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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夏木之梦

在陈觅双家的日子,其实和钟闻之前的设想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陈觅双主要就是开店卖花,偶尔上上课,大多数时间待在家里,他们有的是时间相处。结果陈觅双忙得令他瞠目结舌,每天都有既定日程,今天去看场地,明天去这个花市进货,后天去那个花市进货。即便是在家,也是电话、邮件处理个不停,要么就是接待咨询,能和他说话的时间很少很少。

不过他也不是毫无作用,陈觅双出门的时候,他可以看家,如果有游客只是一时兴起想买几枝花,他还可以卖一卖。有复杂的咨询,他会试着留下联络方式,再约时间。只是花的种类太多,即便陈觅双肯耐着性子教他,他也记不住。单从外观上看,钟闻连玫瑰和月季都很难分清楚,不过倒是可以凭借味道辨认,不同品种、不同颜色的花朵轻微的气味差异,对钟闻而言都很明确,他凭借气味和自己取的外号,居然能在陈觅双偶尔需要他传递一下的时候,做到百分百正确。

陈觅双有时候会对他的嗅觉表现出赞叹,因为她本身不是个嗅觉特别灵敏的人,大部分时间又很朴素,她从不用香水,连洗发水、沐浴露都是味道清淡的,吃得也很清淡,生活里的香气只有花香。她做花艺时对配色和造型的关注要远远大于气味,所以对嗅觉的关注其实不多。她觉得既然有天赋就不要浪费,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行当对嗅觉很有要求。

早上五点,陈觅双就收拾妥当要出门了。去花市采购就是要这么早,毕竟整个尼斯的花店数不胜数,去晚了自己想要的花材可能就没了。

她下楼时钟闻还在睡,被子蒙着头,像是一团填充物。陈觅双在桌子上写字条,想跟钟闻说一声自己去了花市,可能会比平时开店的时间晚一些回来,他可以把门打开,也可以完全不用管。结果她从笔筒里拿笔时不小心带出了另一支笔,摔在桌上“啪嗒”一声。

声音倒也不算太大,但陈觅双还是打了个激灵,下意识看向沙发,果不其然,钟闻翻了个身,脑袋从被子下面露了出来。

“几点了……”钟闻扭头看见她,愣了愣,还没有彻底清醒,却已经在摸枕头下面的手机了。

“才五点,你继续睡,我出去一下。”

“你去哪儿啊?”

钟闻这下倒是困意没了大半,一蹬腿坐起来,头发翘得乱七八糟的,配上懵懂的眼神和身上穿着的卡通大T恤,看起来像是只有十七八岁。

“花市。”

“你等我十分钟,好不好?”说着,钟闻已经要往卫生间跑,“我也想去。”

“你去干什么啊……”

不等陈觅双拒绝,卫生间的门就“啪”的一声拍上了,从里面传来声嘶力竭的保证:“就十分钟!”

陈觅双叹了口气,走到沙发旁,把他的被子叠好,又用吸尘器吸了吸周围,连同枕头一起拿回了楼上。

还真的差不多十分钟,钟闻就出来了,陈觅双一看到他就愣住了,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他大概只是刷牙、洗脸,把头发理顺了,其余的丝毫没有改变。

“我们走吧!”他的精神倒是恢复了。

“你不换个衣服?”

陈觅双看着他的T恤和到膝盖的宽松短裤,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我这衣服可以出门的啊,平时我都是这样上街的,走吧。”钟闻完全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容光焕发得好像这身衣服是他特意搭配的似的。

两个人就这样出了门。陈觅双但凡出门就会精心装扮,虽然她的衣服款式都是以素雅为主,但看得出是用了心的,也有自己的风格。而钟闻这样一副打扮跟在她后面,很像老师带着问题生,或者大姐头带着脑子不太好的小跟班。

陈觅双有一辆小型商务车,平时放在车库里,后备厢的空间很能放东西,有时候做场地布置时也会借出去,好歹能减少些预算。钟闻看着她轻车熟路地开车,思考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当然,如果他想买车,父母估计会出钱,但那不一样。

他想和陈觅双相配,重点根本不是一套房子或是一辆车,他至少要做个有用的人。

“为什么你要自己去啊,让他们给你送来不就好了?”钟闻问。

“有一些常备的花可以让他们送,但我刚接了一个婚礼布置,新娘对手捧花有自己的要求,想要特别一点的,所以我要做几个给她看一下。而且今天下午也要上课,所以就自己来买一些。”

“可是好辛苦啊,你睡得也很晚……”

