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致哥哥三弟四弟五弟(同治十二年六月初七日)(1873年7月1日)
哥哥、三弟、四弟、五弟:
六月初三日幼弟溘逝,曾邮递不列号一函赴告,诸兄弟计已接收。是夜亥正入殓为位,阖署即成服哭临。因天气炎热,暂行奄丧,至初五日卯刻封殓钉盖,以合古者三日大敛之礼。吊客咸集。拟于初九日头七出殡,停柩天津西门外之芥园,庙内尚为宽绰清爽。十二、三、四日翻经开吊。令方儿常至庙中伴宿,弟亦时往照料。
幼弟遗嘱前已略布。渠初回津时,尚欲秋后病愈往京。五月中旬日渐沉重,乃望少愈归皖。至下旬将届夏至,病情益变,自知不起,屡向弟言老母惨伤,必求多方解慰;颐保读书难成,俟婚娶后令学当家;定保天资尚好,宜专援(授)读;方儿回皖,稍慰弟妇,家事仍赖四兄代为经理。
六月初一、二日,烧咳忽减忽增,粥亦少食。初三日烧至巳刻未解,烦燥万状,自授疏祷城隍求速死。(手足俱动,连云走了走了,取轿马来。弟等皆哭,云莫留我。)午刻昏晕,口称对不起老母,余无所恋,但死不瞑目耳。少须复苏(此时神气最为清爽),令脱去寿衣,谓已往城隍处拜会,据云转达天曹,三日候回信,神以我家积德,己身无罪过,当不即死,请暂回去云云。相视而哭,弟方喜为真也。渠遂解衣熟睡(手足已冷,而后微温),时启帐视之,并连进米汤饮之。似寐似醒,忽至酉正,吐痰不得出,哽咽一声,气遂绝。赶为沐浴换衣,口鼻无息,手足身体皆冷,目上视而无光。呜呼,痛哉!所谓三日乃三时也。
中年咳血本极危险(自去冬至保署后,咳嗽日夜不绝声,先痰后血,血尽则痰浓晦胶粘,医谓肺肾两经先绝),各医皆谓难救。鸿章痴念望其复生,即不能久,或待回家,或至秋后,不意焦躁之余,形神俱变,顷刻化去。亲旧知交无不痛悼,况我等手足至情耶!
兄接信后是否暂秘,不令母亲知之,长夏苦热,何堪有此伤心大故。合署能瞒至秋凉以后,徐徐解说,或稍无恙,乞速示知,以释悬系。幼弟身后各事自是我等之责,弟与言明经方仍系我子,暂遣回皖料理一切,亦不妨常回我处。刘媳分娩早迟未定,既不愿偕妇徒劳往返,方儿扶柩事体重大,亦不欲更挈细弱。拟七月(迟则八月)间派刘献夫(汝翼,仲良之侄)同方儿扶送灵榇,由临清、张秋南下,彭师、子亭同行。径由裕溪口进湖,赴梁与店新宅暂停(渠病中颇念新宅风景,似应回往,酌之)。再请禇小先生(幼弟遗命)看定小卫茔地山向,究竟宜厝宜葬,由三、四弟妥酌办理。送柩不宜绕道皖省,致多迂折,且省无谓应酬。将至家时,或请四弟带颐保赴乡哭奠,颐侄渐长,应令习礼,且系丧主也。六太太皖寓事多,似难远离(一往肥则宅内上下无主),届时望商劝之。方儿侍伊六叔病及居丧孝心纯笃,昼夜不离,殊可嘉悯。南归有先生、舅兄同去,到家又有诸叔父照应,我可放心。(冬内若诸事办毕,回皖少驻,明春或再同彭先生北来,夏秋再归皖,俟颐保成立有年,再令常归我处,与六太太商定。)但伊向未自出门自理事,阅历毫无,识见未到处,大家须除情面,善为教导,至属至幸。
