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什么和怎样阅读
夏丏尊
作者简介
夏丏尊(1886—1946),原名铸,字勉旃,号闷庵,别号丏尊,浙江上虞人。文学家、教育家、翻译家、出版家。早年曾入上海中西书院、绍兴府学堂(今绍兴一中)修业,1905年赴日本留学,1907年辍学回国,开始教书和编辑生涯。先后执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湖南第一师范、上虞春晖中学、上海江湾立达学园、暨南大学、上海南屏女中等校,前后共二十余年。1926年起一边教书,一边从事出版事业,任上海开明书店编辑所长十余年,并编辑发行《中学生》《新少年》《新女性》《一般》《救亡报》等报刊。夏丏尊先生最早从日文转译意大利亚米契斯的名作《爱的教育》,出版散文集《平屋杂文》等,并有《夏丏尊文集》行世。
中学生诸君:我在这回播音所担任的是中学国语科的节目。国语科有好几个方面,我想对诸君讲的是些关于阅读方面的话。预备分两次讲,一次讲“阅读什么”,一次讲“怎样阅读”。今天先讲“阅读什么”。
让我在未讲到正文以前,先发一句荒唐的议论。我以为书这东西是有消灭的一天的。书只是供给知识的一种工具,供给知识其实并不一定要靠书。试想,人类的历史不知已有多少年,书的历史比较起来是很短很短的。太古的时代并没有书,可是人类也竟能生活下来,他们的知识原不及近代人,却也不能说全没有知识。足见书不是知识的唯一的来源,要得知识并不一定要靠书的了。古代的事,我们只好凭想象来说,或者有些不可靠,再看现在的情形吧。今天的讲演是用无线电播送给诸君听的,假定听的有一万个人,如果我讲得好,有益于诸君,那效力就等于一万个人各读了一册“读书法”或“读书指导”之类的书了。我们现在除了无线电话以外还有电影可以利用,历史上的事件,科学上的制造,如果用电影来演出,功效等于读历史书和科学书。假定有这么一天,无线电话和电影发达得很进步普遍,放送的材料有人好好编制,适于各种人的需要,那么书的用处会逐渐消灭,因为这些利器已可代替书了。我们因了想象知道太古时代没有书,将来也可不必有书,书的需要可以说是一种过渡时代的现象。
今天所讲的题目是《阅读什么》,方才这番议论好像有些荒唐,文不对题。其实我的意思只是想借引破除许多读书的错误观念。我也承认书本在今日还是有用的,我们生存在今日,要求知识,最普通、最经济的方法还是读书。可是一向传下来的读书观念,很有许多是错误的。有些人把读书认为高尚的风雅事情,把书本当作玩好品古董品,好像书这东西是与实际生活无关,读书是实际生活以外的消遣工作。有些人把书认为唯一的求学的工具,以为所谓求知识就是读书的别名,书本以外没有知识的来路。这两种观念都是错误的,犯前一种错误的以一般人为多,犯后一种错误的大概是青年人,尤其是日日手捏书本的中学生诸君。
我以为书只是求知识的工具之一,我们为了要生活,要使生活的技能充实,就得求知识。所谓知识,绝不是什么装饰品,只是用来应付生活,改进生活的技能。譬如说,我们因为要在自然界中生存,要知道利用自然界理解自然界的情形,才去学习物理、化学和算学等科目;我们因为要在这世界上做人,才去学习世界情形,修习世界史和世界地理等科目;我们因为要做现在的中国人民,才去学习本国历史、地理、公民等科目。学习的方法可有各式各样,有时需用实验的方法,有时需用观察的方法,有时需用演习的方法,并不一定都依靠书。只因为书是文字写成的,文字是最便利的东西,可把世间一切的事情,一切的道理都记载出来,印成了书,随时随地可以翻看,所以书就成了求知识的重要的工具,值得大众来阅读了。
一
以上是我对于书的估价,下面就要讲到今天的题目《阅读什么》了。
青年人应该读些什么书?这是一个从古以来的大问题,对于这问题从古就有许多人发表过许多议论,近十年来这问题也着实热闹,有好几位先生替青年开过书目单,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梁启超先生和胡适之先生所开的单子。诸君之中想必有许多人见过这些单子的。我今天不想再替诸君另开单子,只想大略地告诉诸君几个着手的方向。