“生活总是免不了辛苦的,你在工作上不辛苦,也会在其他地方辛苦。所以做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还是值得的。”借着拐弯,陈觅双瞄了钟闻一眼,“你回去以后也好好想想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工作吧。”

钟闻知道陈觅双所说的回去是回国的意思,他暗暗计算时间,神色沉寂了下去。

“我不知道啊,我之前的工作是家里安排的,他们让我考证,让我去上班,我就去了。到那里才发现其实也用不上我的专业,每天就是在车间里溜达溜达,弄弄报表。”钟闻将脸扭向窗外,一栋恢宏的巴洛克风格的建筑从眼前滑过,提醒着他此刻是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大学同学还都挺羡慕我的,厂子效益好,是铁饭碗,根本不用担心以后。在他们看来,稳定、清闲、有熟人罩着,就是最好的工作了。”

“是很好啊……”

钟闻被陈觅双的接话搞得一愣,突然也恍惚起来,他挠着后脑勺琢磨,说起来确实是很好啊,再找新工作也未必有这么好的,“咦,那我为什么辞职啊?”

陈觅双笑了一声:“可能是你对自己的人生还是有想法和期待的,所以多去尝试尝试,也许会找到你自己喜欢的。”

“可是我年纪也不小了,再浪费时间会不会一辈子一事无成啊?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是不是就把以后的事情都想好了?”

他居然在她面前说什么年纪也不小了,这孩子神经是有多大条,陈觅双在心里默默地嘀咕。只是同时她也意识到钟闻是在拿她当比较对象,从而感觉到了压力,她摇摇头说:“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没必要比较。我会干这行是因为家庭熏陶,我父亲就是花艺师,我从小就被送去学画画,跟着父亲耳濡目染。所以认真说起来,我也是听家里安排而已,只是我从中找到了乐趣。你只要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擅长的事情,无论赚多少钱,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就是很好的一生了。”

“不够。”钟闻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

“如果你要找男朋友,肯定还是要找旗鼓相当的吧。起码要有自己的事业,不会拖你后腿的那种……你才会考虑吧。”

陈觅双也不是不清楚钟闻是在给她下套,但真的认真去想这个问题时,答案是一片空白。她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不由自主,从小到大,她对未来都没有设想,因为父母都给她安排好了。她从来没想过二十岁以前的愿望清单、三十岁以前的愿望清单,因为超出父母的想法就是无用的。她更没设想过亲密关系,从未追过星,上学时也没谈过恋爱,因为父母教育她不要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和虚无的事情上,婚姻只要一些条件对等,加上互相尊重,就能稳定持续。

“或许吧……我不清楚。”陈觅双将问题抛回去,“你觉得呢,恋爱需要所有条件都1:1吗?”

“我是觉得就算所有条件都1:1,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也没办法和她在一起。如果我喜欢她……”钟闻看着陈觅双,“就算1:0.5,甚至更悬殊,我也愿意。但我觉得正常情况下,喜欢一个人是会想要为了她,将0.5变成1.5吧。”

从钟闻嘴里说出这种听来很有道理的话,陈觅双有点吃惊。她转了一下头,正撞上钟闻炙热的目光,她居然被烫得心里一缩。

所幸已经到了地方,停好车之后陈觅双马不停蹄地朝花市走去。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海边的天空泛着一层浅淡的青紫色,视线朦朦胧胧,将一切都衬得很温柔。钟闻突然想,他在临走前,要拉着陈觅双和他去看一次日出。

尼斯的花市虽比不上巴黎的大,但品类也算齐全。在花市里亮出花艺师的证明会有专门的接待员负责,价格也会相对好谈一些。陈觅双在花市里有熟人,一个个子很高的外国女士一见她就热情地打招呼,钟闻原本以为会有拥抱,谁知那位女士却在近前停住了,只是伸手在陈觅双的手臂上拍了拍。

“哇,这次居然带了男朋友一起来?”女士用法文说。

“不是男朋友。”陈觅双也用法文回,“只是……房客而已。”

女士显然不全信,笑得意味深长,却没有再问,而是转回正题,问她今天需要什么。

钟闻伸出食指在陈觅双的背后偷偷戳了两下,小声问:“她说什么啊?”