幼弟旧仆李华、汪代元、胡元,服侍病人劳苦尽心,幼弟临危属方儿善遇之,均令扶侍南下,俟厝毕再说。幼弟以北行时各统领助送川费,既不引见,应全璧还。已用川费三千金,在兄赠资内开除。方儿扶归时,弟须厚给丧葬之费。此后伊家日用,除房租、当利、盐场等息(本五千串交段小湖)岁得若干外,其有不足,应由大兄与弟分股津贴。如有盐、当可靠出息,三、四弟妥为留意打算,由敝处筹措本钱若干,交其代为生发,更是长久之计。渠小儿女皆未成人,务嘱六太太勤俭过度,好好教训,勿过姑息。吾弟做人半生未行一百,好运不获极于其身者,必获报于子孙。自古名贤赖母教以大成者多矣,徒悲伤无益也。方儿禀商,皖寓无人,恐猝得凶耗,茫无主张,故来信告应由兄筹定大略,再将弟前后两函转寄皖寓,似只可为位而哭,不必惊动官场,酌之。
幼弟欲请转嘱大府代奏表扬,弟筹思至再,我家受国恩至重,既不便自行干泽,吏部新章,凡军营立功人员得有奖励,无论在何处病故,不准请恤。近日吴晓帆、许缘仲皆由弟奏奉谕旨准恤,旋经吏部议驳撤销,恐各当事皆有为难。昔曾事恒在金陵军营病故,弟为乞恩优恤予谥,系用兵紧急之时。今格于新例,而幼弟之江督营务处又已奏明销差,并领咨到部,更无可援照声请(在籍在途病故均无请恤之明文),此事只有俟诸异日。
此间寅友赙赠,概行屏却,亦不散讣,只送祭幛、祭筵者不得不收。昨刷印谢贴款式,寄呈三纸,望分寄三、四弟各一(家中必有送幛筵者),内四弟新添两侄不知其名,以福、禄代之,仍望改正照刊。
顷马格里寄到洋人所照老母及兄喜容各一分(份),拜仰慈容,宛如昔日,兄则下面少瘦,珍摄为祷。哥哥、三弟、四弟、五弟均览,并问六弟妇近佳。鸿章顿首。
释读与评点
哀述昭庆病亡详情
如果说前录李鸿章给哥哥弟弟们的那封信里,只是简要“泣告”了幼弟去世的噩耗和相关大概情况,那么,这封信中就是对其病逝细节、丧事安排、后事处置的一个更详细交代。
从信中对李昭庆临终前细节情况的记述,能够看出其人被疾病折磨得极度痛苦,有生不如死的念头,所谓“烦燥万状,自授疏祷城隍求速死”;也能看出他的迷信,生死求助于神,相信阳间阴世。求死似乎被冥界答应后,他“手足俱动,连云走了走了,取轿马来”,“云莫留我”的那番表现,自然是迷信意识支配下的结果。然而,他最强烈的终究还是求生的欲望,这也是寄望于神灵的恩赐,“谓已往城隍处拜会,据云转达天曹,三日候回信,神以我家积德,己身无罪过,当不即死,请暂回去”云云,岂不就是其强烈求生愿望的最生动反映?这既是出自人的“本能”,自又取决于其个人特定心理状态的支配。所谓“昏晕”之后,“口称对不起老母,余无所恋,但死不瞑目”,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极不情愿死去。他死就之前曾出现短暂“复苏”,身边人感觉是其“神气最为清爽”的时候,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回光返照”吧?而也正是在这一刻,已被穿上寿衣的他,让把这身衣裳脱下,表演了被“天曹”赐返的那一幕,弄得李鸿章也“方喜为真”,但紧接着就是老弟彻底地气绝身亡了。还有笔记材料记下李鸿章对人述说的幼弟曾“梦见冥王事”,“冥王迎出”,他则“入拜”,“冥王亦拜,皆额触地”。记述者也似有疑惑,说既然这样,那么“冥间行礼,随阳世为转移耶”?很显然,就是把阳世的东西加给“冥间”的呗!李昭庆竟然到阴曹地府能有与阎罗王以头触地对拜的资格,比他在阳世要风光得多呢。
