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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燃烧的城市

第二天一早陈觅双就让钟闻和Mrs. Moran联系,确认是否可以上门看一下具体环境。Mrs. Moran在电话里说:“噢,你们的电话来得真是时候,再晚一点我就要出去跑马拉松了。”

放下电话,钟闻笑得抖肩膀,连声说:“Mrs. Moran真是个好玩的奶奶。”

陈觅双现在知道他俩为什么会这么有缘了。

到了Mrs. Moran家,陈觅双查看房间和院子的布局,在随身携带的速写本上简单地画一画,心里初步想了几个方案。其间钟闻只是在和Mrs. Moran闲聊或是逗猫,Mrs. Moran歪头看着陈觅双的背影,对钟闻说:“你的老板非常漂亮。”

“是吧,是吧!”钟闻兴奋得好像夸他一样。

“你在追她?”

钟闻凑近了问:“以你的人生经验看,你觉得有希望吗?”

Mrs. Moran保持微笑,没有说话。刚好陈觅双考察完毕,到她面前坐下来,想表现得亲切,却还是因为习惯性的职业感而显得疏离。陈觅双认真询问了Mrs. Moran对花的品种、颜色、气味之类的喜恶,花园是否接受植物土培,能不能按时照料,需不需要有人定期帮忙照料,还有整体预算。

陈觅双发现Mrs. Moran的品位很好,对美的要求很高,提了非常多的细节,甚至拿笔给她作画展示自己的想法。相对地,她对于预算毫不设限,只要做得好,钱不是问题。

大概谈完之后,陈觅双要回去完善细节和订立合同,迅速起身告辞。Mrs. Moran看了看钟闻,对她说:“能不能借你的员工用一下,会还回去的。”

“其实他不算我的员工,他有他的自由,私事无须经过我的同意。下次见。”

她独自走出门去,轻轻将门带上,余光还能瞥见钟闻歪着上半身,从墙后探出头来和她拜拜。她无可奈何,透过门缝跟他摆了摆手。

“她和我年轻时真像,腰杆总是挺得笔直,下巴和眼神总是在刚刚好的角度,不爱笑,用傲慢来伪装自己,好像随时都在和谁比赛,一松懈就会输。”陈觅双一走,Mrs. Moran就对钟闻说,“其实她是缺少什么,一个脆弱的人才会装成满不在乎。”

“我只想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追到她……”钟闻似懂非懂地挠着头。

“我又不是巫婆,怎么说得准!”Mrs. Moran毫不客气地嘲笑他,“我只知道,你的喜欢已经传达到了,她是知道的,也感受到了。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由你说了算,你做好你自己就行了。”

从Mrs. Moran家出来,钟闻一直在思考这句话。也许这真的算是人生经验,与其花时间反复和对方说喜欢,不如先做好自己。

那之后每天钟闻都会去陪Mrs. Moran待一会儿,帮她跑跑腿,自动加入了种植花园的队伍。布置房间和院子的活儿还没完工,Mrs. Moran又给了陈觅双一张名片,和她说:“我的一个朋友,新开了一家咖啡店,需要每周订花,你可以给她打一个电话。”

“谢谢你,我会打的。”

尼斯的花店多不胜数,陈觅双很清楚Mrs. Moran如此殷勤地帮忙介绍,是因为感激钟闻。然而陈觅双却担心起来,毕竟钟闻只剩三天就要走了,她怕他忘记和人家说。付出了情感,突然迎接失落,对一个老人来说是很残忍的。

“啊,还真是!”被陈觅双一提醒,钟闻才想起这件事很重要,必须得提前打招呼。可是他走了以后,谁帮Mrs. Moran补充冰箱呢?还是应该建议她找个保姆吧。

钟闻认真地担忧了起来:“对了,上次那瓶饮料的检验结果出来了吗?”

