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京时期的奥野先生(代序)
直江广治[1]
奥野先生任北京辅仁大学文学院日语文学系客座教授,是昭和十九年(1944)九月的事情。中国采用的是美国学制,新学年是从九月开始的。当时,日语系的学生升入了三年级,为了强化日语师资力量,辅仁大学便从庆应义塾大学[2]聘请了奥野先生,讲授“日中比较文学”课程,合同期限为一年。讲授中世纪文学课程的风卷景次郎[3]先生也一同赴任。当时,日语系的主任是细井次郎[4]教授。日语系一共聘有日本教员六人,我与川添达人[5]最年轻,任专职讲师。
辅仁大学的建筑物中西合璧,校园别具风韵。走进学校的大门,迎面的楼房顶上,竖着一尊青瓷制作的十字架。校园的后面是修道院,神父们都住在那里。辅仁大学是由罗马教皇直接管辖的天主教大学,所以,大学里教职人员的面孔可谓多姿多彩,教员休息室简直就是一处人种展览馆。按照学校的惯例,教师们在上课之前要先进教员休息室坐一会儿,喝点热茶,彼此寒暄、闲聊一会儿。陈垣[6]先生也常常从二楼的校长室下来,参与大家的谈话。教员休息室里常常会聚集十多个国家的人,教员之间一般是用汉语或者英语交谈。由于当时的国际形势十分微妙,有些话题特别敏感,所以,我们在闲聊的时候,除了学问,其他一概不谈。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们迎来了奥野先生。校方对奥野先生十分重视,这一点,从陈垣校长指派自己的爱徒刘小姐给奥野当专职助手这件事情上,我们也能有所领悟。
奥野先生住在什刹后海的湖边,雇用了厨艺高超的厨子桂夫妇。厨子桂夫妇平时就住在奥野家的门房里,帮忙打理日常事务。他的寓所叫“池上草堂”。听他说,这个名字还是辅仁大学的同事孙楷第[7]教授给起的。孙先生是著名学者,在小说、戏剧研究方面成就卓越,被誉为中国学界的“第一人”。他与奥野先生关系密切,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奥野曾经写过一篇题为《池上草堂》的随笔文章,详细叙述了他与孙先生的深厚友情。
从“池上草堂”步行去学校,大约只需要七八分钟时间。而我与川添君加上雇佣的老妈子,就住在他去学校途中的大学公寓里。所以,奥野先生与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很频繁。
世事茫茫。如今回忆起来,许多往事都已在岁月的烟尘里被淡忘,可任教辅仁的那段经历,奥野先生领着我们四处跑戏院看京剧、走街串巷品尝古都美食的情景,却是终生难忘的。对于奥野先生来说,来北京是故地重游,大街小巷他都了如指掌。他领我们去得最多的,还要数什刹后海北边的“烤肉季”饭馆。在东京,这种吃食被称为“成吉思汗料理”。据奥野先生说,“烤肉季”烤羊肉所使用的铁板,都是具有百年以上历史的老古董。客人们亲自动手,将涂抹了他家自制调味料的牛羊肉放在铁板上烤,一只脚立在地上,一只脚踩在圆凳子上(据说这种姿势能够吃得更多),边烤边吃。“烤肉季”的东邻便是“集香居”老酒馆,是京城颇负盛名的酒家,我们也经常去那里欢聚,推杯换盏,好不开心。“集香居”紧挨着什刹后海的水边,盛夏之时,我们坐在酒馆的楼上饮酒,清秀芬芳的荷花就盛开在我们脚下。
大概是昭和二十年(1945)的七月,我们一帮酒鬼在“集香居”大过酒瘾后,摇摇晃晃地往回走。途中,奥野先生兴致高昂,主动给我们讲起了幽灵的故事,这也是奥野先生特别擅长的。记得那是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我们走在什刹前海的路上,路边有一棵高大的古槐。奥野先生指着老槐树道:
“你们知道吗?这棵老槐树里面住着妖怪呢。”
说完,他就指挥我们爬老槐树,说是躲在树顶上,可以吓唬路过的行人。我一口气爬到了树顶,得意扬扬地坐在树杈上。奥野先生大概是年龄的缘故,边爬边滑,就是爬不上去。他无计可施,只得服输,道:
“那我就躲在树荫里吓唬吓唬他们吧。”
可是,不巧的是,那天晚上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只得从树上跳下来,与奥野先生握了握手,道了别就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被奥野先生从睡梦中叫醒。他对我说:
“直江君,昨天夜里的那棵老槐树还真是妖怪变的啊。我今天早上起床一看,衬衫上有好多血迹,可再看身上并没有受伤啊。你说奇怪不奇怪?”
