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狼和小羊：劝酒的动机

我们可以拿棒子打狼，也可以逃离狼口。

只是不要试图和狼讲道理。狼吃羊是没有道理的。

我工作过的一家公司，有个奇怪的规矩。

每年毕业季一过，公司会把今年新入职的年轻人聚在一起，搞个新员工培训。培训当天晚上会办一场晚宴，所有的公司领导都会到场，名为勉励新人，实为灌酒，美其名曰“破坏性试验”。

所谓“破坏性试验”，即给每一个新员工灌酒，直到他们喝吐为止，以此测试新人的酒量。

每年都有新员工试图和他们讲道理。

一开始，有新员工说，自己不大会喝酒，或者不喜欢喝酒。领导不为所动，反而语重心长道：不会喝就要学着喝，年轻人要学着适应社会。

见直说不奏效，新员工们又开始尝试从其他角度进行沟通。

有人想，既然是公司领导，想必会很在乎公司的业务。

于是他们说，自己手上有项目没完成，晚上回去还要加班，喝多了怕是要耽误工作。

领导豪迈地一挥手：“这个不是问题，你们项目组组长是谁，我去跟他说，今天别干活了，任务就是喝酒。”

年轻人想，原来公司花钱雇人不是为了创造效益，是为了让他喝酒。

又有人说，自己酒精过敏，喝酒很伤身体，所以不能喝。没想到不提还罢，话一出口仿佛捅了马蜂窝。一时间好几个满脸通红的中年男人纷纷喷着酒气喊道：“酒精过敏就是平时练得不够！出事我们给你叫救护车！”

于是每次这样的晚餐，往往是以年轻人们吐得一地狼藉结束。一边是年轻人惨白的脸色，一边是领导们满面红光，总是能形成无比鲜明的对比。

第二天，昨晚被灌得东倒西歪的年轻人忍着头痛来上班。很多人身体不适，不要说维持工作效率，连正常吃饭的状态都没有。遇到项目紧急的时候，耽误工作自然是难免的。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沟通尝试，包括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公司利益的沟通，都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对方的动机。

小时候我们都听过一个寓言故事，叫《狼和小羊》。

狼想要吃羊，就开始找各种理由。先是说羊弄脏了河水，又说它去年在背后骂人。两个理由分别被小羊驳倒后，狼懒得再辩解，直接扑过去把小羊咬死了。

小羊一直执着于争辩，是因为它错估了对方的动机，以为狼是来说理的，狼做事是需要理由的。

可事实上狼是来吃羊的，理由只是明面上的掩饰。

无论论理的胜负如何，都不会影响对方实际的目的。

劝酒的人在明面上有很多说辞。比如这是对年轻人的锻炼，这是公司业务需要，这是适应社会的必经之路……但劝酒人真正的目的是“服从性测试”。

各种说理或争辩都不会起到作用，因为这些领导的目的既不是论对错是非，也不是为了公司创造效益，就是来展示权力的。他们是要给刚踏入社会的年轻人一顿“杀威棒”，告诉他们职场权力的外延不仅限于工作，还包括员工这个“人”。

一旦员工接受了这个潜规则，之后的种种对“人”的压榨，一再突破工作和私生活边界的资本丑态遭到的阻力就会小很多了。

这才是劝酒的真正目的。

职场上的权力，本该只适用于职场内部。

如果你是技术主管，权力的外延是部门的技术问题；如果你是行政总监，权力的外延是干预行政事务。无论如何，任何权力都有预设的边界。

但权力这个东西就像毒品，一旦尝了一口，就会成瘾式地想要更多。可人总不能一直随心所欲地升职加薪，那么那些握住权力的人，就会想方设法扩大现有的权力。

其中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现有的权力扩大到职场之外——不止在工作中对下属发号施令，也要让员工的私生活听从自己的令行禁止。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珍贵的是什么？

是身体健康。

如果职场的权力连最珍贵的身体健康都能剥夺，那就意味着这份权力有能力蚕食员工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之后诸如占用个人时间、挤压家庭生活、制造情绪压力等手段就可以完全无所顾忌地使用了。

原本职场内的权力，也就这样顺利占领了员工的私生活。

这正是任何拒绝劝酒的沟通都难以起到作用的原因。

劝酒的目的就是让下属服从。你越表现出抗拒喝酒，就越意味着只要劝酒成功，职场权力就压倒了个人意志；而如果下属用酒精过敏等身体原因拒绝喝酒，同样意味着职场权力可以高于个人健康，反而会更加刺激扩大权力的欲望。

所有试图用沟通来拒绝劝酒的尝试，都建立在对方会因为员工的个人意志或者身体健康而投鼠忌器的前提下。而事实上，对方不仅不投鼠忌器，反而要打破那个陶罐子，打老鼠只是顺便罢了。

想要和劝酒的领导讲道理，就像小羊想要和狼讲道理一样，归根结底都是对权力抱有错误的认知。

故事里的小羊之所以显得愚蠢，是因为它一直把“对方的目的就是伤害自己”这个可能性排除在外，尝试用双方平等、理性思考的常规社交方式去沟通。

寓言故事是现实的简化版。我们作为看故事的人，当然能一眼看出狼是要吃羊的。

但到了社会上，狼通常都会戴上笑脸面具，披上“为你好”的外衣，甚至送上一些小小的好处。这时如果我们预设的可能性中缺少了“对方的目的就是伤害我”这个动机，我们对人和事的判断就会一直陷入迷惑的旋涡里。并且在对方看来，试图讲道理的我们就和那只小羊一样愚蠢。

有一句大家耳朵都听出茧子来的话，叫作“社会很复杂”。

小时候大人告诉我们，社会上坏人很多。我们答应的同时也觉得不耐烦，觉得自己早就懂了，说那么多遍干吗。

但当我们真正走上社会的时候，我们面对身边的前辈和同事亲切的笑脸，却往往忘记了那个自以为早就懂了的道理。

社会上的很多行为，并不是为了个人利益或者其他合理的动机，也不存在合乎逻辑的解释，就只是单纯的“坏”罢了。

比如劝酒，比如学生家中老人去世老师拒绝批假，比如办事窗口的工作人员几次三番地使绊子，比如疫情期间小区保安对业主颐指气使，比如一切权力可以倚强凌弱的地方——哪怕那只是一点小小的权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