“他还没给我打电话,我问一下吧。”

陈觅双给邝盛打了电话,但被助理接了起来,说是邝盛现在不方便接电话。她留下了自己的问题,就挂掉了电话。

当天晚上陈觅双上床休息时,才收到邝盛发来的信息,是一份检验报告的照片,还附有邝盛的简单解释:“这里面含有一种不属于饮料成分的有机化合物,那东西本身有治疗作用,并不能单纯算作毒,只有浓度够高才会要人命。但有心血管病的人绝对不能沾这种东西,它会高度刺激心肌,诱发心衰。不过这瓶里的含量很少,应该不至于致命。”

那如果长期少量服用,对象是一个可能原本就有心血管病的老人呢?陈觅双心里想着,却只回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你。”

“抱歉,最近有案子要开庭,其实结果早就出来了,忘了告诉你。”

“没事,晚安。”

陈觅双主动结束了对话,双腿垂下床,踩上拖鞋,小跑着下了楼。

楼下关了灯,但钟闻还在打游戏,只能看见他手机屏幕上的一小块光。因为插着耳机,陈觅双走到了面前他才发现,明明脸被屏幕照得很吓人的是他,他反倒吓得大叫着弹跳起来。

钟闻坐在还一颤一颤的沙发上,瞪大眼睛看着面前一脸淡定的陈觅双,手机屏幕很快就暗了。四周陡然黑下去的那一瞬间,他们明明还能看清对方,却不约而同感到了一丝微妙的窒息。

那是黑夜自带的暧昧感,碰上杂乱的被子可能会有加成。

陈觅双先一步反应过来,飞快用遥控点亮了一部分灯,钟闻用手挡着眼睛,听到她说:“检验报告出来了。”

他赶紧放下手,眯着眼睛问:“怎样?”

陈觅双怕自己说不明白,把手机解锁后递给钟闻,直接就是邝盛发来消息的页面。在陈觅双看来,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了,手机又调成了静音,所以她没注意到后面邝盛又发来了一条信息。结果钟闻先看到了,邝盛说:“真要感谢我,就陪我吃晚餐吧。”

钟闻的嘴角立刻向下撇。

不过他还是先看了上面的正事,钟闻对化学相对熟悉,他看了看检验报告就大概明白是什么了,脸色是陈觅双从没见过的难看。

“好过分啊……谁会这么对待一个已经快八十岁的老人?”

“我想Mrs. Moran应该知道是谁,但她选择了息事宁人。”陈觅双想安慰钟闻,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的后背仿佛竖着一块笔直的钢板,让她放不下姿态,“所以你还是不要特意告诉她了,但要想想怎么避免以后再发生这种事。”

“会不会是之前的保姆?”钟闻突然抬头,满脸困惑。

“我觉得……也许是比保姆更亲近的人吧。”

“那就更坏了!她一直忍着,早晚还是要中招的!”

别说是困意了,钟闻连玩游戏的心情都没有了,在沙发上坐不住,光着脚站起来,抓着头发在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转圈,看似在想办法,实则只是烦躁而已。

他是真的在担心,陈觅双看得出来,这让她的心突如其来地柔软了一下,就像一根手指轻轻地按下去,没有很快弹回来。一个人会对刚刚认识的人抱以真实的关切,会为了对方的事情烦恼,这种体验其实陈觅双是没有的。

她当然也会被这件事震惊,也会担忧,但那更多的是出于本能,出于道德层面。她的心里会有一种划分,将自己与其他人彻底隔开,至今,没有任何一个人和她待在同一个阵营。

起初,当钟闻缠上她,陈觅双是完全不以为意的。在她眼里,钟闻就是个贪图新鲜的年轻人,这所谓的爱恋不过是旅行的副作用。她不能理解这种激情,在她看来,钟闻嘴里的一见钟情是带着一点轻浮意味的。可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陈觅双终于相信,钟闻是认真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与他人之间没有壁垒,他是完全敞开心扉,随时准备接受任何人的。他的情绪会被别人调动起来,他也不惧怕别人的窥探。

陈觅双也想问,这样不累吗,不觉得消耗过大吗,不害怕被伤害吗?但转念一想,如果有所考虑,那么钟闻就不会在明知结局注定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从机场折返回来。