我想把读书和生活两件事连成一气、打成一片来说,在我的见解,读书并不是风雅的勾当,是改进生活、丰富生活的手段,书籍并不是茶余酒后的消遣品,乃是培养生活上知识技能的工具。一个人该读些什么书,看些什么书,要依了他自己的生活来决定、来选择。我主张把阅读的范围,分成三个,一是关于自己的职务的,二是参考用的,三是关于趣味或修养的。举例子来说,做内科医生的,第一应该阅读的是关于内科的书籍杂志,这是关于自己职务的阅读,属于第一类。次之是和自己的职务无直接关系,可以做研究上的参考,使自己的专门知识更丰富确切的书,如因疟疾的研究,而注意到蚊子的种类,便去翻某种生物学书;因了疟蚊的分布,便去翻阅某种地理书;因了某种药物的性质,便去查检某种的植物书、矿物书;因了某一词的怀疑,便去翻查某种辞典。这是参考的阅读,属于第二类。再次之这位医生除了医生的职务,当然还有趣味或修养的生活。在趣味方面,他如果是喜欢下围棋的,不妨看看关于围棋的书,如果是喜欢摄影的,不妨看看关于摄影的书,如果是喜欢文艺的,不妨看看诗歌、小说一类的书。在修养方面,他如果是有志于品性的修炼的,自然会去看名人传记或经典格言等类的书,如果是觉得自己身体非锻炼不可的,自然会去看游泳、运动等类的书。这是趣味或修养方面的阅读,属于第三类。第一类关于职务的书是各人不相同的,银行家所该阅读的书和工程师不同,农业家所该阅读的书和音乐家不同。第二类的参考书,是因了专门业务的研究随时连类牵涉到的,也不能划出一定的种数。至于第三类的关于趣味或修养的书,更该让各个人自由分别选定。总而言之,读书和生活应该有密切的关联。
上面我把阅读的范围分为三个,一是关于职务的,二是参考的,三是关于趣味或修养的。下面我将根据这几个原则对中学生诸君讲“阅读什么”的问题。
先讲关于职务的阅读。诸君的职务是什么呢?诸君是中学生,职务就在学习中学校的各种功课。诸君将来也许会做官吏、做律师、开商店、做教师,各有各的职务吧,现在却都在中学校受着中等教育,把中学校所规定的各种功课,好好学习,就是诸君的职务了。诸君在职务上该阅读的书不是别的,就是学校规定的各种教科书。诸君对于我这番话也许会认为无聊吧,也许有人说,我们每日捧了教科书上课堂、下课堂,本来天天在和教科书做伴侣,何必再要你来嘈杂呢?可是,我说这番话,自信态度是诚恳的。不瞒诸君说,我也曾当过许多年的中学教师,据我所晓得的情形,中学生里面能够好好地阅读教科书的人并不十分多。有些中学生喜欢读小说,随便看杂志,把教科书丢在一边,有些中学生爱读英文或国文,看到理化算学的书就头痛。这显然是一种偏向的坏现象。一般的中学生虽没有这种偏向的情形,也似乎未能充分地利用教科书。教科书专为学习而编,所记载的只是各种学科的大纲,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著作,但对于学习还是有价值的工具。学习一种功课,应该以教科书为基础,再从各方面加以扩充,加以比较、观察、实验、证明等种种切实的工夫,并非胡乱阅读几遍就可了事。举例来说,国语科的读书,通常是用几篇选文编成的,假定一册国文读本共有三十篇文章,你光是把这三十篇文章读过几遍,还是不够,你应该依据了这些文章做种种进一步的学习,如文法上的习惯咧、修辞上的方式咧、断句和分段的式样咧,诸如此类的事项,你都须依据了这些文章来学习,收得扼要的知识才行。仅仅记牢了文章中所记的几个故事或几种议论,不能算学过国语一科的。再举一个例来说,算学教科书里有许多习题,你得一个一个地演习,这些习题,一方面是定理或原则的实际上的应用,一方面是使你对于已经学过的定理或原则更加明了的。例如四则问题有种种花样,龟鹤算咧、时计算咧、父子年岁算咧,你如果只演习了一个个的习题,而不能发现这些习题中的共通的关系或法则,也不好称为已学会了四则。依照这条件来说,阅读教科书并非简单的工作了。中学科目有十几门,每门的教科书先该平均地好好阅读,因为学习这些科目是诸君现在的职务。
