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名字叫月亮
一九四二年的春天,浙江第一儿童保育院周围的杜鹃花,“吱吱呀呀”地开了。在阿秋哥不慌不忙的目光中,杜鹃开花是有声音的,他欢喜这样的声音。阿秋哥会坐在门口,在春雨下落的时候,吹响他的口琴。阿秋哥很会吹口琴,那些雨被风一吹,就同口琴声一起,完全把阿秋哥和保育院淹没了。
如果你听得再仔细一些,甚至可以穿过雨声和琴声,听到远处密集的枪炮的声音。但是,那些枪炮声,一点儿也不影响杜鹃花的绽放。这个春天,保育院四周一下子冒出来的杜鹃花和一摊摊的绿,令阿秋哥确信,冬天真的已经远去了。
直到漫长的黑夜来临时,阿秋哥都没有起身。月季就是这个时候,牵着一个小姑娘的手,走向保育院的。丽水的春天是有一些寒冷的,尤其是在下过雨之后。阿秋哥并不怕冷,他沉浸在清脆的口琴声里,要是雨一直下的话,他也会一直吹一直吹。说实话,从立春那天算起,他吹了有大半个春天了。
月季和小姑娘,各自撑着伞,从他的身旁缓缓走过。阿秋哥忽然觉得,一朵大大的杜鹃花,和一朵小小的杜鹃花,走进了春雨里,她们款了款身子,春雨就下得更加猛烈了。很快,这一大一小两朵杜鹃花,便走进了保育院。阿秋哥把口琴放好,还扣上了衣服扣子,他走到雨中,闭上眼睛,仿佛瞧见了无数杜鹃花在盛放。
阿秋哥是保育院的保育员,从第一任院长的时候就来帮忙了。他是在保育院长大的,没有名字,也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他只记得,秋天的风很绵长,在更加绵长的日子里,他慢慢长大了。他的口琴是保育院的院长教的,口琴也是院长送给他的,院长说:“你长大了,该有个像样的名字了。”
阿秋哥立在最深的秋天里,浓重的深秋气息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他说:“我就叫秋了,我喜欢秋。”
“那么,我就叫你阿秋。”院长说完,就把口琴送给了阿秋哥,他说,“你有了名字,口琴是一个见证。”
阿秋哥记得,自己是拥抱了院长的,后来,在无数个深秋时节,阿秋哥都会无比思念院长。院长是在那天下午去世的,阿秋哥为他吹了很久的口琴,吹到嘴唇都肿胀了。院长闭上眼睛以前,最后还看了阿秋哥一眼,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笑了一下,他的笑很轻很轻,仿佛细雨落到了泥土里。
阿秋哥接替了院长的工作,继续抚养着保育院里的孤儿。阿秋哥不是院长,他也不爱听别人叫自己院长,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是院长。所以,他让孩子们叫自己阿秋哥,直到战时儿童保育会浙江分会在丽水碧湖镇设立了保育院,阿秋哥带着孩子们住进了保育院。
保育院的李院长对人很和善,尤其是对阿秋哥。她很清楚,把孩子们交给阿秋哥来照顾,是最让人放心的。阿秋哥也愿意照顾孩子,不过,随着保育院的孩子越来越多,他渐渐有些照顾不过来。这个时候,月季的到来,算是帮了李院长和阿秋哥一个大忙了。月季就姓月,杭州人,是自愿向组织申请调来保育院当保育员的。
月季来了有两个多月了,孩子们都挺喜欢她的,他们叫她“花儿姐姐”。月季是带着蓬勃朝气和青涩来保育院的,她年轻的身体有着充沛的精力。月季是喜欢花的,她来保育院的那天,梅树正开出新鲜的红,月季就站在梅树下,她想到了李后主的那句词: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多好的词句呀,和梅花一样美。
那天其实还下了雪的。阿秋哥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看见了同花儿一样好看的姑娘,正站在一株梅花树下。阿秋哥想,她一定非常喜欢花。现在,杜鹃花开了,阿秋哥希望杜鹃花可以多开一点儿,再多开一点儿,最好整个丽水县城都开满了杜鹃花,这样月季无论去到哪儿都能瞧见,她一定会十分开心的。只要月季开心,那么,阿秋哥也一样是开心的。
月季把小姑娘领进保育院的时候,阿秋哥禁不住多瞧了几眼,小姑娘的模样还真和月季有几分相似呢。只不过,小姑娘的脸,比纷扬的雪花还要冰冷。月季说起过,她今天要去接自己的亲妹妹过来,父母牺牲后,党组织就想尽办法帮她和妹妹团聚,这样也有利于妹妹的成长。
经过阿秋哥的身旁时,月季朝阿秋哥笑了一下,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阿秋哥用目光迎她们进了保育院的大门,又进了里屋,这个时候,雨越下越大了。
阿秋哥问月季:“你的亲妹妹叫什么名字?”