无论如何,像李鸿章信中对幼弟去世过程的这等细致记述,恐怕不是特别多见。这或许能够作为研究人之临终心理的有用资料,再往大一点说,也能作为对当时社会心理中“迷信心理”研究的参考。不要将其临终的迷信表现视为笑料,其实这正符合那个时代国人对疾病、对生死的一般认识水平,与时代条件、社会环境、文化状况、科学水平、医疗条件的制约密不可分。单就医疗条件而言,别说没钱治病的穷苦人家,就是李昭庆这等治病不缺钱的富贵门户,到死他能明白知道个病名吗?若搁今天,是结核是肺癌不很容易地就能说个一清二楚吗?顺便插叙,还有传说,李昭庆一表人才,入都慈禧连续召见,留宫宴游,引起朝中议论,曾国藩也委婉向李鸿章警告,李鸿章查知人议,怕招来大祸,命李昭庆自杀,或说吞金,或说饮毒。这纯粹是一点影儿也没有的胡编乱造,李昭庆死前一年多,曾国藩就去世了;再说,李昭庆一表人才不假,可他哪有与宫中这般亲密接触的机会?其人系病死铁定无疑,在无法医治的情况下,他求助于天曹冥界,这是一种很自然的心理驱使。传统迷信观念的拘囿,在那个时代鲜有人能够冲破。譬如,“阳间阴世”之说就非常普遍和盛行,深深扎根于人们的意识当中,而外在形式上的“丧礼”仪式,对此也起着“固化”甚至“强化”作用。总之可以说,李昭庆临终的迷信表现,有他具体的“特定性”,但就迷信意识的现实反映而言又绝非特例,有相当程度的普遍意义。
李鸿章给哥哥弟弟们的前一封信中,就简要转述了幼弟的几项遗嘱,此信中又有所补充:一是怕“老母惨伤,必求多方解慰”;二是根据颐保、定保两个儿子的不同“天资”条件,长大后分别安排理家和读书;三是让经方回皖,可稍安慰他的亲生母亲,而家事仍赖四兄蕴章代为经理。可见,临终时李昭庆也并非只觉得对不起老母而“余无所恋”,牵挂实在多多,留下孤儿寡母,能不挂心?此乃人之常情,并非婆婆妈妈。李鸿章自然理解,信中向哥哥建议,昭庆去世的噩耗暂时向母亲保密,待合适的时候再“徐徐解说”;至于对侄儿、弟媳一家今后日子的过法,他实际想到得、铺排得比幼弟生前嘱咐的还要周到、细致得多,这从信文中即足以可见,应该说尽到了当哥的责任。
信中又说到“幼弟欲请转嘱大府代奏表扬”的事,看来李昭庆这方面的要求,不像从前封信相关文字中直接看出的那样简单,是希望通过有人奏请而获抚恤、封赏。而这件事却让李鸿章为难,他再三筹思,一是考虑到“我家受国恩至重”,不便自行提这样的要求;二是不合“吏部新章”的规定,也就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来死皮赖脸地争取,看来,他还是讲原则、要脸面的。至于丧事的办理,也没有拿来作为敛财的手段,不散发讣告,“寅友赙赠,概行屏却”,也就是一概不收礼金、财物,收下祭幛之类不能拒绝的祭品,也按规矩回以谢帖。
信尾说刚接“马格里寄到洋人所照老母及兄喜容各一分(份)”,也就是外国人用相机给拍的照片,这在当年的中国也算“高科技”了,平民百姓家尚难得见识。所提到的马格里,是来华英国人,加入中国国籍,字清臣,以表明对清朝的“效忠”,为李鸿章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