次之讲到参考书。如果诸君之中有人问我,关于某一科应看些什么参考书?我总是无法回答。我以为参考书的需要因特种的题目而发生,是临时的,不能预先决定。干脆地说,对于第一种职务的书籍阅读得马马虎虎的人,根本没有阅读参考书的必要。要参考,先得有题目,如果心里并无想查究的题目,随便拿一本书来东翻西翻,是毫无意味的傻事,等于在不想查生字的时候去胡乱翻字典。就国语科举例来说,诸君在国语教科书里读到一篇陶潜的《桃花源记》,如果有不曾明白的词儿,得翻辞典,这时辞典(假定是《辞源》)就成了参考书。这篇文章是晋朝人做的,如果诸君觉得和别时代人所写的情味有些两样,要想知道晋代文的情形,就会去翻中国文学史(假定是谢无量编的《中国文学史》),这时文学史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这篇文章里所写的是一种乌托邦思想,诸君平日因了师友的指教,知道英国有一位名叫马列斯[5]的社会思想家写过一本《理想乡消息》[6]和陶潜所写的性质相近,拿来比较,这时,《理想乡消息》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这篇文章是属于记叙一类的,诸君如果想明白记叙文的格式,去翻看《记叙文作法》(假定是孙俍工编的),这时《记叙文作法》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还有,这篇文章的作者叫陶潜,诸君如果想知道他的为人,去翻《晋书·陶潜传》或《陶集》,这时《晋书》或《陶集》就成了诸君的参考书。这许多参考书是因为有了题目才发生的,没有题目,参考无从做起,学校图书室虽藏着许多的书,诸君自己虽买有许多的书,也毫无用处。国语科如此,别的科目也一样。诸君上历史课听教师讲英国的工业革命一课,如果对于这件历史上的事迹发生了兴趣或问题,就自然会请问教师得到许多的参考书,图书馆里藏着的《英国史》,各种经济书类,以及近来杂志上所发表过的和这事有关系的单篇文字,都成了诸君的参考书了。所以,我以为参考书不能预先开单子,只能照了所想参考的题目临时来决定。在到图书馆去寻参考书以前,我们应该先问自己,我所想参考的题目是什么?有了题目,不知道找什么书好,这是可以问教师、问朋友、查书目的,最怕的是连题目都没有。
上面所讲的是关于参考书的话。再其次要讲第三种关于趣味修养的书了。这类的书可以说是和学校功课无关的,不妨全然照了自己的嗜好和需要来选择。一个人的趣味是会变更的,一时喜欢绘画的人,也许不久会喜欢音乐,喜欢文学的人,也许后来会喜欢宗教。至于修养,方面更广,变动的情形更多。在某时候觉得自己身心上的缺点在甲方面,该补充矫正。过了些时,也许会觉得自己身心上的缺点在乙方面,该补充矫正了。这种自然的变更,原不该勉强拘束,最好在某一时期,勿把目标更动。这一星期读陶诗,下一星期读西洋绘画史,趣味就无法涵养了。这一星期读曾国藩家书,下一星期读程、朱语录,修养就难得效果了。所以,我以为这类的书,在同一时期中,种数不必多,选择却要精。选定一二种,须定了时期来好好地读。假定这学期定好了某一种趣味上的书,某一种修养上的书,不妨只管读去,正课以外,有闲暇就读,星期日读,每日功课完毕后读,旅行的时候在车上船上读,逛公园的时候坐在草地上读。如果读到学期完了,还不厌倦,下学期依旧再读,读到厌倦了为止。诸君听了我这番话,也许会骇异吧。我自问不敢欺骗诸君,诸君读这类书,目的不在会考通过,也不在毕业迟早,完全为了自己受用,一种书读一年,读半年,全是诸位的自由,但求有益于自己就是,用不着计较时间的长短。把自己欢喜读的书永久地读,是有意义的。赵普读《论语》,是有名的历史故事,日本有一位文学家名叫坪内逍遥的,新近才死,他活了近八十岁,却读了五十多年的莎士比亚剧本。
我的话已完了。现在来一个结束。我以为:书是供给知识的一种工具,读书是改进生活、丰富生活的手段,该读些什么书要依了生活来决定选择。首先该阅读的是关于职务的书,第二是参考书,第三是关于趣味或修养的书。中学生先该把教科书好好地阅读,因为中学生的职务就在学习中学校课程。参考书可因了所要参考的题目去决定,最要紧的是发现题目。至于趣味修养的书可自由选择,种数不必多,选择要精,读到厌倦了才更换。
分析