“她说你的T恤好看。”

陈觅双很是顺嘴地诓他,钟闻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卡通图案,倒是很认可。

买了非常多的花草,陈觅双是按照脑子里已经有的大概雏形来挑选的,完全可以按照色系划分,有白色系、香槟色系,以及微粉的过渡色系、蓝紫色系,还有各种绿色系。她挑完就递给钟闻,钟闻很快就抱了满怀,快要看不到路了。

花朵鲜有味道刺鼻的,但一大堆混在一起,摆在鼻子下面,还是有点上头,钟闻没忍住打了个大喷嚏。陈觅双回过头,看到他快被花淹没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让他拿得太多了。

但是他那副傻里傻气的样子,真的很有趣,陈觅双没忍住笑出了声。

真好,钟闻脑子里只有一个非常俗套但又非常准确的形容——她笑得比花都好看。

买好花回去,把店门打开,将日常工作做完,陈觅双就开始在二楼的大桌子前做新娘捧花。婚礼在户外草地上举行,外景需要布置成典雅型的,用金色的框架做出几何空间感,主要用白玫瑰和含苞的白色重瓣毛茛,芯里会有一点粉透出来,再加上很多绿植,在框架上做出自然的藤蔓垂坠感。因此新娘的手捧花颜色要显眼一点,但又不能太跳脱,还是要融入整体风格。新娘不喜欢那些简单的玫瑰花球,想要新鲜一点,因为婚礼上没有丢捧花的环节,所以造型上可以有所突破。

钟闻想起他们还没吃早饭,独自去厨房煎了一点香肠,煮了一点麦片,端出来放在桌上,说:“吃一点吧。”

“你先吃,我等一下。”

陈觅双沉浸在手上的工作中,头都没有抬。钟闻坐在她的旁边,安静地喝着麦片,看她非常迅速地将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花和叶子凑在一起,然后呈螺旋状往外围添加。神奇的是,底下的花枝自然而然地盘在了一起,且非常紧密,只要拿胶带或是丝带绑住,再剪掉下面过长的枝,就是一个花捧了。这个花捧是自然风的,少用大朵的花,多用小花和半开的花朵,比如桔梗、罗兰、小飞燕等,搭配大量绿色,比如夕雾草、黑种草、小手球等,看起来像一捧春天。

在钟闻看来,已经很好看了,陈觅双还在上上下下调整花束的弧线,剪掉过于分散的绿色,追求精益求精。然后她起身去找了一只漂亮得像水滴一样的浅口盘,放了水,将捧花放了上去,简直就是一个精美的盆景。

他还以为她终于能安稳地吃饭了,结果她停都不停地又去拿了几根柳条的枯枝,眼见着就要进行下一个项目。钟闻忍不住了,拿叉子叉了块香肠,直接递到了她的嘴边:“吃!”

陈觅双下意识地向后仰头,躲了一下,但她躲一点,香肠就逼近一点。她扭头看了一眼钟闻,钟闻噘了噘嘴,一脸誓不罢休的坚定。陈觅双内心有所挣扎,但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叉子,只将香肠咬了下来。

这大概是她能自己吃饭之后,第一次吃别人喂到嘴边的东西。

“好了,好了,我吃。”

眼见着钟闻还想故技重施,陈觅双只好妥协,主动吃起了东西。钟闻这才满意,托着腮等她吃完再收拾餐具。她一低头,侧面的长发就会向前垂,虽然很长,不会掉进碗里,但会挡住大半张脸,影响钟闻看她。于是钟闻伸出手去,帮她把头发绾到了耳后。

他的指尖划过耳郭的刹那,陈觅双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握着勺子的手也僵住了。和别人肢体接触的不适,会在她的身上持续很久。

“怎么了?”她的停顿太明显,钟闻看了出来,有些委屈地将手攥成拳头,“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不是你的问题,我不太习惯肢体接触。”

“可是Amber就可以啊!为什么?”

白天的陈觅双不是很愿意回忆Amber,对她而言,Amber就像是一个偶尔会在深夜的街上遇见的陌生人,没遇见的时候不会想起来。同时认识她和Amber的人之前是不存在的,至少她还没遇见过,可现在,钟闻就在她身边。

“我不知道,也许是喝醉了吧。”

“我觉得不是。”钟闻说得斩钉截铁,“我觉得Amber喜欢我,可你不喜欢我。”

陈觅双还以为钟闻会有什么像样的发言,结果让人啼笑皆非,她无奈地摇头说:“我没有不喜欢你。”

钟闻立刻接话:“那你就是喜欢我喽?”

