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麦叶
那天和老辛聊天,问他家的近况,又问辛霞、辛鹏上学的情况,老辛说都挺好的。老辛剥着玉米看着我,嘿嘿一笑,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过了一会儿,老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你对俺闺女真上心。我听人家说你家光有儿子没有闺女,要不让俺小霞给你当干闺女吧,等你老了让小霞伺候你。”
我笑了,一丝感动涌上心头,这是农民最质朴的表达感谢的方式吧。我对老辛说:“我们帮助你们家、帮助你闺女,是因为你愿意靠自己的双手改变生活,是因为小霞热爱学习。孩子想通过学习改变命运是好事,改变了孩子的命运就改变了你们全家的命运。有知识有文化不仅仅能脱贫致富,还能提高整体的能力和素质。我帮小霞不是为了将来让小霞回报我,我是希望小霞能记住,在最困难的时候,曾经有一群人帮助过她,等她长大了有能力了,也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老辛揉揉粗糙的脸,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又说:“即使不走这个形式,我也会关心小霞的。我快退休了,但即便是退了休,有什么事你们还是可以联系我的。”
说话间看到麦叶一晃而过,我趁机问老辛麦叶家的情况。老辛说:“前几天下大雨,我在地里排水,天黑透才回来。看见麦叶一个人在地里跑,怪瘆人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下着暴雨,她一个人疯了一样跑,摔倒了站起来还跑,浑身上下都淋透了,摔得像泥巴猪。我喊她她也不应,眼瞅着钻进玉米地里不见了。第二天她奶奶说她后半夜才回来,你说要是碰见坏人可咋办!”老辛不无同情地说,“她这一家算是败了。麦叶前几年看着多机灵,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自从她爷爷死后,她家里一直出事。真蹊跷。”
老辛和麦叶家是本家,对麦叶家的事多少了解一些,老辛对我说:“麦叶她爷爷弟兄三个,她爷爷是老大。说起来她爷爷为人真不赖,有本事又能干,热心肠爱帮人,村里的老少爷儿们谁家有事他都去帮忙。她爷爷死的时候,我们全村都去吊孝、帮忙了。她二爷是个半仙,不务正业,整天搞一些神神鬼鬼的事。她三爷也是个可怜人,好几年前出了车祸,落下残疾,动不了了。唉,麦叶一家也是不幸,麦叶的病还没好利落呢,她弟弟和她一样,也被学校送回来了。”
我好奇地问:“听说麦叶她妈也不太正常,常和她奶奶怄气?”
老辛舔舔干裂的嘴唇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麦叶的爷爷人好,她奶奶就不行了,她奶奶年轻的时候可厉害了,街坊邻居哪个没被她骂过?麦叶她妈倒还好,年轻的时候学习好,可惜没考上大学,后来当过民办教师。具体的咱也不清楚,农村人忙,她又不爱说话,别看我家离她家这么近,也没去串过门。”说罢这些,老辛就站起来扯了把花生秧子去拌猪食喂猪了。
麦叶是个可怜的姑娘,我还没到石磙村帮扶时就听驻村工作队的同志讲起过。麦叶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人长得漂亮,又考上了一所职业技术学校,可惜说病就病了,被学校送了回来。她天天在家复习,说要再考,考个好大学。她弟弟正上高中,也是突然精神就不正常了,也被学校送了回来。以前麦叶的爷爷在上海经营一家小作坊,她爷爷去世后,她爸接手经营,不知道是经营不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小作坊岌岌可危。麦叶她爸重男轻女,把麦叶留给她奶奶照顾,只把麦叶的弟弟带到上海去生活。
负责帮扶麦叶家的是高翔、子君、安宁等同事,这几位善良的年轻人没少为麦叶操心。
现在的农村基本还保留着原始的饲养方式,家家户户除了养鸡鸭鹅猪羊,还养狗。所以入户时大家总喜欢一起去,首要原因是遇见狗不会太害怕;再则人多力量大,宣传政策时你一言我一语,有鼓舞性;此外人多好壮胆,遇见刁横难缠户也不至于被欺负。同事子君、安宁常和我一起去我的帮扶户老辛家,我也经常和她们一起去她们的帮扶户麦叶家,一来二去我和麦叶就熟悉了。
第一次去麦叶家,是麦叶奶奶拄着拐棍开的门。麦叶家是新建的三层楼房,院子虽然不小但很不方正,像是个缺了角的长板凳面。院里杂乱无章地扔着各种建筑垃圾,一个年久失修的水龙头有气无力地滴着水,滴得坑坑洼洼的小路上水汪汪的,几只小扁嘴(方言,小鸭子)不时伸头呷一口脏水,再扭着长脖子吐出来,随机拍几下翅膀,脏水溅了我们一裤腿。我们问麦叶奶奶:“麦叶呢?”