夏丏尊先生这个电台演讲是专门面对中学生的,所以他讲得很有针对性,条理也清晰。虽然那个时候没有电脑、网络,但夏丏尊先生开头对纸质书的预测,竟然显示出了极大的前瞻性。他是依据有书之前人们也有知识,也能生存预测的。在这篇演讲里,夏丏尊先生把读书和生活结合起来,并不主张割裂,这点需要我们注意。另外,夏丏尊先生讲到读书的三种情形,分类也很清楚:一类职务书,二类参考书,三类兴趣书。三者各有读法,值得参考。夏丏尊先生认为,中学生的职务书就是他们所用的教科书,这个观点很有趣。
二
前天我曾对中学生诸君讲过一次话,题目是《阅读什么》。今天所讲的,可以说是前回的连续题目,是《怎样阅读》。前回讲“阅读什么”,是阅读的种类,今天讲“怎样阅读”,是阅读的方法。
“怎样阅读”和“阅读什么”一样,也是一个老问题,从来已有许多人对于这问题说过种种的话。我今天所讲的也并无前人所没有发表过的新意见、新方法,今天的话是对中学生诸君讲的,我只希望我的话能适合于中学生诸君就是了。
我在前回讲“阅读什么”的时候,曾经把阅读的范围划成三个方面:第一是关于职务的书,第二是参考的书,第三是趣味或修养的书。中学生的职务在学习,中学校的课程,中学校的各科教科书属于第一类;学习功课的时候须有别的书籍做参考,这些参考书属于第二类;在课外选择些合乎自己个人趣味或有关修养的书来阅读,这是第三类。今天讲“怎样阅读”,也仍想依据这三个方面来说。
先讲第一类关于诸君职务的书,就是教科书。摆在诸君案头的教科书有两种性质可分,一种是有严密的系统的,一种是没有严密的系统的。如算学、理化、地理、历史、植物、动物等科的书,都有一定的章节,一定的前后次序,这是有系统的。如国文读本,英文读本,就定不出严密的系统,一篇韩愈的《原道》可以收在初中国文第一册,也可以收在高中国文第二册;一篇富兰克林的传记,可以摆在初中英文第三册,也可以摆在高中英文第二册。诸君如果是对于自己所用着的教科书留心的,想来早已知道这情形。这情形并不是偶然的,可以说和学科的性质有关。有严密的系统的是属于一般的所谓科学,像国文、英文之类是专以语言文字为对象的,除文法、修辞教科书外,一般所谓读本、教本,都是用来做模范做练习的工具的东西,所以本身就没有严密的系统了。教科书既然有这两种分别,阅读的方法就也应该有不同的地方。
如果把阅读分开来说,一般科学的教科书应该偏重于阅,语言文字的教科书应该偏重在读。一般科学的教科书虽也用了文字写着,但我们学习的目标并不在文字上,譬如说,我们学地理、学化学,所当注意的是地理、化学书上所记着的事项本身,这些事项除图表外还用文字记着,但我们不必专从文字上记忆揣摩,只要从文字去求得内容就够了。至于语言文字的学科就不同,我们在国文教科书里读到一篇文章——假定是韩愈的《画记》,这时我们不但该知道韩愈这个人,理解这篇《画记》的内容,还该有别的目标,如文章的结构、词句的式样、描写表现的方法,等等,都得加以研究。如果读韩愈的《画记》,只知道当时曾有过这样的画,韩愈曾写过这样的一篇文章,那就等于不曾把这篇文章当作国文功课学习过。我们又在英文教科书里读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目的并不在想知道华盛顿为什么砍樱桃树,砍了樱桃树后来怎样,乃是要把这故事当作学习英文的材料,收得英文上种种的法则。所以阅读两个字不妨分开来用,一般科学的教科书应懂它的内容,不必从文字上去瞎费力,只要好好地阅就行,像国文、英文两门是语言文字的功课,应在形式上多用力,只阅不够,该好好地读。
不论是阅还是读,对于教科书该毫不放松,因为这是正式功课,是诸君职务上的工作。有疑难,得去翻字典;有问题,得去查书。这就是所谓参考了。参考书是为用功的人预备的,因为要参考先得有参考的项目或问题,这些项目或问题,要阅读认真的人才会从各方面发生。这理由我在前回已经讲过,诸君听过的想尚还能记忆,不多说了。现在让我来说些阅读参考书的时候该注意的事情。