他看似随性不羁的背后,是超越许多人的勇敢和善良。也许老天爷是公平的,会让这样的人少受一点伤。

“别转了,睡觉吧。”陈觅双抓起自己的手机,转身要上楼去,这才看见邝盛发来的新消息,她下意识回头看了钟闻一眼。

钟闻察觉到她的动作,颓唐地在沙发边上坐下,闷闷地说:“你就等我走了以后再和他吃饭嘛,反正到时候我也看不见。”

等他走了,一切都会归零。他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无法阻止陈觅双正常社交,更无法阻止其他人对她的追求。他除了回忆,什么都留不下。

想到这里,钟闻彻底缩成了一团。

上楼梯的声音并没有如期传来,但钟闻也没有留意,直到他抬起头,发现陈觅双又坐回了刚刚的椅子上,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地看着他。

“我和邝盛认识得很早,我当初开店需要法律帮助,找到了他的律所,虽然最后不是他接的,但他还是帮了我很多。”陈觅双自顾自说了起来,“邝盛和我不同,他出生在法国,我们的思维模式、童年经历差别非常大,所以我们在一起时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加之他的工作很忙,我们的交往仅限于偶尔一起吃个饭,而且次数很少。”

钟闻听着陈觅双的话,嘴角缓缓上扬,倒不是因为她说的内容,而是在于她为什么要说这段话。

“你为什么要对我解释你和他的关系啊?”钟闻眨了眨眼,“你怕我吃醋?”

“我只是不愿意被误会。”

陈觅双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脚步比平时铿锵一些。

“才不是呢!换作以前,你才不在乎我怎么想,你就是故意解释给我听的!”钟闻朝着她的背影喊,笑容好半天都无法收起。

应该不是他的错觉,陈觅双多少有点在意他了。

可他就要走了。

一夜都翻来覆去没有睡好,第二天钟闻起得很早,没有像往常一样被陈觅双叫起来。他出去跑了个步,买了早餐,回来和陈觅双吃完,就匆匆出去了。陈觅双知道他还在记挂Mrs. Moran的事,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钟闻走后,陈觅双出发去Mrs. Moran介绍的咖啡店,下午还要赶回来上课,时间安排得很满。原本她以为只是订花,视频就可以说清楚,结果对方听说是Mrs. Moran介绍的,非常热情,一定要见一面。

她到了咖啡店,还没有正式开业,但屋内已经装修完毕了,只是还有些刚装修后的味道。店主亲手冲了咖啡给她,和她说自己很喜欢日式庭院的角落,想在咖啡店也弄一面流水植物墙,底下是一方小小的池塘,安一个竹子的添水。

这又是半个体力活了,因为已经扩大到园艺的范畴,格局、承重、采光什么的通通都要考虑,还要和装修队合作。陈觅双其实想要推掉,她是个谨慎的人,会在自己可控范围里做事,不会因为赚钱而将自己的时间彻底挤没,那样一旦事情有一点不可控,她就会焦虑。现在她有固定的订花客源和学插花的学员,还有之前和酒店签的四季花艺的供应与装潢变更,偶尔再接一些婚礼和宴会,就足够忙了。而且她学习的主要是西式花艺,偏中式的她了解,但活儿做得很少。

可是咖啡店的老板实在热情得过分,拉着她一直说东说西,咖啡倒了一杯又一杯,感觉是根本不在意成品效果如何,只是认准了让她来做。言语之间陈觅双感觉得到面前这个目测四十岁左右的女士对Mrs. Moran非常敬重,她很担心对方会问及她是怎样和Mrs. Moran相识的,她没法解释。好在对方并没有问,而是从桌下翻出一本旧时尚杂志,翻开其中一页指给她看,感慨道:“Mrs. Moran真的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女士。”

陈觅双的思维停滞了一秒,才突然反应过来,杂志上占据一整面铜版纸,姿势仿佛在展示手上名贵珠宝的风姿卓然的女士,是Mrs. Moran——准确地说,是中年时的Mrs. Moran。

陈觅双是一个擅于隐藏情绪的人,她没有流露出太多惊讶,而是迅速扫过旁边的印刷字,企图整理出Mrs. Moran的身份。她不是一个关注时尚品牌的人,不习惯戴首饰,买衣服也就认准一两个牌子而已,所以不经人提醒根本不可能知道,那个老人居然是一个时尚品牌的创始人。

后来咖啡店老板还给陈觅双讲了自己和Mrs. Moran相识的故事。她二十岁出头的时候开咖啡店赔得一塌糊涂,只好去门店当店员,Mrs. Moran来到门店视察,她是没有资格上前接待的,只是亲手冲了一杯咖啡递过去。没想到Mrs. Moran临走时特意绕到她的面前,对她说:“你的咖啡不错,是自己调的吗?”