麦叶奶奶说:“屋里看书呢。”
宽大的客厅很乱、很空,没有沙发、茶几和电视机,地板上随意堆着杂物,靠西墙放了一张破床,床上堆满书籍和作业本。麦叶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听见我们进来头也没抬。我走到麦叶跟前,只见她手捧一本英语书,嘴里念念有词。我仔细一看不由得笑起来,拍拍麦叶的肩说:“闺女,书拿翻了。”
麦叶脸一红,露出羞涩的笑容,我趁机拉着她的手说:“走,出去晒晒太阳。”
我们几个来到院里,刚一坐下,麦叶就鼓足勇气指着子君、安宁问我:“阿姨,这两位姐姐是不是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要是考上好大学,毕业了能不能像她们一样找到好工作?”说罢,羞答答的脸上染上一层粉红,她急忙耸了一下肩以掩盖内心的紧张。
我心里一疼,可怜的孩子,这么大的压力,怎会不得病!我笑着对麦叶说:“年轻人不只有考大学一条路,你们村在外边打工的年轻人就有很多,不也能养活自己,而且过得还挺好吗?你现在病了,要在家好好休养,同时可以帮奶奶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看你们家多脏,你把屋子收拾一下,把院子打扫打扫,再帮奶奶做做饭,等病好了还回学校去上学,接着把这个专业念完。毕了业还想考,根据那时的情况再决定,好吗?”
麦叶乖巧地点点头。
回到工作队驻地,大家依然沉浸在对麦叶的惋惜中,我们开始想各种办法,希望能帮到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来说去,又说回到麦叶的病上:病不治好,就无法上学、无法工作,一切都是空谈。我们是真想帮她,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若是能把病治好,麦叶的未来还是一片光明。
又到了扶贫日,我刚一出办公室就遇见了一个朋友——某民营医院的老板。我灵机一动,问她的医院有没有开设精神病科,并把麦叶和她弟弟的情况简单介绍了一下。她非常热情地说:“让他们来我们医院吧,我们有中西医结合治疗精神病的专科,刚好我们医院也有帮扶任务,我们可以搞一个结对帮扶,帮他们姐弟解决精神疾病问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我嘴里说着谢谢,赶紧开车去石磙村。
到麦叶家已经是半下午了,一敲门麦叶就跑过来开门。之前见过几次面,麦叶现在已经很信任我们了,虽然大多数时间都是我们问,她并不主动说话,回答问题也多是点头、摇头,但我能明显感觉到她的欢喜。
客厅里水汪汪的,麦叶正在用水管冲地板。我急忙关掉水管对她说:“闺女,卫生不是这样打扫的。屋里先用扫把扫干净,再用拖把拖,这样用水管冲,屋里多潮啊。”麦叶的奶奶声嘶力竭地吼着:“我早说了,她不听。”我们赶紧帮麦叶把地拖干。
麦叶的奶奶坐在灶屋门口的轮椅上,太阳的余晖落在她身上。我仔细打量着她,深色衣服上满是长时间不洗留下的饭渍,像块破抹布。黑红的脸,厚厚的嘴唇,嘴角上扬,下眼睑松垮地挂在眼眶上,浑浊的眼深不见底。麦叶穿着凉拖鞋、短裙子,裙子外边罩了一件薄羽绒服。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脑袋,问她是不是发烧了,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敏感地躲开了。
老太太气呼呼地说:“发啥烧?傻子一个,想起啥是啥。这么热的天穿袄,不是有病是啥?”
看着麦叶脑门上细小的汗珠,我劝她快把羽绒服脱掉,她不听。我试着再去摸她的脑袋,又被她拒绝了。我问老太太:“麦叶她妈怎么没在家?”
老太太气愤地说:“跑了。”
我们诧异地看着麦叶,麦叶木头人一样端坐着。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昨天她妈和我吵架吵急了,拎着木棍要打我,麦叶看不下去,把她妈打跑了。”
我关切地问:“跑哪儿去了,怎么不找找?”
老太太若无其事地说:“不用找,肯定到上海找麦叶她爸去了。”
我对麦叶说:“妈妈再怎么不对,你也不能打妈妈。”
麦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老太太却恨恨地说:“活该!”
我一时有些无语,找了个小板凳坐下,问麦叶的奶奶:“楼房盖好为啥不装门窗?”