其实,他这是故弄玄虚。昨晚我从树上跳下来的时候,手撑在地面上,大概是被玻璃碴子之类的利物扎伤了。酒喝多了,身体麻木了,手上出血也不知道痛。而临分别的时候,我就是用那只受伤的手与他握手的,他也就无意识地将血迹弄到了自己的衬衫上。奥野先生是知道其中缘由的,可他还是要编造老槐树变成妖怪的故事来逗弄大家。回想起来,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也不知道他开过多少这样的玩笑。
还有一次,我们也是喝多了。回家的路上,看到一块写着“某某中医”的店招牌。乘着夜色,我们就把它给抱了回来。奥野先生说道:
“这块牌子就给你当柴火吧。”
于是,这块店招就被扔在我家屋子的墙边,时间一长也忘记了。战后某一天一大早,奥野先生就来敲我的门,一边紧张地说:“不好啦,昨夜中国的宪兵来搜查我家了。我想他们也一定会搜查你家的。上次的那块店招牌怎么办?要是被他们搜查出来可就麻烦啦!”
我们商量的结果,就是把那块店招牌送还给人家。可就在这个时候,奥野先生居然还有心思闹着玩。他说:
“就这么还回去多没意思?还是写点什么吧。”
于是,他提笔写了张纸条,贴在店招牌上:
“贵店之物,物归原主。”
我们俩又乘着夜色把店招牌还了回去。走到那里一看,人家的门楣之上,早已郑重地换过一块“中医某宅”的新招牌了。
说来说去,我对奥野先生的回忆,似乎只是一些吃吃喝喝的印象了(现在,我的酒量有了一点点提高,实在都得归功于奥野先生),真是有些过意不去。对于北京时期的奥野先生,我的怀念之情是绵绵不断的。就说他费尽心思从琉璃厂淘回来的那些古旧书籍吧,都快堆到他“池上草堂”的天花板了。有时我也纳闷儿,奥野先生整天忙着玩,忙着看戏,忙着吃喝,哪来读书的时间呢?后来总算弄明白了,他每天都坚持早上读书和写文章,即使夜里醉得不省人事,一大早也必定要起来,那是他专门的学习时间。
战争结束后,由于需要指导日语系学生的毕业论文,奥野先生被特别留用,还是居住在“池上草堂”,依然与孙楷第、赵荫棠等著名学者交往。大概是在昭和二十一年(1946)五月,在那个柳絮纷飞的春天,他同我们这些先行回国者一样回到了日本。去北京之前,他有庆应义塾大学的合约在身,没承想在北京耽搁了那么久。他这次在北京任教的时间比较长,又恰逢日本战败。在此期间,他写作出版了《日晷仪之风景》《幻亭杂记》两部随笔集子。这些脍炙人口、珠玉般精致的文章所描写的这段日子,无论对于奥野先生来说,还是对于我们这些“奥野迷”来说,都可以说是一个“黄金时期”吧。
注释
[1]直江广治(1917—1994):日本民俗学者,筑波大学名誉教授。1941年毕业于东京文理科大学,1942年任北京辅仁大学讲师,1962年获东京教育大学文学博士学位。1966年获得日本“柳田国男文学奖”。
[2]庆应义塾大学:日本历史最悠久的私立综合性高等教育机构,以位于东京都中心的三田校区为主校区。
[3]风卷景次郎(1902—1960):日本文学家。1944年任北京辅仁大学教授,后任北京大学教授。
[4]细井次郎(1897—?):东京帝国大学教育学专业毕业。曾任北京辅仁大学教授、副校长等职。
[5]川添达人(1916—1993):日本民俗学研究家。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曾任北京辅仁大学讲师等职,教授“日本现代戏曲选读”等课程。
[6]陈垣(1880—1971):字援庵,广州人。中国杰出的历史学家、宗教史学家、教育家。历任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校长,燕京大学“哈佛燕京学社”首任社长。与钱穆、吕思勉、陈寅恪并称“史学四大家”。
[7]孙楷第(1898—1986):字子书,古典文学研究专家、敦煌学专家、戏曲理论家,教授。抗战胜利后,历任北京大学、燕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