“我……”

绕来绕去,陈觅双发现自己被钟闻套住了,决定不再搭理他。

但钟闻心里有点喜气洋洋,至少陈觅双是不讨厌他的,不讨厌到喜欢之间的路途终归会短一些。

之后陈觅双又做了一个扇形和一个瀑布形的手捧花,用枝条和自己剪的碎网格拼凑出一个半弧形的框架,再用香柳叶编织打底,然后将颜色优雅的花园玫瑰高高低低地插在上面,再加上尤加利叶和银叶菊之类的配草。也尝试着干脆用灿烂的颜色,让花朵从新娘的手上向前倾斜下去,底部逐渐变小,视觉上就像是有花朵要从新娘的婚纱上流下来一样。

她工作的时候非常专注,眼睛灼灼放光,会有比平时更多的微表情,有时会因为摆对了一朵花的位置而兀自笑起来。钟闻喜欢看她工作时的样子,也许从个性上讲,钟闻和Amber更合得来,Amber能给他更多接近她的机会,可他此时确定自己更喜欢的是面前这个拥有更多时间的陈觅双。

准确地说,他喜欢全部的陈觅双。哪怕Amber再不出现,哪怕陈觅双一直抵触与人亲近,那也没关系,在他眼里,这些不完美都是完美的。

等他们吃完午饭,学插花的人陆续到了。陈觅双的插花课比较系统,每周都有不同的主题,这次的主题是中式盆插。早上她特意买了一些梅花、兰花、莲花,以及非常多的枝条花材。但她并不强制用什么花,因为这些学插花的人,很少是要从事这个行业的,大多只是为了陶冶性情,添点生活趣味,开发他们的创造力才是最重要的。

她先做了一个标准示范,在素净的白色浅口盆的一端插上剑山,从伞形绣球中截取一段枝条,是一个开口非常大的“V”字,长的那一边朝空白的那一侧伸去,另一侧只留很小的一块用来平衡视觉,然后修剪掉多余的花朵、叶片和枝丫。然后她又挑选了一枝三头的嘉兰,直直地插在“V”字的中心,其中那朵最高的嘉兰开得也最妖娆。但中间看上去还是太空,她又试着拿更多嘉兰比了比,但嘉兰是百合科的植物,花瓣反卷就显得更细,自带空间感,放多了会显得零碎,于是陈觅双拿了几朵和嘉兰同色系的多头玫瑰插了进去,立刻填补了空白,核心显得非常扎实。整体上高、中、低错落有致,加上延展的宽度,构图很协调。最后陈觅双又拿了几片鹤望兰的叶子铺在所有花材的下面,作为过渡和烘托。

“中式盆插的基础一般来说是三主枝,第一条就是延伸出去的这条。”陈觅双指了指伞形绣球,“要选择有力度、有韧性、能够作为主题的。第二条和第三条高矮要留意,它们集中在这一侧,主要是为了构图的协调和作品的丰满,注意不要太旁逸斜出。枝条也可以用花来替代,想象力最重要。”

她讲课是用英语,遇见英语不太好的学生,会再用法语解释一下。她站在长桌的一侧,阳光从她背后的窗子洒进来,将她勾勒出一圈毛边。钟闻坐在离桌子很远的椅子上,但是在她的正对面,这期间她的眼神从未在他身上停过,他觉得此时此刻的陈觅双,看上去遥远得好像天使一样。

陈觅双和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可他固执地卡在了她的门口不肯走,离签证到期没几天了,他还能找到什么理由呢?

等到学生们开始自由创作,地上就陆陆续续掉落了叶子、花朵,还有一段段枝条。钟闻蹲在地上,慢慢地移到了桌子下面,原是想稍稍收拾一下,结果一根非常柔韧的带有一点花苞的枝条吸引了他的注意,不知不觉间他就玩了起来。

陈觅双围着桌子转圈,看每个学生的作品,解答他们的问题,余光瞥见钟闻隔一会儿就钻到桌子底下捡点什么,又闪到一边鼓捣,行为和仓鼠有一拼。她还挺想看看他在干什么的,结果刚要过去,就有学生叫她。

一直到把学生都送出去,陈觅双回到楼上打算收拾,钟闻突然从她背后闪现,将他做的乱七八糟的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

陈觅双吓了一跳,下意识伸手去摸,结果摸到了他的手背,又仓促地放下了手。

钟闻完全没在意,绕到陈觅双的前面看,笑得捂肚子。他的花环戴起来不像公主,反倒像是和吉普赛人沾点亲戚。

“你刚才就在干这个啊?”陈觅双想摘下来看看什么样子。

“等一下!”钟闻举起手机,“我要拍一张。”

“不要。”

“给我拍一张做纪念嘛!”

纪念这个词总是有点分量的,足以将她的手压下去。她站在那里,有点不情不愿,也没做什么表情,但凝视镜头的时间已经足够钟闻按下快门了。

“回去我要给他们看,这就是我喜欢的人。”钟闻喜滋滋地看着照片。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喜欢,却是陈觅双第一次听了进去。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问:“你不觉得拿这张照片给人看很奇怪吗?”

