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15世纪中期,也就是郑和下西洋刚刚结束以后的时代,在香山县的岛屿和海湾登陆过的外国人究竟是谁呢?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在嘉靖《广东通志》中找到答案:“布政司案查得遞年暹罗国并该国管下甘蒲跖、六坤州与满剌加、顺塔、占城各国夷船,或湾泊新宁广海、望峒,或新会奇潭,香山浪白、蠔镜、十字门,或东莞鸡栖、屯门、虎头门等处海澳湾泊不一。”其中大部分的外国地名,大家都很熟悉,现只对其中的两三处附加简短的注解:“甘蒲跖”(亦作“甘不察”、“甘孛智”等写法),即指柬埔寨;“六坤州”指泰国的那空是贪玛叻(Nakhon Si Thamarat)或北大年(Patani)及其附近一带;“顺塔”为Sunda的译音,指爪哇西部的万丹(Banten)。[20]因此可以说,往香山的外国船只来自马来亚地区,即现今的泰国、柬埔寨及越南。其中可能有一些开往广州的贡舶(在前面的明史引证中出现过),他们路经香山并稍作安顿,其他的海舶乃是私人或客商所拥有。由于朝贡贸易在15世纪下半叶有所减少,而私人贸易却愈加频繁,因此,笔者推断多数的船舶(尤其是六坤与顺塔的船只)都属于第二类。[21]
当然,我们不会知道那时从东南亚来到香山的船只次数,就连在广州同海商进行贸易的具体情况,我们也不能确知。《明实录》和各种县志里的资料虽然很多,但是未能清晰描绘出15世纪航海的每个方面。
另外一个地区,即琉球群岛,也属同样情况。嘉靖《广东通志》有如下的记载:“正统十年(1445),按察副使章格巡视海道,时流求使臣蔡璇等率数人以方物买卖邻国,风漂至香山港。守备当以海寇,欲戮之以为功。格不可,为之辩,奏还其赀而遣之。番夷颂德。”《殊域周咨录》也载:“正统十年,琉球国陪臣蔡璇等数人以方物贸迁于邻国,漂至广东香山港被获。守备军官当以海寇,欲尽戮之。巡视海道副使章格不可,为之辩奏,还其货而遣之。国人颂德。”[22]值得注意的是,成书于16世纪初的托梅·皮雷斯(Tomé Pires)的《东方诸国记》(Suma Oriental,其书亦涉及15世纪末的东方诸事)中有载:“在广州港的那边还有一海港,名叫Oquem,从陆路而往需走三天,若取水路则一天一夜。此港口是琉球人及其他民族的泊所。”[23]
这里必须再次进行一些解释说明。我们先看皮雷斯的“Oquem”。关于这个地名,学者各有看法。一些学者把它解释为福建省(“Oquem”应该读“Foquem”、“Fujian”),因为琉球贡舶平常往那边航行。而其他一些人则认为,Oquem应当是“濠镜”的译音,用广东话读“Houkeng”。依我个人所见,“一天一夜”这句话更适合第二个论点。假设这是正确的,就像《东方诸国记》所提到的,琉球船舶经常前往濠镜,而如前面所说,这个名字有可能指澳门半岛,或指一个特别的海湾,甚至还有可能指一个比澳门半岛更大的地区。[24]上面引证的《明史》章段(“先是……琉球、浡泥诸国互市俱在广州,设市舶司令之……”)似乎可以证明如下这个推断:琉球船只有时前往广州,因此可能也经常停靠濠镜或香山。
另两段引文是关于蔡璇的使节之行的。从《历代报案》及其他文献我们可以知道,琉球船舶定期往东南亚航行。这些船舶也会偶尔在海南及其他中国海岸地区停泊,大多数靠岸情况据说是由于风暴的原因。
琉球商人从东南亚国家购买胡椒、苏木、锡及各种香料等。一般来说,这些货品最先抵达那霸,然后从那里继续往福建、朝鲜和日本航行。[25]
在这种贸易来往中,琉球王国对明朝渐渐形成了一种贸易性的依赖,所以往往一年之内前往明朝进行多次朝贡,这其实是普通性质的贸易。明朝政府虽对此感到厌烦,但却不能拒绝。琉球也吸收了明朝的先进技术和文化。可以说,这大大提高了其文明程度。此外,琉球海船每次遇到暴雨而漂至中国海岸时,明朝政府都给朝贡的使团提供了很多的物质援助,并帮助他们回国。因此蔡璇的使节之行不算特例。
然而中琉交流并不那么简单,原因有以下几点。第一,琉球使节如想前往中国,在普通情况下必须从福建入境,这是当朝政府的规定。第二,广州和福建之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两地都需要进口货物。[26]第三,对琉球商人来说航行不仅花费巨大,所需时间也很长,首先要从东南亚往那霸航行,然后把东南亚所购货物运往福建。而更快速又经济的方法是直接从东南亚前往广州。第四,明朝和琉球之间通过福建省的官方贸易在15世纪期间慢慢减少。这表明,琉球商人开始尝试把商品销售给中国其他地区,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因此这样看来,他们当时违反了明朝的有关规定,更频繁地在广州及香山停泊。这对当时的广东地区来说应是非常有利的,但对福建来说却是一种损失。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一点:从东南亚经海南往琉球的直通航路途经广东中部以南的海域。选择这条航线的船舶没有理由要在海岸附近行驶。例如日本船舶也有同样的情况,在16世纪晚期他们从泰国或越南直接往长崎航行。然而从东南亚至东北亚的直通航路很长,所以葡萄牙人要寻找在马六甲(或北大年)及日本之间的中途基地,最后他们选择澳门半岛作为定点。对琉球商人来说,情况也很相似:香山及广州都位于东南亚与那霸的中途。如果资料文献中提到风暴把琉球船舶逼迫至中国海岸,那我们应慎重看待这种观点。更大的可能性是,商人们有目的地往这些地方航行,香山则被暂时当做从南至北之间的中途站。
最后一点,在文献中还可找到的有关论据是:从15世纪中期或后期起,琉球贸易网的一部分已经“福建化”。[27]如果该观点正确,那么早期在香山出现的福建航海者也应与琉球航海有着某种联系。可能这也使妈祖信仰在香山地区得以传播。当然这只是一种推测。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葡萄牙人并未与琉球有过任何联系。葡萄牙人占领马六甲(1511年)后,再没有琉球船舶抵达马六甲,并且在葡萄牙人进入香山地区后,琉球船只也远离该地。这里我们可以推论,葡萄牙人可能替代了在香山的一些琉球(福建)商人,但同样的,这也只是一种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