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致瀚章兄(同治十年五月十三日)(1871年6月30日)
哥哥大人左右:
前接四月十一、十五日途次手书,敬悉行程迅速,一是平顺为慰。计月杪可抵金陵,如无耽搁,午节前后当抵鄂署。
昨接四月二十六日五弟鄂署来书云:慈亲入夏畏热汗多,时而发晕,片刻头眩(若散步闲行,须随时着人扶掖)。现腰后生小肿,令白回诊治,当可暗消。腰后不宜生肿,亦不可令出头,未知已医愈否?向无头晕之症,闻弟妇云,去夏始有一次,今是否常发,实深悬念。医云:九天不宜服纯阳补药,夏间即不生肿毒,似亦近理。惟头晕畏热,由于气虚,鹿茸自不必服,参似无碍。我兄到署,想已妥商调摄之方。前奉慈谕,以陈元章医药尽心,允为调剂,须于省城附近筹派差使,务望留心酌办。慈意近不思归否?过皖与诸弟如何商议?署内屋宇深凉,较可避暑。只要诸事先意承志,小住为佳耳。
远堂奏报:湘中会匪攻陷益阳、龙阳,调子美一军赴荆,谭军回鄂,闻奉旨准,日来情形如何,韫斋此时计有续报。阮翁是否遵旨募勇剿办,饷从何出?江、鄂恐须代筹,又抽减淮军入款,则两不能支矣。常德如不可保,去路甚多,似难速蒇厥事。且兼募延日久,他处响应,鄂境未必无事。省三来信,谭军在陕,主人亦不甚爱重,鄂如可调,秦必不争,可严檄催提回楚,较有腾挪。湘患若未遽平,川、淮分销之议似须暂缓。此间日本使臣尚未到,敏斋在沪等候。
前忽传言,法国将派水陆军来华,重议津案。总署缄属筹备海防,仓猝如何筹画,上海报称似是谣言。崇地山日久无信,亦是怪事。美人与高丽兵端未息。弟前往大沽、北塘看炮台工程,毫无把握,只有逐渐做去。西沽城工秋初当可兴办。五弟何时回里?烟瘾闻已戒断,确否?近来论事似前老成。蔗农初九日由津起程,孙学侃尚未见到。英香岩过此畅谈,欲即告病,到京进见,未赏朝马,可知兄眷胜常人矣。
弟妇近未犯病,桂儿读书颇勤。梓芳改知县,狼狈来商,欲改捐员外,或指省道、府,拟资助若干。沈三、赵九均部属。世侄在京,闻尚用功。母亲大人叩禀万福。弟颈核久愈,勿念。顺颂任喜。弟鸿章上。
刘姨太太暨侄辈均好。孙燮臣已告终养,可羡可羡。
释读与评点
孝亲忧朝情两牵
李鸿章写这封信的时候,当在哥哥入觐(到北京朝见帝、后)以及兄弟相见后南返,途径南京而刚回到武昌不几天。李瀚章离开督署期间,当是由五弟凤章在那里照料母亲,操理家务。上月末他刚致信二哥鸿章,告知了母亲的身体情况。看来其母是疾病缠身,老衰明显,身体大不如前了。李鸿章自然十分惦念,写这封信给哥哥,议商母亲治病之事。
家事之外,信中特别言及湖南“会匪”事情。所谓“会匪”,是对反清的民间秘密会社成员即“会党”的诬称。湖南是所谓“会匪”深有根基的省份。远的不说,就说十几年前曾国藩膺任湖南团练大臣(借其名编练湘军)之初,在咸丰三年(1853年)二月间上的一道奏疏当中,就有“湖南会匪之多,人所共知”之语,举出的有“添弟会(天地会)”“串子会”“红黑会”“半边钱会”“一股香会”等名目。镇压下太平天国后,湘军营伍大量裁撤,“湘勇”不复归农而流落江湖者甚多,这就为“会匪”更增添了新的力量,他们屡滋事端,甚至武装起事,夺城略地。