“有什么可奇怪的,这只能代表我喜欢的人随便拍拍都漂亮!”

钟闻的嘴,骗人的鬼。明知道这点,陈觅双还是笑出了声。

趁着钟闻没注意,陈觅双把花环拿到了楼上,挂在了卫生间门外的挂钩上。睡前她开着一盏夜灯,靠在床头,一直看着它。

距离钟闻签证到期还有几天,她算得清楚,但也许他在那之前就会离开。到那天,她应该会觉得松一口气,应该会庆祝生活回到正轨吧。

可是,她会吗?

为什么现在她会觉得钟闻的离开是一种变数,而他的存在才是理所应当的呢?

离最后时限还有十天的时候,钟闻已经买好了机票。他没和陈觅双说,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知道她是否在乎。

签证逾期滞留不是小事,再说如今他身上也没有多少钱了,走是必须的。但走了是否还能回来,钟闻说不好,毕竟法国还是很远的。

在异国他乡的短暂旅途中遇见喜欢的人,真是件浪漫而又悲伤的事。没有感情不害怕时间和距离,异国恋的成功率总归还是低的,即使成功了也要经历很多艰辛,承受很多心酸。这些钟闻都懂,可他怎么还是让自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呢?

如果当初他没有从机场折返,现在是否已经释怀了呢?

不行——钟闻了解自己,他是那种想买一样东西,即便当时没钱没买到,在多少年后也一定要得到的那种人,他会钻牛角尖,他不会放弃。

可是陈觅双是人,不是某样可以用价值衡量的物件,不是给他时间他就能得到的。钟闻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不放弃”做出怎样的努力。

“钟闻,你能帮我个忙吗?”放下一通电话,陈觅双突然喊了他一声。

“好啊!”

钟闻本来对着手机上的航班时刻表发呆,闻声立刻抖擞精神跑过去。

“有位太太让送几枝紫色的海芋过去,离得非常近,你去送一趟吧。”

“没问题。”

海芋的形态比较单调,需要用一些配草丰富一下,陈觅双将花配好,底部都斜着剪了一刀,先用绳子绑了一下,外面包上纸再拿丝带缠好。她把花交给钟闻,又在他手机上发了导航,细细叮嘱:“打电话来的是个上年纪的女士,但无论年纪多大,你都要叫Mrs。这位女士叫作Mrs. Moran,不要叫错。”

“好,我知道了。”钟闻小心翼翼地抱着花,就要出门。

“还有。”陈觅双又叫住他,“最好不要进门,在门口把花给人家就好。如果人家邀请你进门,让你帮忙放进花瓶里,你就把外面的纸打开,将花束原封不动地放进花瓶里,下面的绳子我留出来很长的一段,你可以放进去再解开。”

“好。”

“噢,对了,带上零钞和刷卡机。”陈觅双又数了足够的零钞,把机器检查好,交到他手上,“要是嫌走路累的话,可以去隔壁借单车……”

“好了!”钟闻哭笑不得,心想再这样下去,他出不了门了,“你就相信我一下嘛,这种小事我是没问题的!”

陈觅双也觉得自己啰唆,一般她不这样的,突然醒悟过来有点难为情。她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放松,摆了摆手说:“那快去吧。”

“等我回来!”

钟闻抬手盖在陈觅双的头顶,表面轻松自然,心里其实是壮了二百分的胆子。陈觅双眼皮刚一抬,他就立刻收回了手,叫着“走了走了”,撒腿就跑。

“慢点,当心花!”

话音未落,人就已经没影了,陈觅双无奈地摇了摇头。

被人触碰,尤其是头发和脸,那种刺刺的感觉并没有存在太久,甚至还来不及捕捉就消失了,这让陈觅双自己都有一点惊奇。

其实送花这种事,她有专门的接洽,根本不用让钟闻去。但一是离得很近,比较省时间;二是她看得出来,随着离开的时间越来越近,钟闻的情绪越来越低落,话也没有从前多了,她想让他出去吹吹风。

离别是必然的,陈觅双明白,只是她不愿意多想。因为钟闻终归还是改变了她的生活,至少有他在的这段日子,Amber再没有出现过。

其实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空白时间怎么就被填满了呢?她并不会和钟闻谈太多私事,探讨有关情绪的话题,基本上她都是在用没什么营养的话,来应付钟闻没什么营养的话。