她诚惶诚恐,说她喜欢把几种咖啡粉末按比例混在一起。Mrs. Moran笑着鼓励她,说她应该自己开一家店。于是十几年后,她还是开了一家自己的咖啡店,在选址和前期筹备方面,Mrs. Moran给了她很多建议和帮助,即使那时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面,即使那时Mrs. Moran早已因为车祸而必须终日依靠轮椅。

从咖啡店离开,陈觅双开车到半路,才彻底意识到自己最后也没推托掉,非但放弃了推托的想法,还在不知不觉中下定了要好好做的决心。她内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说冲动,说较劲,似乎都不够贴切。

但是她的心跳确实加快了,一口气提了起来。后来陈觅双才想到,或许有个词是合适的,只是她说不出口。

她热血起来了。

想为某个人做好一件事,原来是这种感觉,陈觅双好像真的是第一次体验。

而这种体验,是钟闻带给她的。

然而同一时间,钟闻因为拿吃的逗猫又不给猫吃,胳膊上被挠了一爪子,Mrs. Moran在一旁开怀大笑。他跟她说了自己马上就要离开尼斯,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回来,让他没想到的是,Mrs. Moran很淡定,只是表示知道了。

反倒是钟闻丧气地说:“我走了,谁帮你跑腿啊?”

“我现在到门口掏出钱来,立刻就会有人帮忙。”

“喂,要不要这么无情啊!”

钟闻气鼓鼓的,又被猫挠了,觉得自己简直就是悲剧男主角,正好还有场无望的爱情。

“我这个年纪的人,对自己有情就可以了。”Mrs. Moran看着他垂头丧气的小脸,觉得很有趣,“倒是你,放弃爱情了?”

“精神永不放弃!但……我总得回去一趟,我爸妈还在家等着跟我算账呢。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理由回来,总不能一辈子赖在她那里打杂,那样她不会喜欢我的……”

“我倒觉得她喜不喜欢你,和你是否替她打工关系不大。不过,我还真想到一件事,没准很适合你做。”

“什么?”

“你喜欢香水吗?你的鼻子很好用,是调香师的基础。”

“香水……”钟闻想起了格拉斯,想起了香水工厂,想起了自己人生中亲手调配的第一瓶香水。冥冥之中,他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牵引感,仿佛前方的黑暗里出现了一束光。

只是钟闻不确定那是不是海市蜃楼,这毕竟是一个他根本没有想过的领域:“我对香水完全没有了解。”

“不会就去学,人生下来都只会吃饭和睡觉。格拉斯有很多香水学院,专门培养调香师,我认识其中一所学校的负责人,可以推荐你过去面试,但之后能不能被录取,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Mrs. Moran耸了耸肩,“如果你被拒绝,我也很丢脸的。不过如果他愿意留下你,你就可以大大方方地留下追你的梦中情人了。”

距离钟闻要离开尼斯只有几十个小时了,一个选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并没有立刻觉得豁然开朗,只是蒙了。

他从前的生活是很简单的,只要他想,就不用去探索未知的领域,不用去思考来或去、合适与不合适这类问题。除了学校考试之外,他的人生也再没经历过什么考验。

然而现在好多问题他都必须自己想明白,钟闻只觉得自己站在一个中心点,周围全是分岔路口,只要迈一步就能走向不同的人生。他必须得静下心来思考,还必须得做出决定。

其实他只要愿意放弃,愿意回到从前的生活,就能过浑浑噩噩却也不赖的人生。可钟闻深知自己回不去了,因为他的选择不是现在才开始做的。

在他选择接受自己喜欢陈觅双时,就已经走向了人生的分岔路口。回头路成了错综复杂的迷宫,他不可能原封不动地回到没选择之前了。

钟闻也不想回去了,他只想陪着陈觅双往前走。

回到花店时正碰上一个顾客在买花,钟闻满肚子的话憋得难受,在陈觅双背后晃来晃去。顾客前脚踏出店门,钟闻后脚就双手抓住陈觅双的胳膊,猴急地问:“你知道香水学院是什么样的吗?”