譬如李鸿章写这封信之前的四月间,就刚发生过益阳、龙阳两县城池先后被“会匪”夺占之事,是由湖南巡抚刘崑(韫斋)和提督刘明惠调派本省军队合同他军夺回。李鸿章这时根据所知湖北巡抚郭柏荫(远堂)奏报的相关情况,议及其事,并说到朝廷同意了调郭松林(子美)一军赴荆(州),谭仁芳军回鄂的拟请,这显然是鉴于湖南“会匪”之乱为加强湖北的防御着想。信中并说据刘铭传(省三)来信,谭仁芳军在陕,“主人亦不甚爱重,鄂如可调,秦必不争”,因而要哥哥将该军“严檄催提回楚”,隐意是此乃回调谭军的大好时机。李鸿章信中又言及湖南用兵的饷事问题,估计“江、鄂恐须代筹”,又担心“抽减淮军入款”。
李鸿章信中还向哥哥说到,“此间日本使臣尚未到,敏斋在沪等候”。这是日本要派使臣来与中国订立双边条约的事情。就大背景而言,当然是鉴于西方列强纷纷胁迫中国订立不平等条约,已开始“明治维新”的日本意在效法。不过,这时日本尚在崛起的最初起步阶段,实力尚不能与西方列强比肩,故数月之后的此次议订之约(名《中日修好条规》),尚无中西条约那样的严重不平等性,甚至可以说仅就文本而言是个基本平等的条约,这在中国近代条约史上已是不多见的特例。信文中所说在上海等候日本使者的敏斋,是在沪上参办洋务和外交多年的应宝时(字敏斋)。而日后与日本议约和签字的清方代表则是李鸿章,这开启了他在“北洋”任上与外国签约的先河。
信中提到的英香岩,即英桂(字香岩),满洲正蓝旗人,他在闽浙总督任上入觐,路过李鸿章驻地的时候曾晤面畅谈,当是说到入觐中“未赏朝马”的情况,也就是没有被赏在紫禁城内骑马。赏者,则是对年老重臣的特殊礼遇,而从李鸿章信中的口气可知,哥哥李瀚章入觐时是获赏此项了,所以有谓“兄眷胜常人矣”,颇有为之高兴和得意的味道。英桂当还说到自己想要申请病休。不过事实上未被批准,后几年里他留京历任过内务府大臣、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等要职,并至衔位极荣的大学士,即通常所说的“相国”,这可是李瀚章一生未曾达到的。看来,那番“赏朝马”与否,并不决定日后的发展。李鸿章信尾还说到“孙燮臣已告终养”,并表示“可羡可羡”。这个孙燮臣,就是安徽籍的孙家鼐(字燮臣)。他比李鸿章还要小几岁,到这时资历也远不如李,获准所谓“终养”,就是被批准免官回老家为父母养老送终。而其人是在“终养”复出之后,才进入仕途的“飞黄腾达”时期,他曾为光绪帝的老师,做过工部、礼部、吏部尚书,荣膺大学士,在宣统元年(1909年)83岁上去世,谥“文正”。这可是最高级别的谥号了,整个清朝,得此谥号的只有寥寥数人,晚清曾国藩算是一个,另外就是杜受田、李鸿藻和孙家鼐了,连李鸿章都没能获此“殊荣”,他得的不过是第二等级的“文忠”而已。当然,死后才有的谥号是本人不会知道也计较不了的了。
李鸿章此信中说到的另一件事也需注意,那就是天津教案本已议结,而前一阵子忽有法国要求“重议”,并“将派水陆军来华”挟制的传言,总理衙门(总署)因此致信李鸿章要他筹备海防,他为难于“仓猝如何筹画”,好在“上海报称似是谣言”。看来是虚惊一场,岂不是因那场教案弄得风声鹤唳了!也别说,列强出尔反尔、变着法地胁迫勒逼的事情实在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