可竟不觉得无聊,反而像是给时间上了加速器。

可惜加速器失效后,她终归还是要回到原先的生活。

送花的地址很好找,虽然位置比较僻静,但不是一栋房屋的某一间,而是很大的独栋,大门旁就挂着街名和门牌。这房子外观很古老,有不少破角和裂痕,墙上爬满粗壮的藤蔓。钟闻知道这种房子要么是祖传下来的,要么就很贵。

他在门前检查了一下花,还整了整衣服,才按了门铃,边按边用英文喊:“Mrs. Moran,你订的花。”

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出声音:“门没关,进来吧。”

人家让进,他也没办法,钟闻有些小心地推了个门缝,往里张望。门推开后是一条很深的走廊,他看到一个老奶奶坐在轮椅上,在几步开外正对着他。外国人的年纪不好估计,但钟闻觉得这个老奶奶怎么都得七十岁往上了,虽然气质非常好,但脸上的褶皱多得有点吓人。

“你订的花。”钟闻往里走了两步,再次停住。

“跟我来。”老奶奶掉转轮椅,拐了弯就进了客厅,钟闻只能跟着,见她指着壁炉上一个细长条的玻璃花瓶说,“你帮我放进去吧。”

钟闻在花瓶里装上水,按陈觅双说的,小心地拢着花束底部放进去,确认散得不厉害,才拽掉陈觅双系的绳子。

“好了……”他回过头,打算告辞,却发现老奶奶从冰箱里取了一瓶类似橙汁的饮料,给他倒了一杯。

法国这边水质不好,家里就算装过滤器,也还是逃不过喝瓶装水,而且他们喜欢喝冰水,冰箱里大半空间都堆满了水和饮料。钟闻下意识说了“谢谢”,却不知该不该喝,他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印象里的快递员好像并没有什么机会喝收件人家里的水。

就在他犹豫的片刻,突然的一声猫叫吓得他一激灵,一下蹿出老远。他这才看见沙发上趴着一只纯黑色的猫,和沙发上的黑丝绒毯子颜色一致,刚才他完全没注意。

猫跳下沙发,跳上老奶奶的膝头,老奶奶笑着抚摸它,对钟闻说:“Cassie不太喜欢男士,不要介意。”

“没、没事……”钟闻抽了抽嘴角,努力保持镇定。

“坐下喝口水吧,我知道店在哪里,只是我身体不好,走不了那么远。这一路走来,也有点累吧。”老奶奶举了举自己的那一杯,“就当陪一陪我这个可怜的终年找不到人说话的老人吧。”

“你还年轻着呢,Mrs. Moran。”

钟闻还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反正他也口渴,冰镇饮料不喝白不喝。

这饮料之前钟闻也买过,热带水果的气味很重,闻上去是红西柚、番石榴和菠萝那种刺刺的味道,他不是很喜欢。不过他还是端起了杯子,只抿了一小口,就察觉到不对劲。

倒不是尝起来不对劲,而是越闻越不对劲。可是具体哪里有问题,钟闻也说不上来,他之前只喝过一次,只是觉得在水果的甜腻中隐藏着一丝不应该属于饮料的气息。

“Mrs. Moran,我能看一下你的冰箱吗?”钟闻试着开口。

“完全可以。”

于是他站起来走向冰箱,看到侧面码着各种瓶子,这种饮料有两大瓶,一瓶没开封,另一瓶还有一多半,显然他这杯和Mrs. Moran自己那杯,是从还有一多半的这瓶里倒出来的。钟闻拧开闻了闻,容量多的情况下他闻起来更清楚,这瓶饮料里有一种奇怪的苦味,说草药味有点严重,但至少是青草的涩味。他又拧开另一瓶未开封的,发现那瓶并没有这个问题。

他的第一反应是看赏味期限,结果发现还有很长时间才到期。

“奇怪……”他嘟囔着回过头,正好看到Mrs. Moran在喝那杯饮料,于是脱口而出,“等一下!先别喝!”