陈觅双被他突如其来的接触吓了一跳,下意识抖了下肩膀,但没有后退。倒是钟闻意识到自己又越矩了,赶紧收回了手,还在头顶做了个双手投降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在催促她快点回答。

“香水学院……”陈觅双努力跟上他跳跃的思绪,“我只知道法国有很多,巴黎、格拉斯都有,但具体是做什么的,我不清楚。它们应该不是普通学校的模式,是专门为品牌输送人才的吧,好像不公开招生。”

“那你觉得我做调香师怎么样?”

陈觅双意识到不对劲,还想再仔细问,钟闻却已经像打了鸡血一样几步蹿上了楼。她想追上去,但有几个游客进了店,绊住了她的脚步。

她暗暗琢磨,调香师?钟闻不会不打算走了吧?

等到把一小拨游客送出店,陈觅双把门外的牌子翻了个面,走上楼去,看到钟闻跷着脚躺在沙发上,姿态非常随意地刷着手机。虽然已经相处了一阵子,但陈觅双心里还是会堵一下,心想自己当初怎么会允许这个人在家里住下来啊。

“我查过了!”钟闻翻身坐起来,一双眼睛简直发着贼光,亮得不可思议,“这种学校好难念啊,有时候一年都不收人,收的话也是个位数。进去之后要念好几年,而且要先上几个月,过了初试才算正式录取。”

这些陈觅双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微微点了点头:“所以呢?”

“所以你觉得我会被录取吗?”

“你?”陈觅双少见地提高了嗓门,在那一瞬间,钟闻仿佛在她身上看见了Amber的影子,“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Mrs. Moran说,她可以给我写推荐信,让我去面试。但面试是否合格,要看我自己的表现。我琢磨着,如果面试通过,我就能留下来了!”

果然,陈觅双早该知道钟闻不会那么乖地离开,但她实在想不到钟闻会找这样一个理由。陈觅双又在天人交战,就像当初决定让钟闻留下来一样,如今理智上她也希望钟闻赶紧走,因为她确定只要钟闻离开,一切就都结束了。她生活上和内心里的混乱都会消退,所有的火苗她都能掐灭,无论那些火苗是因为不舍得,还是别的什么。

可是……钟闻的嗅觉确实是超乎常人的,也许他真的适合这个行业,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机遇。当感性已经凌驾在理性之上时,习惯理性的人会为自己的感性找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陈觅双就在为自己的心软找理由。

“首先,你要知道调香师是做什么的。我虽然不懂,但想来也是跟化学有关,而且还要每天和气味做伴,你能坚持吗?你喜欢吗?如果你只是为了留下来而去尝试,结果半途而废,那就又浪费钱又浪费时间了。”陈觅双认真地替他考虑。

钟闻沉默了,双肘撑在膝盖上,抱着自己的头,手掌把两颊的肉挤在一起,看上去像在故意做鬼脸。陈觅双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沉思时是这种状态,她微微叹了口气:“等下上课的人就来了,要不你去上面好好冷静一下?”

自从把窝搭在沙发上后,钟闻还真就没再上过三楼。明明之前也上去过,还睡过一觉,但如今他还是有点被允许进入私人空间的感觉。他确实需要安静地好好想想,于是上楼将自己重新丢在了那张小沙发上。

头刚一沾到扶手,钟闻就看见了卫生间门上挂着的花环。早就已经干了,好在当时他本就是拿边角料做的,枝条用得比较多,叶子和花没多少,所以干了以后还是可以挂着。但会有干枯的小叶片和枯枝掉在地上,现在就有一片,想来之前也有。陈觅双是个极度爱干净的人,一根头发都会特意弯腰捡起来,她不应该任由这个花环存在这么久。

钟闻缓缓勾起了嘴角,突然觉得什么思考都是多余的,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蹲在楼梯上对底下正布置桌子的陈觅双喊:“我决定了!我要去面试!喜不喜欢,得试过才知道!”