老太太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说:“为啥?没钱呗。”
太阳已经转过身躲到了楼房后面,院子有些暗。老太太和她身后黧黑的灶屋一样愈发灰暗,被太多苦难、疾病折磨过的心,一如她平静的脸,波澜不惊。或许她无意掩盖秘密,或许她一直就想找人诉说心里的秘密,没等我再发问,她便竹筒倒豆子般讲起了往事。
她叹了口气,用沙哑低沉的声音说:“唉,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其实以前俺家过得也不赖,不管贫富,至少一家人都平平安安的。自从麦叶的太爷爷去世,这几年一大家子是风波不断,没有一点儿好。前几年麦叶她三爷出车祸变成了瘫子,她三奶奶也半身不遂,卧床不起。然后是她二爷二奶奶两口子都病死了。后来是她姑,好好的人说疯就疯了。再后来就是俺家了,她爷爷正盖着房子,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儿不得劲,到医院一检查,说是肝癌晚期,房子盖到一半人就走了。我去年也中风了,你看这左手都伸不直了。”说到这里,她努力地想举起左手,却举不起来,又用右手扯着左手往上举……
她喘口气,继续幽怨地说:“我老了,该死了,得病就得病了,无所谓。麦叶和她弟弟还小啊,都得了精神病,学也上不成,你说说,这以后可咋办啊?”她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硬的身子,然后缩缩脖子把背靠在轮椅上,脸微微仰着,眯着的眼睛流出一堆黏液……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只好愣愣地坐着。
麦叶一直安静地坐着,时不时用手捋一下头发以掩盖抽动的肩,忽然毫无由头地笑一下,马上又把那笑憋了回去。
老太太讲得波澜不惊,我听得满心戚戚。麦叶却顾影自怜,仿佛听到的是别人家的悲惨,和她无关。
离开前,我悄悄问麦叶是不是有些焦虑,愿不愿意去医院治疗。她努力地点点头,说愿意。说罢脸唰地红了,小声说:“我在学校接受过一段时间的心理辅导,老师让我回来休息一段时间。”我心里大致明白,学校肯定也发现她的焦虑是精神疾病,单靠心理辅导解决不了问题,才让她休学回家的。我揽着她的肩,说:“在家帮奶奶做点儿家务,打扫打扫卫生,学着做饭。我们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医院,等你爸妈回来就送你去治疗。”她很乖巧地点点头。看我走出门外,麦叶礼貌地对我挥挥手,轻声说:“再见,阿姨!”
斜阳挂在树梢上,枝丫的投影掉在泥泞的小路上,弯弯曲曲的。瞟了一眼麦叶家的三层小楼,窗洞在幽暗中张着大嘴,我的背上泛起一阵凉意。可怜的麦叶啊,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我一直在等那位院长的通知,却一直没有消息。那天我们局长来石磙村检查工作,我和高翔给局长汇报了麦叶家的情况,还有和医院结对帮扶的事,局长很赞成我们的想法,他说剩下的事交给他来协调。第二天,那位院长就联系我,说是最近出差了,刚回来,医院已经安排好麦叶姐弟入院治疗事宜,让我通知患者家长做好陪护准备,准备好简单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下午救护车就去接他们。
……
惦记着麦叶住院治疗的事,一大早我就到医院去看麦叶,随手买了些毛巾、肥皂等洗漱用品。病房里,高翔已经自掏腰包给他们买好了医院食堂的饭票和几个不锈钢大碗。麦叶穿了一件新连衣裙,一直笑得合不拢嘴。高翔说:“子君刚才来了,因为等会儿要出差,就赶早来看看,麦叶的新裙子就是子君刚送的。”年轻的子君如此细心、周到、有爱心,我真被她感动了。
麦叶旁边站着一位面色黑红、身材微胖的中年妇女,她接过我手里的袋子说了声“谢谢”。我在心里猜想这位就是麦叶的母亲吧,我们还是第一次见呢。
高翔面有不悦地看着床上的一个小伙子,非常气愤地说:“你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一点儿都不懂事。让你来这儿是来看病的,你天天把门关上,在床上等着别人给你端吃端喝,连医生都不让进病房,像话吗?”
这位是麦叶的弟弟辛辛,早就听工作队队员和村民说起过,说他的病都是爸妈惯出来的。辛辛刚随父亲从上海回来,专门回来住院治疗,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
辛辛在高翔的训斥下很不服气地翻着白眼,高翔忍着气对我和麦叶妈说:“我不是他亲叔,我要是他亲叔早揍他几顿了。”麦叶妈站在门口,面无表情。高翔和我聊了几句医院的安排和治疗方案,匆匆忙忙下乡去了。
麦叶妈出去送高翔,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麦叶、辛辛。辛辛脸上写满不服和气愤,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门窗紧闭的病房像个火药罐子,随时要爆炸似的。大气也不敢出的麦叶鼻尖上都是汗,她轻轻从桌子上拿起一卷卫生纸想撕下一点擦汗,不料辛辛大声吼道:“给我放下,那是我的。”
麦叶一惊,急忙把卫生纸放下。
我也被他的吼叫吓得一愣,忍不住训斥他:“你这么大声干什么?这卫生纸怎么就成你的了?你姐姐想用一点儿都不行?”