Mrs. Moran做出被他惊吓到的夸张表情,把杯子举得高高的。

“是这样的,我觉得你的这瓶饮料有问题,但我不确定你会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钟闻觉得凭自己的语言能力说不明白,他掏出手机用软件翻译,虽然也不太准确,但至少能翻译出一些意思相近的语句,“我的嗅觉比普通人要好一点,我觉得这瓶饮料气味不对,你是从哪里买的,让他们联系一下厂家,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在确认以前,你还是别喝这瓶了吧。”

认真说起来,钟闻没有任何证据,不相信的人肯定会以为他是小题大做,但Mrs. Moran只是略显迟疑,紧接着就对他说:“既然如此,你把我冰箱里所有的液体都打开闻一下吧。”

“你确定?”钟闻有点诧异。

“当然。”

钟闻只好再次打开冰箱,把里面的所有瓶子都拿出来,一个个拧开闻。在他记住了刚刚那种异样的味道之后,再闻到时他一下就能辨认出来。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钟闻在几种不同的饮品里都闻到了这种味道,有的饮料本身味道淡一点,它就浓一点,倒是不难闻,是很自然的药草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饮料自带的味道。但这种味道丝毫尝不出来,过度的甜会遮盖掉一切,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所有的瓶装饮用水里都干干净净,一点异味都没有。

事已至此,钟闻不得不往复杂又可怕的方向去想了。如果只有某一瓶,哪怕是某一个种类有问题,他都会觉得是偶然事件,或是产品批次的区别。可是从不同品牌、不同类型、不同味道的饮料中,都能闻到同一种异味,并且分布得很平均,差不多是两三瓶中就有一瓶,这明显是人为所致了。

“我闻着这几瓶都不太对劲,但我的鼻子不是精密仪器,我也不能保证,而且我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钟闻一脸为难,“Mrs. Moran,这些都是在哪里买的呀?”

“你能再帮我个忙吗?”Mrs. Moran没有回答,而是操作着轮椅从一个抽屉里拿出几张大钞,推到了钟闻面前,“你帮我把这些都拿出去扔了,不管是你闻出来的,还是没闻出来的,然后去超市里买一模一样的填进冰箱。这些钱应该足够了,剩下的就当是感谢你的。”

这不过是举手之劳,钟闻肯定是会帮忙的,只是他越琢磨越觉得不安,一再问:“真的没问题吗?”

Mrs. Moran摇了摇头,笑得讳莫如深,却又有些凄凉。

无可奈何之下钟闻只得照办,他先去超市买了新的饮料和水,填进了Mrs. Moran的冰箱,然后拿袋子将之前的那些装好,准备提出去扔掉。就在这时,Mrs. Moran再度叫住了他:“孩子,我是第一次见你,却很喜欢你。如今像你一样愿意去管别人事情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我相信你说的话,虽然我什么都闻不出来,但你没有骗我的理由。只是今天的事除了你和我,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了。”

钟闻有一种强烈的感觉,Mrs. Moran知道真相是什么,但她选择不声张。作为外人,钟闻没有发言权,他只能点头,脸上却还是现出担忧的神色。

“你不用担心我。”Mrs. Moran笑起来,能让人想象到她年轻时的美丽,“我本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但你今天帮了我,我是个懂得感恩的人,所以我要照顾下你的生意。我这屋子里死气沉沉的,你们店来帮我做一下整体花艺的设计吧,包括我后面的院子。之后你有空就来帮我打理一下花,陪我说说话,帮我填补一下冰箱,我会付小费的,如何?”

听到自己帮陈觅双揽了生意,钟闻立刻乐开了花,头点得异常干脆,竖起大拇指说:“没问题!”

从Mrs. Moran家出来,钟闻提着两大袋子的液体,坚持了没多久,手就勒得受不了了。他只好一瓶瓶倒进下水道,但以防万一,空瓶子没敢乱丢,想着回去再用清水涮涮。

手里的最后一瓶,正好是他喝过的那瓶,钟闻心里一动,突然停了手。

走到陈觅双的店门口时,刚好撞见她向外张望,钟闻咧嘴笑:“想我了吧!”

“怎么这么慢?”陈觅双脸上写着“懒得理你”,转身往楼上走。其实刚刚她一直在门口徘徊,强忍着给钟闻打电话的冲动。

她觉得自己该相信钟闻,送花这点小事应该不会出问题,而且就算有什么问题,她打电话催促也只会火上浇油。但时间确实长了点,她突然意识到原来等待也会让时间变得有意义。

关键在于,不是等待一个迟到的生意伙伴,而是等待一个心里记挂的,希望能再见到的人。

“我跟你说,今天我遇见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进屋连喝了两杯水,钟闻就忙不迭地和陈觅双讲起刚才发生的事情。他说得眉飞色舞,就像在讲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可陈觅双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钟闻做的是对的事,却可能搅入麻烦。如果是陈觅双,她将花放好,就会立刻离开,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坐下。这样她能避免很多麻烦,却也会错失很多缘分。

“你不要那么担心嘛,结果是好的啊。”钟闻伸出食指想去戳陈觅双的眉心,而这一次陈觅双反应了过来,先一步向后躲了一下,钟闻的食指和拇指圈起来,在空气里弹了一下,“先解决工作,把钱赚到嘛!”

