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人贵有自知之明,自进入80年龄段以后,我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定位。不再是运动员,不再是教练员,更不是裁判员,而只是拉拉队员。只要是有意义的活动,如果需要我帮着助威,我一般都会参加。
因此,这些年我也很忙,去过国内外许多地方,也讲过许多话。忙些什么?归纳起来,不外乎两个主题。
一个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警惕因科技高度发展而形成的自我膨胀,提倡环境保护,促进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地球与宇宙和谐相处。要知道,人现在已很难自封为“万物之灵”,反而很像是“万恶之源”,人到哪里,哪里就遭殃,污染环境,浪费资源;恶行还不仅限于地球,现在已经扩大到太空了。如不痛自猛醒,改恶从善,其后果必然是自我毁灭。对于这样严重的人类文明危机,我们能够甘于噤声吗?
另一个是反对大汉族主义的残余影响,思考如何构建和谐社会与和谐世界,促进民族与民族、国家与国家、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和谐共处。今年(即2009年),我第一次参加祭黄帝陵,随后又参加祭炎帝陵,而过去我都是不参加的。现在为什么参加?我有自己的动机,就是去向这些大型活动的主办方与主要策划者坦诚进言。因为他们成天讲“黄帝”、“炎帝”、“炎黄子孙”,举办大型祭祀活动,规格从民间到官方,从省级到国家级,隆重之至,风光之至,可是似乎很少考虑有些少数民族的看法,难道这些少数民族就没有任何失落感吗?所以,我提倡新黄帝观、新炎帝观,让慎终追远的祭祀文化更具包容性,覆盖面更宽,特别是在文化符号方面要增添更多的民族团结与和睦的良好因素。
此外,过去这一年,我还不断痛陈教育积弊,特别是批评教育部。在这个方面,我很感谢广东,因为广东有一个好刊物《同舟共进》。有些文章我在别的地方难以发表,即使发表也把棱角都磨光了,变成淡而无味的温吞水。但是《同舟共进》不一样,我有篇文章原来题目是“高校‘跨越式发展’平议”,言辞颇为尖锐;他们不仅全文照发,而且还把标题改成更醒目的“是谁在‘折腾’中国大学”,矛头直指教育部,因而引起相当强烈的反响。
我就是这样忙忙碌碌过日子,不仅没有做好拉拉队员的本职工作,而且还招惹了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很像堂·吉诃德手执长矛向风车开战,自认为是为理想与主义而斗争,却很难有多少实际成效,只能说是自讨苦吃。
也正因为如此,我参加“珠海、澳门与近代中西文化交流”学术研讨会,事前确实来不及认真准备,只能谈一点浮浅的感想。
首先,我很高兴看到珠海如此重视文化学术的建设。从容闳研究开始,到留美幼童与留学教育研究,再到现在的“近代中西文化走廊”的区域文化与中西文化交流研究,可以说每一步都提升一级台阶。我自己也很荣幸,能够成为这个历史过程的参与者与见证人。特别是“近代中西文化走廊”历史概念的提出,具有极为深远的文化学术发展战略意义。
其次,把珠海与澳门看做“近代中西文化走廊”,具有充分的历史根据。我常说,过去对这两个地方的看法有些不公平,譬如说重香港、轻澳门,重中山、轻珠海,把澳门看做乡村,甚至把珠海的过去贬低为荒凉的渔村。其实澳门接受欧洲文化影响,远远早于香港;而珠海本来就是香山与香山文化的主体,而作为行政区划变更后新设的中山市,其初始无非是岐关。人杰地灵,中山受惠于历史伟人甚多,但却不免使珠海受了委屈。我们应该尊重历史,珍惜历史,从既有丰富的历史资源中发掘“近代中西文化走廊”的真谛。
人们习惯于把珠海视为“边缘地区”,恐怕连许多珠海人也有如此看法。其实,如果从文化版图变易的全局来看,“中心”与“边缘”从来都是相对的。在长期封闭的传统文化格局中,岭南仿佛是绝对的边缘,是作为主流文化的中原文化的传播终点,但实际上它在近代又因为区位优势而开风气之先,成为接受西方文化的起点。正是由于过去的边缘地位,岭南文化除了自身固有的区域文化生态以外,对于异国异质的先进文化,必然具有较大的开放性与包容性。我认为,对于珠海、澳门地区的文化生态与发展趋势,也应该作如是观。
珠海地域不大,历史曲折,但现在可以说是珠海历史上最好的机遇时期。珠海的文化学术建设也应该抓住这个大好时机,迎着潮流而上,攀登新的制高点。如果珠海能够抓住这个战略转折点,与欣欣向荣的澳门密切合作,并且团结国内外各界先进人士,不断发展壮大研究队伍,则珠海的明天更将大有作为。
会议已经圆满结束,中外学者提交的论文即将结集出版,编者向我索序,因此欣然命笔,简述拙见,以求教于各方先进,尚祈不吝教正。
华中师范大学前校长、资深教授
章开沅
己丑冬于白云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