第一,我劝诸君暂时认定参考的范围,不要把自己所要参考的项目或问题抛荒。我们查字典,大概把所要查的字或典故查出了就满足,不会再分心在字典上的。可是如果是字典以外的参考书,一不小心,往往有辗转跑远的事情。举例来说,你读《桃花源记》,为了“乌托邦思想”的一个项目,去把马列斯的《理想乡消息》来做参考书读,是对的,但你得暂时记住,你所要参考的是“乌托邦思想”,不是别的项目。你不要因读了马列斯的这部《理想乡消息》就把心分到很远的地方去。马列斯是主张美术的,是社会思想家,你如果不留意,也许会把所读的《桃花源记》忘掉,在社会思想咧、美术咧等的念头上打圈子,从甲方面转到乙方面,再从乙方面转到丙方面,结果会弄得头脑杂乱无章。我们和朋友谈话的时候,常有把话头远远地扯开去,忘记方才所谈的是什么的。这和因为看参考书把本来的题目抛荒,情形很相像。懂得谈话方法的人,碰到这种情形常会提醒对方把话说回来,回到所要谈的事情上去。看参考书的时候,也该有同样的主意,和自己所想参考的题目无直接关系的方面,不该去多分心。
第二,是劝诸君乘参考之便,留意一般书籍的性质和内容大略。除了查检字典和翻阅杂志上的单篇文字,所谓参考书者,普通都是一部一部的独立的书籍。一部书有一部书的性质、内容和组织式样,你为了参考,既有机会去见到某一部书,乘便把这一部书的情形知道一些,是并不费事的。诸君在中学里有种种规定要做的工作,课外读书的时间很少,有些书在常识上、将来应用上却非知道不可,例如,我们在中学校里不读《二十五史》《十三经》,但《二十五史》《十三经》是怎样的东西,却是该知道的常识。我们不做基督教徒,不必读圣书,但《新约》和《旧约》的大略内容,却是该知道的常识。如果你读历史课,对于“汉武帝扩展疆土”的题目,想知道得详细一点,去翻《史记》或是《汉书》,这时候你大概会先翻目录吧;你翻目录,一定会见到“本纪”“列传”“表”“志”或“书”等的名目,这就是《史记》或《汉书》的组织构造。你读了里面的《汉武帝本纪》一篇,或全篇里的几段,再把这些目录看过,你就算是对于《史记》或《汉书》发生过关系,《史记》《汉书》是怎样的书,你可懂得大概了。再举一个例来说,你从植物学或动物学教师口头听到“进化论”的话,你如果想对这题目多知道些详细情形,你可到图书馆去找书来看。假定你找到了一本陈兼善著的《进化论纲要》,你可先阅序文,看这部书是讲什么方面的,再查目录,看里面有些什么项目。你目前所参考的也许只是其中一节或一章,但这全书的概括知识,于你是很有用处的。你能随时留心,一年之中,可以收得许多书籍的概括的大略知识,久而久之,你就知道哪些书里有些什么东西,要查哪些事项,该去找什么书,翻检起来,非常便利。
以上所说的是关于参考书的话。参考书因参考的题目随时决定,阅读参考书的时候,要顾到自己所参考的题目,勿使题目抛荒,还要把那部书的序文、目录留心一下,记个大略情形,预备将来的翻检便利。
以下应该讲的是趣味修养的书,这类的书,我在上回曾经讲过,种数不必多,选择要精。一种书可以只管读,读到厌倦才止。这类的书,也该尽量地利用参考书。例如:你现在正读着杜甫的诗集,那么有时候你得翻翻杜甫的传记、年谱以及别人诗话中对于杜诗的评语等的书。你如果正读着王阳明的《传习录》,你得翻翻王阳明的集子、他的传记以及后人关于程、朱、陆、王的论争的著作。把自己正在读着的书做中心,再用别的书来做帮助,这样,才能使你读着的书更明白,更切实有味,不至于犯浅陋的毛病。
上面所讲的是三种书的阅读方法。关于阅读两个字的本身,尚有几点想说说。我方才曾把教科书分为两种性质,一种是属于一般的科学的,有严密的系统,一种是属于语言文字的,没有严密的系统。我又曾说过,属于一般科学的该偏重在阅,属于语言文字的,只阅不够,该偏重在读。现在让我再进一步来说,凡是书都是用语言文字写成的,照普通的情形看来,一部书可以含有两种性质:书本身有着内容,内容上自有系统可寻,性质属于一般科学;书是用语言文字写着的,从形式上去推究,就属于语言文字了。一部《史记》,从其内容说是历史,但是也可以选出一篇来当作国文科教材。诸君所用的算学教科书,当然是属于科学一类的,但就语言文字看,也未始不可为写作上的参考模范。算学书里的文章,朴实正确,秩序非常完整,实是学术文的好模样。这样看来,任何书籍都可有两种说法,如果就内容说,只阅可以了,如果当作语言文字来看,那么非读不可。