“让你总去陪她,你不嫌烦吗?”

“她只是个孤单的老人,腿脚不方便,我偶尔去帮她采购些东西,不麻烦的。而且……”钟闻从袋子里把那半瓶饮料拿出来,放在桌子上,托着腮问陈觅双,“这个你是怎么想的?”

陈觅双拧开瓶盖闻了闻,也闻不出异样,她微蹙着眉问:“你确定真的有什么吗?”

“反正……不太对劲。”

“你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在怀疑什么吗?”自从听钟闻说完,陈觅双始终面色凝重,“如果照你的猜测,这可能是一起刑事案件。”

钟闻拿手指蹭了蹭鼻尖,却带着一点笑意:“你看,你很了解我嘛!”

“别闹,说正经事呢。”

“啊呀!”

钟闻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一脸惊恐。陈觅双被他吓得耸肩,紧张地问:“怎么了?”

“我答应过Mrs. Moran要保密的!”

陈觅双捂着额头,哭笑不得:“你都已经说这么久了,才想起这个?”

“算了。”钟闻重新坐下来,“反正她说的是不能告诉其他人,你不算其他人。”

陈觅双有点想问“那我算什么人”,但她能猜到钟闻会怎么回答,真要给他机会说出口了,她又会不知所措。最终她还是转移话题:“如果你真的心存怀疑,那就拿去检验一下,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你认识这样的机构吗?”

“我不认识,不过有人应该认识。”

说着,陈觅双已经拿起了手机,在她给邝盛拨出电话的前一秒,钟闻突然明白了她要做什么,猛地抓住了她握着手机的那只手。

“你要打电话给那个律师,对不对?”

“对啊。”陈觅双无法忽略手上的力度,想保持镇定,眼神却止不住往下飘,“他是律师,肯定认识这样的机构,这样比较方便。”

钟闻仍旧扣着她的手机,头向前伸,紧盯着她的眼睛,脸上出现各种微表情,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一样。陈觅双从来没见过能直视别人眼睛那么久的人,或许是她做不到,所以也很少观察别人。

她真的很少能单纯地和一个人进行直接又毫无意义的眼神交流这么久。

其他人的微表情也这么多吗?陈觅双忍不住想。

“就只是朋友?”钟闻终于开了口。

陈觅双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指她和邝盛。她转动着手腕,无奈地说:“只是朋友,可以放开了吧?”

钟闻缓缓移开了手,却仍然保持着警惕的状态,就像一只第一次独自猎食的小豹子。在情敌问题上,他的直觉同样是灵敏的,钟闻只见过邝盛一次,就确定邝盛一定对陈觅双有意思。不过他姑且相信陈觅双,所以更要严防死守。

“就是这样,不麻烦吧?那好,回头我给你送过去。”陈觅双当着钟闻的面给邝盛打电话,简单地说了下情况,只说是一个认识的人觉得饮料喝起来不太对劲,所以想验一下。做律师的自然认为是准备索赔,丝毫没怀疑就答应下来,结果邝盛又突然说:“我晚上去接你吃饭,到时候你顺便给我就行。”

陈觅双下意识看向钟闻,只觉得有一束强劲的目光向她砸来,她喉咙一紧,莫名有种心虚感,赶紧和邝盛说:“我最近真的有点忙,改天吧。回头我让人把东西送到你的律所去,谢谢。”

邝盛不是个被拒绝了还会一再勉强的人,通话就这样结束了,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见陈觅双放下手机,钟闻反倒有些意外:“这就完了?”

“不然呢?”

“这个男的好无聊啊!”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话多?”陈觅双白了他一眼,飞快地在便笺纸上写下了邝盛律所的地址,“行了,你拿去交给前台,说是我要送的。”

“我去?”

陈觅双作势就要收回便笺:“那我去吧。”

“我去我去!”

钟闻赶紧抢回便笺,抱着瓶子,飞也似的往外跑,好像生怕陈觅双后悔。

“等下!给你车钥匙,开车去啊!”陈觅双追出去丢给他车钥匙,目送着他将车开走,才算踏实。

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陈觅双这才意识到钟闻在时有多吵。明明只多了一个人,他的存在感却像是某种可捕捉的频率,辐射范围巨大,带来持续的躁动。他一离开,唰地一下,一切都消失了,一点痕迹都不留。

陈觅双竟然有点不习惯,有钟闻在和没钟闻在的反差如此之大,在她心里掀起了难以平息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