陈觅双被他这一嗓子吓得打了个激灵,回头看见他蹲在楼梯最上面,姿态特别像只欢天喜地要扑下来的大型犬。距离他打算深思熟虑连五分钟都没有,看起来这孩子确实是不擅长思考。陈觅双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好气地说:“随你吧,反正面试也不一定能被看上,就算通过了面试,也不一定能通过初试,不是吗?”

“那是别人!换作我这么天赋异禀,肯定会被录取!”

自尊心受了打击,钟闻反倒更坚定了决心,他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咚”的一声,陈觅双庆幸楼下没住别人。他冲到陈觅双旁边,双手撑着桌子,上半身微向后仰,歪得像很红的一组表情包,还非要正对着她的脸,挑了挑一侧的眉毛说:“你要是不信,咱俩打个赌呗?”

“赌什么?”因为脸的距离太近,陈觅双只能一直垂着眼,无意识地将手上的方巾折了又折。

“如果我被香水学院录取了——我说的是通过初试,实实在在地被录取,你就答应做我女朋友,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种事情怎么能拿来打赌。”

陈觅双转过身背对着他,走开了两步。

“你不和我赌,可Amber会和我赌。”钟闻也跟着往前蹭了蹭,贴在陈觅双的背后说话,“实在不行,我就想办法把你灌醉,之前Amber就和我赌过一次。”

“你敢!”

钟闻的呼吸扑在陈觅双耳后,让她汗毛都立了起来,耳郭已经不由自主地红了,所幸被头发盖着。陈觅双终于忍无可忍,回头警告他,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没想到钟闻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更加讨打地说:“我就是敢。问题是,你敢不敢呢?”

小浑蛋!陈觅双看他那得意的样子,很想在他脸蛋上狠狠掐一把。Amber在她的身体里翻腾着快要苏醒,然而现在外面还天光大亮。

“既然Amber能和我赌,就证明Amber是喜欢我的,那么也就说明,你心里有一部分也是喜欢我的。”偏偏钟闻还在火上浇油。

“你……”

正当陈觅双想还嘴时,楼下传来了打招呼的声音,插花课的学员来了。对陈觅双来说,这如同一盆冷水浇下来,“吱啦”一声,一缕灵魂从身体里飞了出去。

她白了钟闻一眼,打算下楼迎人,擦身而过时,钟闻伸出手,虚虚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又问了一次:“赌不赌?”

这一次,陈觅双在钟闻的眼睛里看到了认真。

“好!”也是为了让他闭嘴,也是为了争一口气,显得自己不那么弱势,陈觅双深吸了一口气,终于点了头,“赌就赌,反正今天答应,明天就可以分手。”

说罢,她转动手腕,挣脱钟闻的手,迅速回归了平日里只有一丝丝礼貌笑容的淡然姿态。

而钟闻丝毫没被“分手”两个字噎着,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终于有努力的方向了,他弯着腰,紧握拳头,振臂了三次,大叫:“Yes(好)!Yes!Yes!”

陈觅双的学员被他吓了一跳,紧跟着笑起来,夸他“so cute(好可爱)”。陈觅双嘟囔着“也不知哪里可爱了”,余光瞥见钟闻不好意思挠头的样子,又偷偷将笑容藏在了长发后面。

钟闻回国的航班是上午的,很早就要出发,本来陈觅双建议他去机场附近找旅馆睡一晚,第二天不至于赶时间,但他死活不乐意,就是要最后一晚也耗在这儿。

直到他突如其来地开口问“现在这个季节几点日出啊”,陈觅双才明白他打的什么小算盘。

“七点多,你要是拖着行李去看,然后直奔机场,应该来得及。”

“那行啊!”钟闻蹲在自己大敞着的行李箱前装模作样地烦恼,“那我还是得去租辆车啊,停在机场他们能自己去收吗?”

