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与天地相往来:庄子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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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引论的引论(总序)

一 寓言之言

《庄子》这本书,无疑是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的一本哲学天方夜谭,通篇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满纸尽是荒诞不经的寓言。用《庄子》自道的说法,全书用寓言、重(zhòng,重要)言、卮(zhī,酒器)言写成,其中“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ní,迹象,边际)”(《庄子·寓言第二十七》)。

所谓寓言,是指托他人之口,说自己的假话,这种寓言,包罗万象,无从可考,十有九成由不得人不信,或者说占全书篇幅的十分之九;所谓重言,是指借长者和先人说过的至理名言而空穴来风,这种重言,十有七成会让人信以为真,或者说,占全书内容的十分之七;所谓卮言,是指脱口而出,如酒后信口开河,今天说了明天就变,无迹可寻,任其自然而然,或者自然不然。

二 知为孽

按照常理,这种“无何有之乡”(什么都不存在的地方;《庄子·逍遥游第一》)的“三言”,纯属子虚乌有,与二十一世纪读者的当下生活,可谓风马牛不相及;但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恢诡谲怪(huī guǐ jué guài,离奇怪异;《庄子·齐物论第二》),二十一世纪当下读者的喜怒哀乐,对于庄子来说,却一点都不陌生,不仅不陌生,更是了如指掌,洞若观火。可以毫不虚妄地说,《庄子》这本书,写的就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众生相,之所以如此,之所以能够如此,这是因为,三千年不过白驹过隙(《庄子·知北游第二十二》:“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少壮骏马]之过郄[xì,隙],忽然而已”),倏(shū忽《庄子·应帝王第七》)一瞬,九万里不过野马尘埃,鲲鹏一翅(《庄子·逍遥游第一》)。在庄子来说,二十一世纪的读者,与两千多年前的作者,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不同;古代中国的庄生,与当今世界的众生,这两生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就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社会,多了些快乐的智巧;当今世界的读者,多了些幸福的新知。然而,在庄子看来,这些所谓快乐的智巧,恰恰就是人生自损的罪魁祸首;这些所谓幸福的新知,恰恰就是人类自残的万恶孽根。用庄子自己的话说,谓之“知(智知)为孽(祸根)”(《庄子·德充符第五》)。这也就是说,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其实早就知道,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注定了会因为永无休止的益智增知,而比两千多年前的庄子们更加多灾多难——更多囚笼枷锁而无法解脱,更多泥潭陷阱而无力自拔。或许,正因为如此,庄子要留下这部天书一般的《庄子》,当然,他也深知,二十一世纪的读者,很少会有人真正打开这本书,大多数人都会对此熟视无睹,而汲汲(jí,同急:不息,急剧;同岌:高耸,危险。《庄子·盗跖[zhí,脚掌]第二十九》:“子之道,狂狂汲汲,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于名利场上的无尽追逐。然而,恰恰是这些汲汲之徒,最需要打开这本书;也恰恰是他们,却最没有时间和兴趣阅读这本书,最终只能与庄子失之交臂。

三 瞽见聋闻

这种既令人扼腕而叹,又令人哭笑不得的阅读背反,既不出庄子的意料之外,却又非庄子所想要言中。在这一点上,庄子不得不承认,在二十一世纪,他不得不遭遇自己的悖论——最应该读他的人不愿意读他,最愿意读他的人不需要读他。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智)亦有之。”这是《庄子》开篇《逍遥游第一》中的一句话,可见,逍遥游中的庄子,其实一点也不逍遥——他明知他的读者和听众,大都是心智的盲人和大道的聋子,却命中注定,要同这些盲人读者一道观赏色彩斑斓的华采纹绣,要和这些聋子听众一道聆听优美动人的华丽乐章。这究竟是庄子的悲哀呢?还是《庄子》的盲人读者和聋子听众的悲哀呢?还是庄子与他的读者和听众共同的悲哀呢?

四 形追影走

这个引论的引论,旨在提示一个语言困境:哲学语言只能以普通语言阅读,却不能解读为普通语言。

这样的困境,是人类语言的普遍困境,不只是汉语,不只是古代文本,不只是庄子哲学,而庄子哲学却无疑是这种语言困境中最大的困境,这是因为,庄子的语言,以普通语言而言,的确很美,美到读者会忘记了这其实是哲学语言。

阅读庄子,最容易的一条捷径,无疑是抓住他用来构建自己哲学体系的一系列关键词,然而,最容易也是最难的。这是因为,不同于中国古代其他经典,庄子的文本,首先是哲学,而非文学或者历史,其所有关键词,尽管在当代普通语言中,一点也不难理解,但作为哲学概念,在当代语境中,却很难找到可以完全对应的恰当词汇。好在当今世界,并不乏有心之人,立志要将庄子的哲学语言以普通语言的方式,精准地“翻译”给二十一世纪的读者,结果可想而知:大都收效甚微。如果只是劳而无功,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更多的“翻译”工作,其实是削足适履,这正应了《庄子·天下第三十三》评说惠子以善辩害道的语言悖论——“是穷响以声(用声音止住回响),形与影竞走也(让身体与影子赛跑),悲夫!”

五 自然而然

有鉴如此,本书作者格外小心翼翼,唯恐如郭象所告诫的那样,自以为是而有害庄子弘旨。于是,这篇引论,之于庄子哲学,不作宏大叙事,不作学术辩解,不旁征博引,只为读者精心选择《庄子》最容易被读者用来直接对应当代概念的一组关键词,也是庄子哲学最重要的一些关键词,尽量还原庄子哲学的语境,尽量揣摩庄子哲学的本意,同时也尽可能与当今世界的相关哲学概念和哲学现象有所关联,有所比对,有所砥砺。

如此,若能有助于当代文学读者自然而然读出当代哲学的庄子,若能让“藐姑射之山”不老的庄子得以自然而然走进二十一世纪的人间,就算是神明有知了。尽管如此,最终能否走出庄子哲学的语言困境,就只能靠读者自己了。

注释

[1]本书为《庄子·内篇》,《外篇》及《杂篇》将陆续出版,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