月季指了指黑漆漆的天空,说:“她的名字叫月亮。”
“月亮,真是个好听的名字。”阿秋哥看了一眼落雨的夜空,要是明天雨停了,月亮晚上就会出来的,月光会爬满整个保育院,好看极了。
月季笑了笑,说:“阿秋这个名字,也很好听。”
阿秋这个名字当然是好听的,保育院的院长也是这样说的。阿秋哥说,我喜欢秋天。他其实还想说一句的,却始终没能说出口,他想说,我也喜欢花儿。
下雨的夜晚,是没有月亮的。不过,保育院有月亮,保育院的这个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一样,都是冷冰冰的,唯一不一样的地方,是天上的月亮会发光,而她不会。
不会发光的月亮,十分喜欢在有月亮的夜里,一个人赏月。夜空中,有数也数不清的星星,但是月亮,就只有一个。月亮觉得,自己这个月亮,和天上的月亮很配,都是冷冷清清的。其实,再小一点儿时候的月亮,是不冷的,她和姐姐月季一样,是活泼的,温暖的。月季离家求学,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父母在那之后,又相继牺牲了,空荡荡的家里,就只剩下月亮一个人了。月亮会爬上阁楼,从阁楼的窗户里看月亮,她也会和月亮说话,她会说:“月亮,你真孤独。”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月亮都是一个人住的。她的话越来越少了,到最后,就算上了阁楼,她也是安静地坐着,她能从傍晚坐到天亮,她真想就这么一直坐下去,什么也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管。直到有一天,党组织找到了她的姐姐月季。说实话,月亮刚得知这个消息时,是有一点儿开心的。现在,她跟着姐姐来到了保育院,一路上,她都在听姐姐月季讲保育院里的事,保育院里有许许多多的小朋友,她可以和他们一起玩耍和学习。
月季说了很多很多话,好像总也说不完似的。月亮一点儿也听不进去,遽然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更加孤独了。
月亮关掉了房间的灯,黑暗一下子张牙舞爪地扑上来,咬住她的衣角不放。她的眼睛,有瞬间的不适应。她听着窗外簌簌的春雨声,像是黑夜的呜咽。月季替她关上房门的时候,月亮突然觉得,门外也许是一场正在进行着的狂欢。就连门口的杜鹃花也一样,它们一起绽放,争先恐后。
在月亮的右手边,是一面老墙。她伸手抚摸了一把,老墙有些坚硬,这个时候,她听见,从老墙外传来了一声猫叫。月亮爬起来,打开了窗户。月亮刚想要往窗户外看时,一颗小脑袋突然就蹿了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小脑袋是属于小七的,小七比月亮大两岁,来保育院小半年了。小七听阿秋哥讲了月亮的事,他可不愿意等到第二天才能和新朋友见面,所以一个人偷偷过来了。小七睁大了眼睛,想要看清楚月亮的模样,雨水把他的头发都打湿了。小七说:“你就是花儿姐姐的妹妹呀,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小七,一二三四五六七的七。”
月亮并没有理睬小七,她没等小七说完话,就把窗户关上了。小七仍旧趴在窗户外面,嘴里说着些什么,月亮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她也不想听。
小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月亮听不见说话声了。所以,她又推开了窗户,想看一看雨。说实话,在保育院的第一晚,她真的难以入睡。春雨在月亮的目光中,“沙沙沙沙”连绵不绝,在连绵不绝的春雨里,月亮还看见,阿秋哥在屋檐下正和什么人交谈着。她把头扭向另一边,在那儿,杜鹃花迎着春雨,盛放得很用力。
浓重的夜色里,雨更大了,像一场无休止的盛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