些年闹天灾,也闹人祸,十户人家有九户揭不开锅,别说糊菩萨了,墙要倒了都懒得糊。
而之所以说他家邪乎,倒不是因为这手艺,而是他家没女眷。也不能说是没女眷,而是但凡有了女眷,都躲不过难产死。吴敦他娘耳背,大嗓门,生吴敦时,叫得整个村都能听见。生出了吴敦后,接生婆说还没完,吴敦他娘一口气就没缓上来。村里人一听没声了,以为是叫累了,其实是死了。也就是说,接生婆把吴狗拉扯出来那会儿,他娘已经没气了。孩子他爹接过一看,这第二个娃娃模样有点不对,长了几年后发现是个矮人。所以吴敦他爹到死的时候,也还说划不来啊划不来,婆娘一条命换来个残疾。
吴狗是矮子,吴敦却长得高高大大,上好的模样。附近的人都知道他家底细,不敢把闺女嫁给吴家。邻村有户不怕死的,把闺女嫁给了吴敦,隔年就怀上了,到生娃那晚,大家都很紧张,寻思着不会又那么邪吧?
结果,生下吴云房这孩子后,接生婆说话了:“还没完。”
这话刚说出口,婆娘竟然也断了气,肚子里另外那个娃刚好卡住,扯不出来,活活给闷死了。
所以后来下葬时,竖的牌上写着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婆娘的,一个是吴家未成活的另外一个孩子。
村里人便说,吴云房这孩子长大后,怕是找不到媳妇了。
吴敦也一直是这么以为的,觉得自己祖上怕是造过什么孽。早几年有个传教士叫罗伯特的,来到他们村传教,住他家。吴敦就和这传教士说了这门子家事。罗伯特懂科学,捏着几根稀疏的胡子笑了笑,告诉吴敦这双生子有遗传,女人死只是缺乏医疗条件。毕竟一般的女人,第一胎生一个都要了命,别说生俩了。
吴敦半信半疑,这话也没给其他人说,反正说了人家也觉得是吴敦编瞎话。眼瞅着吴云房一天天长大,这生活了30年的破地方,也越来越活不下去了,便寻思着走出去得了。别人家离开村子叫作逃荒,等过了荒年还会回来。吴敦却没想回来,他想去北京城找罗伯特,签字画押做契约奴,辛苦几年看看能不能在北京城里安顿下来。往后,也就没人会知道自家克女眷,吴家后人从此也是北京人了。
吴狗是个矮人,打小被人欺负,都是吴敦替他出头,所以哥说什么他就认什么。私底下吴狗也不是没小九九,他听陆瞎子说外面还有和自己一样的矮人,有男有女。吴狗想,这女矮人兴许也和自己一样,在等着配对。
当然,也只是想想罢了。吴狗这辈子就算成不了家也没啥,有吴云房这娃娃在,吴家有后。吴狗还听人说过,这双生子啊其实本是一个人,在娘肚子里被劈开的罢了。所以,兄长的娃娃,就是自己的娃。能让自己的娃以后当个北京人,那是很好的事。
三人离开村子是8月,夏天。都没出过远门,对远近没啥概念,寻思着到北京城应该是腊月。这一路上走走停停,看到的都是和自己一样面黄肌瘦的百姓,自然是没要到饭。所幸有点力气,打点短工换吃食,到腊月,竟然走到了山西境内。
这年有个德国人叫李希霍芬(Richthofen,Ferdinand von,1833—1905)的,到山西考察,跑回上海后就发表了一篇叫《中国旅行报告书》的文章,说山西煤铁资源丰富,堪称世界第一。这文章一出来,各国的洋人就都来了劲,蜂拥而至。洋人们嘴上说是来考察旅行,实际上都想来捞点好处。1897年,更有一个叫罗沙第的意大利人和山西商务局签订了《请办晋省矿物借款合同》五条,之后又补了个《请办晋省矿务章程》二十条。至此,山西将矿务交给了洋人公司。之后为了争矿权,又成立了一个保晋公司,总部设在太原海子边。
就在这太原城旁,有个小地方叫苏门县。苏门县街面上有个闲人,叫作南彪。这南彪长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却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他喜欢给人说自己是前朝名将蓝玉的后人,祖上被鞋拔子脸皇帝朱重八迫害,才改了南姓。南彪有一位姐姐长得好看,嫁给了苏门县衙门里的文书。于是,南彪讨了个替人受杖的活儿。但凡有人被县令大人判挨板子,南彪就主动找到犯人家属,收点钱财,替犯人去挨板子。
