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伊希斯 自卫胶囊
我目之所及，是破破烂烂的建筑、黯淡无光的面容和浸在永不消散的雾霾里的街景。因为污染形成的云雾覆盖了整个星球，将万事万物都笼罩起来，它将黏腻的手指伸向每一寸土地。我竭尽全力想在这永恒不变的灰色景象中找到几抹色彩。虽然这些转瞬即逝的彩色也不过是稍微明亮一点的灰色，但已经足够了。
“跟着去对方生活的地方，这主意太可笑了，你不觉得吗？”我耸耸肩，看向奥利安·帕克。
他没有接话，而我继续说：“但是，只要老师觉得成就行。对了，你打算在作文中写些什么？”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是打算继续像之前两小时那样，带我看我每天早上坐在防弹汽车里就能看到的景象，还是终于决定要带我体验你的世界。”
“‘带我体验你的世界’是什么意思？”我皱了皱眉头，“你可以直说，没事的。在水域，没人会管你怎么措辞。”奥利安并没有被激怒，相反，他泰然自若的状态让我有些生气。
他补充说：“我很想借着这个机会，看看你们是怎么生活的。我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而且我爸爸肯定不愿意见到我在没有保镖的情况下出现在这里。”
我仔细地打量起他来。他很高，更准确地说应该是身材匀称挺拔。而且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蓝眼睛非常漂亮。他穿着灰人的衣服，但仍然掩盖不住他是个帅小伙的事实……我的目光落在了他昂贵的鞋子上，这双鞋提醒了我，在我眼前的男孩，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为什么你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生活的？”
“因为想设身处地地理解你们，想要知道你们为什么会那么好斗易怒，有时候……”
“好斗易怒？”我说，“你在开玩笑吗？是你们在跟我们斗！你们将我们视作低贱的人，你们炫耀着自己洁白的制服，吃着比我们好太多的食物……”
“是因为我们的胃只能适应那样的食物，我们不习惯你们吃的那些东西……”
“是呀，当然……你还真信这些蠢话……”
伴随着激烈的争执，我再一次领着奥利安来到了水域的中心地带。我们艰难地穿过一栋挨着一栋密不透风的棚屋。
奥利安说：“这是你第二次带我从这里经过了。我同意你之前说的，这里就像迷宫，但我已经开始觉得无聊了。”
“好吧，那你究竟想看些什么？”
“比如说，你住的地方。”
“你想到我家去？你是说……我家的房子？”
奥利安点头。
我犹豫了。我一点都不想让他看到我住的地方。他肯定会向他的朋友描述，我和我的弟弟、父母一起住在窄小的房子里。父母的卧室非常小，他们睡觉的时候，脚甚至会顶到墙。
我说：“不行，这不可能。”
“好吧，那就指给我看看你们的集市在哪里，就是你们买食物的地方。肯定得有这么个地方，对吧？为什么我们不去那里呢？而且这个点去，也不会很危险。”
“好吧。跟我来……”
我们从水域的居住区离开，向商业区走去。我们从许多棚屋摊点前经过，大部分都是利用回收来的材料制作家具和服装的摊位。这些材料或是来自穹顶的垃圾堆，或是来自老纽约的废墟。奥利安到处瞧。面对这些怪诞的大杂烩，他感到惊奇不已。最后，我们终于到了集市：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广阔平台，只有零星的几个有食物可卖的商家。有卖鸡肉的，但只有棚户区最富有的人才买得起；鱼和干海藻才是比较常见的商品。
“老天，跟酸雨似的[1]，这里真臭。”奥利安捏住自己的鼻子说。
我忍不住笑了。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真的很好笑……至少，我能确定他那个样子并不是夸张地装出来的。集市上摆放的鱼并不都是新鲜的，再加上集市上的人也没有冰块，现在的气温是35摄氏度……你想想那个味道。
奥利安看到我笑了，也跟着笑起来。
“伊希斯·穆克巴，你笑起来，就没那么冷冰冰了。”
“你是说没那么灰人了吧？”
“我得提醒你，今天我也是个灰人。”
“只是表面而已。”
接下来，我向他解释了这个街区的小型商业活动。他提了一堆问题，可以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感兴趣。他同情我们遇上的那些人。我承认，他与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好吧，我还要坦承，这段和他度过的时光甚至还能算得上不错。当我们准备回到居住区的时候，我发觉一群年轻人正在悄悄盯着我们看。
“那些在浮桥旁边的年轻人是谁？”我向我认识的年迈的海藻卖家打听。
他露出仅剩的两颗牙齿，对我笑了笑，然后回答道：“不知道。今天下午他们一直在这里徘徊。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们，可能是从另一个区来的。”
奥利安试图活跃气氛，故作轻松地说：“我猜这附近可能没有牙医。”