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陈觅双点点头:“没问题的,他们直接从你信用卡里扣钱。”

“啊……好麻烦啊,要是有人送我就好了。”钟闻拉长声音叹气,眼神不住往陈觅双身上飞。

“我去睡觉了,你动静小点。”

陈觅双站起来,转身就往楼上走,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犹豫,耳朵里却听到背后叮当作响,脚步声携着风直扑过来,她扶着扶手半转过身,钟闻一个紧急刹车停在了她面前,然而并没有站住。为了不扑到她身上,他的两只手做螺旋桨状抗拒惯性,最后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幸好没溜下去。

陈觅双没忍住笑出声来。

“这位漂亮姐姐,可以陪我去看日出吗?”

钟闻站起来,揉着摔疼的屁股,可怜巴巴地说。

“服了你了。”

陈觅双一副“懒得理你”的表情,钟闻知道她这就是答应了。其实他一早就知道陈觅双会答应,可他就是要闹一闹,多留下点印象在她的记忆里,在这间屋子里。

这样他走了之后,陈觅双就会多想起他一些。

用了很久才睡着,没睡多久又要起来,陈觅双收拾妥当下楼时想着,如果钟闻还没起,她就立刻说不去了。结果她一眼就看见空荡荡的沙发,被子都已经叠好了。她刚有些诧异,就听见钟闻嚷嚷:“来吃早饭喽!”

循声走进厨房,陈觅双看见了和钟闻在这里住下的第一天时一模一样的,有点焦的面包和煎过火的煎蛋,同样是心形的。一瞬间时光倒转,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在陈觅双脑海里闪现,像现在窗外仍然清晰可见的星星。

于是她又像那天一样去冲了两杯咖啡,她没想到自己能感慨成这个样子。

“我昨天把Mrs. Moran的冰箱塞满了,日用品也买了不少。不过你要是有空,还是去看看她,她其实就是想找人说说话。”钟闻吃着早餐和陈觅双说。

“我知道,毕竟还有些工作上的事,我总得去的。”

“你这个人好奇怪啊。”钟闻皱着眉看她,“生怕别人觉得你心眼好,非要找个别的理由,显得你是为了公事。这是不是就叫傲骄啊?”

“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你这句话让我想起我妈了!”

陈觅双抓起桌上的餐巾丢在了钟闻的脸上。

出发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变了,钟闻提着行李箱回头恋恋不舍,嘴里嘟囔着“我很快就回来”。陈觅双急着去取车,毫不客气地接话:“最好别再回来了。”

“那可不行,咱俩可是有赌约在的!”

提到赌约,陈觅双就头疼,她肯定是被烦晕了才会答应,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那个香水学院真的很难通过。但越是难通过,含金量就越高,她应该越希望钟闻通过才对。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钟闻好的。

想在一个海岛上看日出无须特意选地方,驱车到一个可以俯瞰海岸线的高处等着就是了。钟闻和陈觅双坐在一条长椅上,等着天空的颜色一点点过渡,泛蓝、泛青,变得透明,云里却偷偷酝酿出紫色、橙红,甚至玫红,那些碎云涂抹在天上,像是一幅看不懂却很贵的画作。

太阳一点点从海天之间露出头,耀眼的霞光开始霸道地统治天空和海面。海风是冷的,朝霞却异样鲜红,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会让人觉得这其实是落日。它没让钟闻感受到希望,他心中反而多了一丝悲怆。他扭头看笼在霞光里的陈觅双,她的五官比平日显得更为深邃,更为沉静,却也更为遥远。

“喂,你……”

陈觅双专心望着面前染色的地中海,她不是第一次看海上日出,这里的日出时间比较晚,有时候她去花市采购回来会正好赶上。她只是没有这样充满仪式感地看过,没有聚精会神地观察过云和光的关系、光与水的关系,从来不知道有这么美,她看呆了。直到钟闻突然倾身抱住了她,她猛地僵住,手下意识在他的袖子上抓了一下,又犹豫着松开。

“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钟闻抱得很轻很轻,胳膊没有用力,又因为身高差需要缩起来,上半身也与她隔着距离,可是他的下巴放在陈觅双的肩膀上,说话的时候胸腔震动,落在陈觅双的耳朵里仿佛有回音,“你不要忘了我。”

想要忘记,哪有那么容易啊。陈觅双在心里叹了口气,僵硬的神色柔和了下来,她任由钟闻抱了十几秒,直到意识到他是在故意拖时间,才出声警告:“再不放开,我就揍你了。”

钟闻这才嬉笑着跳开,仿佛刚刚那个哀哀戚戚的人根本不是他。此时天空的红霞已经从极盛开始退去,太阳转眼间已经挂得很高。

“好了!我走了!”钟闻努力振奋,“我打车走,不用送了,我讨厌告别!”