这次播音,教育部托我担任的是中学国语科的讲话,我把我的讲话限在阅读方面。我所讲的只是一般的阅读情形,并未曾专就国语一科讲话。诸君听了也许会说我的讲话不合教育部所定的范围条件吧。我得声明,我不承认有许多独立存在的所谓国语科的书籍,书籍之中除了极少数的文法、修辞等类,都可以是不属于国语科的。我们能说《论语》《孟子》《庄子》《左传》是国语吗?能说《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是国语吗?可是如果从形式上着眼,当作语言文字来研究,那就没有一种不是国语科的材料,不但《论语》《孟子》《庄子》《左传》是国语,《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也是国语,诸君的物理教科书、植物教科书也是国语,甚至于张三的卖田契、李四的家信也是国语了。我以为所谓国语科,就是学习语言文字的一种功课;把本来用语言文字写着的东西,当作语言文字来研究,来学习,就是国语科的任务。所以我只讲一般的阅读,不把国语科特别提出。这层要请诸位注意。
把任何的书,从语言文字上着眼去学习研究,这种阅读,可以说是属于国语科的工作。阅读通常可分为两种,一是略读,一是精读。略读的目的在理解,在收得内容;精读的目的在揣摩,在鉴赏。我以为要研究语言文字的法则,该注重于精读。分量不必多,要精细地读,好比临帖,我们临某种帖,目的在笔意相合,写字得它的神气,并不在乎抄录它的文字。假定这部帖里共有一千个字,我们与其每日瞎抄一遍,全体写一千个字,倒不如拣选十个或二十个有变化的有趣味的字,每字好好地临几遍,来得有效。诸君读小说,假定是茅盾的《子夜》,如果当作语言文字的学习的话,所当注意的不该单是书里的故事,对于书里面的人物描写、叙事的方法、结构照应以及用辞、造句等该大加注意。诸君读诗歌,假定是徐志摩的诗集,如果当语言文字学习的话,不但该注意诗里的大意,还该留心它的造句、用韵、音节以及表现、着想、对仗、风格等的方面。语言文字上的变化技巧,其实并不十分多的,只要能留心,在小部分里也大概可以看得出来。假定一部书有五百页,每一页有一千个字,如果第一页你能看得懂,那么我敢保证,你是能把全书看懂的。因为全书所有的语言文字上的法则在第一页一千字里面大概都已出现。举例来说,文法上的法则,像动词的用法、接续词[7]的用法、形容词的用法、助词的用法以及几种句子的结合法,都已出现在第一页了。我劝诸君能在精读上多用力。
为了时间关系,我的话就将结束。我所讲的话,乱杂疏漏的地方自己觉得很多,请诸君带去求教师替我修正。关于中学国语科的阅读,我几年前曾发表过好些意见,所说的话和这回大有些不同。记得有两篇文章,一篇叫作《关于国文的学习》,载在《中学各科学习法》(《开明青年丛书》之一)里,还有一篇叫《国文科课外应读些什么》,载在《读书的艺术》(《中学生杂志丛刊》之一)里,诸君如未曾看到过的,请自己去看看,或者对于我这回的讲话,可以得到一些补充。我这无聊的讲话,费了诸君许多课外的时间,对不起得很。
导读
阅读通常可分为两种,一是略读,一是精读
夏丏尊先生这篇读书演讲,听众范围很明确,所以很有针对性。
我们写文章,做演讲,都会围绕着一个核心内容,有针对性地组织内容,分层次表达。
夏丏尊先生这篇演讲,除了开场白交代来龙去脉,正文是两个部分:一是读什么,二是怎么读。再细化分别去讲,把读什么分成三种类型:职业书、参考书、兴趣书。这样就非常有条理,从广播中听讲的听众也更容易记住。
夏丏尊先生演讲的时代,无线电还是一个时髦的事物。科学技术发展速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有了几何级的变化,新发明、新创造层出不穷,大大地突破了我们之前的认识局限。爱因斯坦那极其艰深的《相对论》,刚发表时据说只有几个人能真正读懂,但几十年之后,“相对论”成了流行词。