但我没有心情笑。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反应实在是有些书呆子气，另一方面，我发现那群年轻人开始动起来了。他们想对我们做什么？他们认出奥利安了吗？
我没好气地对奥利安说：“走快点。”
奥利安脸色垮了下来，但还是跟上了我。我绕了点路，想要摆脱那群年轻人。我抓紧时间看了看表，我的天，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得快些让奥利安离开……不然我就要迟了。
我们到了一个被高层棚屋围起来的地方。我们中间最富有的人——或者说是没那么穷的，怎么形容得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才有这种特权。他们能住在多层的房子里，而且是用货真价实的木板搭建的。就在我打算进入漂浮在水面的小路时，一个高大的黑人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认出了他，他就是刚才那群年轻人中的一个。我侧身想走另一条路，但很不幸，我们被围住了。
我大着胆子说：“伙计们，你们好呀。你们是迷路了吗？”
他们中的一个走上前，他身材矮小，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散发着和摊位上的鱼一样的臭味。
“我们看起来像是迷路的人吗？”
“因为你们看起来不那么面熟，我担心你们遇到了什么问题。”
那群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嘿，难道我们遇上了一群喜剧演员？”我眼里闪着戒备的光，故作轻松地问道。
“我们不是很喜欢那些给不可及者带路的年轻人……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我的心脏开始在胸膛中狂跳。他们是怎么知道奥利安是个不可及者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他出了事，我会十分麻烦。
这时候，那群年轻人中的一个大个子看着奥利安说：“你的鞋可真不错。”
是了，这样就能说得通了！他们并不认识奥利安，只是认出了我们的校服，并看到了奥利安昂贵的鞋子罢了。他们看不惯去混合学校上学的人，所以才找我们麻烦的。
我尝试着劝说：“你们赶快离开吧，不然，等我的朋友们赶到了，你们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啧啧啧，我可害怕死了……”他们仍旧不依不饶。
奥利安上前了一步。他要做什么？在这里，他的保镖可没有跟着他！
这个年轻的不可及者说：“我数到三，你们应该能数到三吧？对，我得先确认下。等我数到三，如果你们还不离开，我就会让你们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哭哭啼啼地后悔挡了我们的路。你还是那么想要我的鞋吗？”
那个大个子恶狠狠的，就像一只准备扑食的狗。我束手无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奥利安毫发无伤地脱困。
“1……”
气氛更加紧张。
“2……”
一声吼叫打破了对峙，然后我看到大个子痛苦地在地上翻滚起来。他的同伙在他身后踌躇着。
“快走！”奥利安一边说，一边拉起我的手将我带入了那条浮在水面的小路。
我俩飞快地跑，那群年轻人在我们身后追。
直到确认那群年轻人追不上了，我们才停在浮桥边喘口气。奥利安和我靠得很近，我更加强烈地感觉到他和我印象中的那些不可及者都不一样……
我想弄清楚自己的疑惑，问他：“你刚干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是个魔术师吗？”
“别开玩笑……”
“自卫胶囊。如果我不带这个小玩意儿，我爸都不准我出门。虽然我之前觉得它不实用，但为了让我爸放心，我还是在自己的挂坠中藏了一个。”
他向我展示了他刚用过的小玩意儿。那是个直径几毫米的弹珠。
“你用拇指和食指按压它，它就会喷出刺激性的神经毒素。”
“奥利安·帕克，你确定就这么一下……”
“足够你把我带到你家了。”
“你就梦吧……”我说着又看了一眼手表。
奥利安问我：“和我一起过个下午，对你来说有这么难受吗？”
“呃……不是。”我结结巴巴地说，“今天是……周二……我有件事要做，不能迟到。”
“有件事？”
“是，很重要的事。”
“是那种绝对不能出现在作文中的事吗？”
“是从没在作文中出现过的事。”
奥利安说：“我刚刚救了你一命，所以或许……”
我反驳道：“我不觉得他们想要我的命。”
他依旧从容地说道：“确实不会。不过我想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他用那蓝色的眼睛直视着我。目光相对的那个瞬间，我脱口而出：“那你能发誓绝不跟其他人说吗？”
“我发誓。”
【注释】
[1] 鉴于小说的时代背景，“酸雨似的”同“海啸”一样，作者作为常用的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