这年也是南彪流年不利,和他姐夫要好的执杖刑的差爷回乡,新接替的不知轻重,把南彪打得呼天喊地,卧床半个月。但凡是个祸害,都好动,南彪也一样,臀上两片肥肉还没好全,就一瘸一拐上街溜达,去寻那在街市上摆摊算命的好友朱半仙,想问问这半月苏门县有些什么大事小情,芝麻绿豆之类的。
朱半仙家里以前殷实,但经不起他败。败光了就摆了这算命的摊,挂了两行字,上面写着“上能断刮风下雨世事无常,下能看产妇肚里是男是女”。摆摊的桌上放着块白布,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号——半仙朱之逸。那几年西洋琐事传到我天朝,洋文书信居然是从左往右写。苏门县的小孩听说了,逢上街就围着朱半仙这块白布,把朱半仙的名字倒过来喊“一只猪”,他也不恼。每日里,有买卖就瞎扯,没买卖就半眯着眼睛装入定,显得很有仙气的模样,其实就是坐那里睡觉。
南彪这日来找朱半仙时,朱半仙正和俩金发碧眼的高大男子说话。南彪远远瞅见就乐了,急忙往前,想听听朱半仙这薄嘴唇,和毛子说些什么话。一激动,步子迈大了,扯了屁股上的痛楚,没忍住吆喝了出来。
朱半仙探过头来,看到南彪,招手要南彪过去。南彪撅着腚上前,朱半仙使了个眼色,给那俩洋人介绍:“这是我兄弟南彪,祖上是豪杰。两位这事,有我和我兄弟帮手,自然顺利。”
南彪忙将双手环抱至胸前,也顾不得后腚伤口疼痛,装一副伟岸模样,睁大绿豆眼,将两个大鼻孔对着俩洋人,如那西洋战舰上的火炮,然后学戏台上说话:“久仰久仰。”
那俩洋人一脸懵,不明白南彪这有点混乱的礼数,结结巴巴应了个“好”字,摸兜,拿了两百文钱给朱半仙。然后,又翻了翻白眼,挤出“定金”两字。
朱半仙收了钱,问了洋人住的客栈,便送人走了。南彪问询这究竟是桩什么买卖,对方出手如此阔绰。朱半仙却变了脸色,做神秘状,生意也不做了,要南彪帮忙把桌子抬到一边的店里寄存,收拾东西,拉着南彪往旁边一茶馆而去。走出几步,又想起了什么,折返回来,在自己那桌里摸了把剪刀放身上。
俩人叫了壶茶,一盘花生豆。南彪有伤不能坐,只能站那儿吃花生豆喝茶。朱半仙压低嗓门,说:“这西洋毛子就是坏。”
南彪不明白,也不吃花生豆也不喝茶了,撅着腚问:“怎么个坏法?”
朱半仙左右看看,身边没人,便小声道:“有没有听说过收辫子的?”
南彪大吃一惊:“那不就是传说中收人魂魄的勾当吗?”
朱半仙点头,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可俩毛子中国话说得烂,吞吞吐吐说了半天,好像是和什么科学有关。”
南彪说:“科学我懂,四轮马车不用骡马,灌水就能动的那种。”
朱半仙又说:“科学不科学也不关我们的事,反正俩毛子就是要收两根长辫,出价八百……”他眼珠一转,“出了六百文的价钱,要我明晚前送两根长辫。”
南彪没啥心肺,听说有钱挣,也不管那收魂的嫌疑了,大喜道:“好家伙,我挨顿板子也才落个三五十文,这洋人一出手,两根长辫,就给六百文钱,好买卖!好买卖!”
朱半仙忙说:“这六百文也不能全部给你,刨掉收辫子的钱,剩下的三七分,你三我七。”
南彪应允,俩人继续喝茶吃花生豆,可一合计,去哪里找这两条长辫呢?大清朝人人都得留辫,虽然现在没那么讲究了,不像早些年那样摘辫子就摘人头,可身体毛发受之父母,不能随便动的,更别说给人了。
俩人正商议着这事,茶馆外就来了一高两矮仨乞丐,端着个破碗要饭。其中有个乞丐是个矮人,脸大脖子粗,比另一个小孩还要矮。南彪和朱半仙瞅着稀罕,就多看了几眼。这三人衣衫褴褛,脸面倒收拾得算干净,兴许以前体面过。三条辫子也都整齐,应该是这两天刚拆开编过。南彪和朱半仙一对视,心里就有了计谋,扔了两块铜板到桌上,跟着这三个乞丐往外走去。
这三个乞丐正是吴家两大一小,出甘肃,走到了苏门县。今日正要出苏门继续往北京走,没要到饭讨了两碗水喝,就径直出了县城门。
兴许吴家人命里有这劫数,躲不过。这朱家出了朱半仙这么个人物,为孽。也许是机缘巧合,一世英雄一般的人物,在当初为什么会蹚这么一波浑水。
也许是冥冥中的命中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