话是这样说,他还是跟着陈觅双一起走回了车子旁,陈觅双看着他从后备厢里提出行李,才似笑非笑地说:“我还是送你吧,反正已经出来了。”

“也行!”

轮子还没落地的行李箱,又躺回了后备厢,钟闻忙不迭地坐回副驾驶座,系上了安全带。

人家讨价还价都要来回好几轮,他永远是见坡就下。神奇的是陈觅双现在居然已经能明显察觉他的意图,并且以拆穿或是配合他为乐趣了。

发动车子的时候,陈觅双是在笑的。

“如果日出有味道,你觉得会是什么味道的?”路上钟闻突发奇想,问陈觅双。

陈觅双很少想这么抽象的问题,她沉吟了很久,说:“可能像荷包蛋吧。”

“而且是那种外缘焦焦的,中间却还是溏心的蛋,再撒一点盐和黑胡椒,有那么点焦煳的味道,又有点咸腥和辛辣,还有一点甜。我刚刚在海边,闻见的就是这种味道。”钟闻双手向后抱着头枕,随意地说,“不过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后,就都忘记了。”

陈觅双至今也搞不清楚自己身上究竟有什么味道,虽然之前打碎过那瓶香水精油,但那味道太浓烈了。她有时候会觉得钟闻是胡编的,是在骗她,毕竟天天把“身上的香味”挂在嘴边还挺让人难为情的。

可是有一些时刻,就像刚刚,她还是会相信钟闻说的都是真心话,她相信钟闻没有骗过她。

到了机场,时间已经不充裕,进去就要马不停蹄地办手续。到了这会儿,钟闻反而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了,他不想被陈觅双当作小孩。所以陈觅双并没有下车,钟闻取了行李走到车窗前,弯腰摆了摆手说:“我走了。”

“一路平安。”

“我到家会给你发消息的,你要回我啊。”

陈觅双微微颔首。

此处车子不能停太久,钟闻也没想拖拉,他心里打定了主意,肯定是要回来的。只是总要先回去一趟,签证问题、钱的问题、父母的问题……很多很多问题都需要时间处理。他只希望能快一点,越快越好。

“陈觅双!”看着钟闻踏入机场大厅,陈觅双已经发动了车子,却又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她微微抬头看出去,他在门内朝她笑着摆手,“我一定会回来的!”

不等她做出反应,钟闻转身大踏步地走出了她的视线。到了此刻,陈觅双反而觉得太快了,声音还没散去,人就已经不见了。

她缓缓将车驶出机场范围,回去的路上阳光始终灿烂地挂在眼角,她恍恍惚惚地想,钟闻真的会回来吗?

万一他的父母不同意呢?万一他有了更好的工作、学习机会呢?万一他回去住一阵,习惯了国内舒适的生活,不愿意再回来了呢?

那么多的可能性,概率似乎都比他回来会更高。

回到住处,陈觅双打算收拾收拾再开店,虽然她的情绪像是被冰封在暗处,有一种奇怪的抽离感,但仅凭着习惯,她也能按部就班地生活。

她将钟闻留下的被子、枕头拿到楼上,打算晚上空下来洗掉,一个东西从被子里面掉了出来。她弯腰捡起,发现是一个装饰性的运动手环,她记得钟闻之前好像一直戴着。

是橡胶的,有拉伸力,对男生的手来说,摘或戴应该是需要撑开的,所以肯定不会是手环自己掉下来的,还掉进了叠好的被子里。陈觅双看着它,突然笑了一声。

他是会回来的吧。

她突然坚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