未来学家认为,科学知识的发展是加速的,我们在20世纪所得的知识积累,超过了此前的两千年。而在19世纪获得的知识,超过了此前的五百年。可以作为对比的是,15世纪之前,科学发展、社会发展,变化是不大的,印刷术的发明,改变了知识传播手段,让知识从精英控制下解放出来,普及到普通民众之中。20世纪80年代至今,因为计算机技术和网络技术的发明和推广普及,人类仅用三十五年左右的时间,就让世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智能化时代。这个时代正在加速成形中,很难准确预测再过三十五年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美国著名的发明家、未来学家雷·库兹韦尔在他的名作《奇点临近》中说,人工智能可能最早在2045年,最晚在2065获得人格,进化为超级人工智能,具有独立意识,脱离人的控制,成为新信息生命体。这种超级人工智能以几何级的速度发展,发展到我们无法想象的高智能境界中,成为人类自己创造的上帝,令人瞠目结舌。
第一次工业革命使能源上运用了煤炭,交通上出现了蒸汽机车和轮船,能源与交通工具这两样革命,第一次在地理样貌上改变地球。各大洲出现的铁路线,是此前未有的景观。伴随着白色的蒸汽、巨大的汽笛声,火车从天尽头奔驰而过的场面,成为震撼了一个世纪的画面。
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成果,无线电、电话的发明提供了最快速的信息交换,汽车、飞机的发明与石油能源的使用,则改变了时空法则——今天人们可以在一天之内飞到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而在夏丏尊先生那个年代,从上海乘轮船去欧洲,要经过中国台湾海峡、中国香港,新加坡,斯里兰卡,横渡印度洋之后到东非,然后沿着红海北上,穿过苏伊士运河,再横穿地中海,在大洋上要漂泊一个半月左右时间。现在搭乘喷气式飞机旅行仅需十个小时左右,其中的差距完全不可想象。
第三次科技革命开始了信息革命时代,网络已经取代了电报与电话,新能源和新生产模式已经初具雏形,只有交通工具尚未出现巅峰性的发明。如果胶囊列车、空天飞机这样的概念能够实现,并安全运营,或许又是一项交通大发明。说了这么多,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而是我以强烈的兴趣读来的。虽然庞杂,但是很有兴趣。哈哈,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在这里很外行地卖弄的,正是从夏丏尊先生八十多年前演讲时提到的阅读的第三种类型——兴趣书中获取的。
阅读中,“精读”和“略读”分类的概念,胡适、梁启超、夏丏尊三位先生都提到过,分类阅读是基本的阅读技巧。我们需要认真地深入下去研究的书须精读,而以获取信息为主的书可迅速翻阅。夏丏尊先生特别强调,即便作为兴趣阅读,也不可晨秦暮楚,最好确立一个核心兴趣点。如我们要研究科幻小说,那就把阿西莫夫、克拉克、赫伯特、西蒙斯等一流科幻作家的作品尽量收集来阅读,做一个知识面上的大拓展。有一位初中女生超级迷恋《变形金刚》,不仅看了所有电影,之前的动漫连续剧、原有的漫画书全部看过,还上网去国外社区讨论,热心地把有趣的英文文章翻译给志趣相投的人看。在《变形金刚》这个领域,她就成了一个专家,基本上无所不通,顺便也把英文学得更好了——这也可以说是兴趣书扩展,反过来促进专业书学习的一种方式。
专家都是善于阅读的读者,各行业的杰出人士,也都是阅读达人。阅读了夏丏尊先生这篇妙文之后,如果学会了有目标地进行分类阅读,那么每一个人都有机会成为专家——回忆一下前面一篇胡适先生的演讲,达尔文的《物种的起源》这部巨作的出现,是在他有了几十年的阅读研究积累之后,无意中读到人口学家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得到激发,触类旁通,创了物竞天择的学说。
思考
你有没有认真想过,你的专业书、参考书、兴趣书都是哪些?你有没有经常使用字典、词典、百科全书来查阅和求解?除了专业书,你有没有找到自己的兴趣书?
延伸阅读
夏丏尊《平屋杂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