他梗着脖子大声说:“就是我的,就不让她用。”
麦叶妈刚好回来,看到儿子这么欺负闺女,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扯着麦叶去隔壁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辛辛,他倚着被子歪在床上,晃着腿斜着眼问我:“我们在这儿看病,报销比例是多少?”
我说:“这次医院主动救助你们,你俩住院治疗不用花钱,生活费自理。”
他又斜着眼问我:“你们这些干部用医保看病报销比例是多少?”
我心想,人不大,操的闲心不少,就没接他的话。我让他坐起来好好说话,我还告诉他,在这儿好好治疗,积极配合医生,按时吃药,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自己买饭,帮助护士打扫卫生,等等。
他稍微正了正身子,很不服气地对我说:“我是来治病的,凭啥帮他们打扫卫生?吃饭的事我也正想跟你说呢,刚才你们单位那个男的给我们买了饭票,但要是不够你们还得给我们买,我们可没钱。”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他们什么时候能把我的病给看好?可别耽误我今年高考!”说话的同时手也闲不住,要么拽一缕卫生纸,要么拉两下抽屉,一刻也不消停。
我心想,这是典型的多动症。我耐心地说:“你能不能克制一下,不撕纸也别不停拉抽屉。”
他斜着眼看了我一下,说:“我拉抽屉碍着你什么事了?”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停止了动作。
我告诉他:“刚才那位帮你们买饭票的叔叔,是你们村曾经的第一书记,他现在已经卸任了,却依然关心着你们。他是用自己的工资给你们买的饭票,这不是他的义务,也不是我们扶贫的任务。我们是看你姐姐懂事,同情你姐姐,所以才来帮助你们的。”
听我这么说,他稍微客气了些。
我又问他离校前的情况,成绩如何。
他很自信地说:“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今年复习准备再考,我打算考清华或者北大,我去年考了二百八十多分呢。”
我又气又笑,问他:“你知道二百八十分离清华北大的录取分数线有多远吗?”
他非常不满地白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我来到麦叶的病房,麦叶正端坐在桌前看书。这丫头卑微、安静得让人心疼,我问她:“弟弟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她眼圈一红,说:“没有……他还小,不懂事。”
可怜的麦叶,都是孩子,得了一样的病,麦叶却处处替别人考虑,为他人着想,多么善良懂事,这也是大家发自内心愿意帮她的主要原因。
麦叶从裙子兜里掏出一个耳坠,就一个。她轻轻地递给我,羞涩地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我拿起耳坠看了看,是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耳坠,很精致。我问麦叶:“是送给我的吗?”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小脸又涨红了。我问她这是哪儿来的,她指着窗外说,在那花坛子边上捡到的。
我有些感动,也有些心疼。我把耳坠放到她手心里,轻轻说:“谢谢麦叶,你自己留着戴吧。阿姨老了,不需要这些,麦叶还年轻,戴上更好看。”
麦叶又是羞涩一笑。
我对麦叶说:“以后弟弟再欺负你,你要学会抗争,不能老这么让着他。”
麦叶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
麦叶妈送我出来,一直送到大路边。这个木讷的女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我忍不住问她:“麦叶她弟弟欺负麦叶,你为什么不管?都是孩子,怎么能这样呢?”
麦叶妈说:“都是惯的,孩子不懂事,你别生气。”
我笑着说:“我怎么会跟一个孩子生气,何况他还是个病人。只是你们这么纵容他,并不是对他好。”
麦叶妈无奈地说:“从小惯的,以前就不懂事,去年高考失利后变得更严重了,脾气大得很,谁说他他跟谁吵,说多了还要打人呢。他发脾气的时候连我也不敢吭气,我说他,他连我都敢打。”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家庭,婆婆一辈子骂了东街骂西街,媳妇和婆婆一言不合就动手,闺女儿子都敢打爹娘……我是又生气又无奈,越发为麦叶的以后担心。
几天后,医院院长发给我一张麦叶和护士一起学习的照片。麦叶明显吃胖了,脸色红润,精神也好了很多。
这天,高翔对我说:“姐,民政上有个大病救助项目,咱们可以帮麦叶姐弟俩申请一下。这是好事,毕竟一家有两个精神病孩子,生活确实不容易。我合计着,有了这些钱,麦叶他们就可以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病了。”
和民政局的领导联系,民政局的领导很同情也很支持,让工作队帮助办理申请手续。
高翔赶紧把这件事告诉了村主任和麦叶的爸爸,让他们准备手续。结果好事没办好,后来只好放弃了。其中的缘由说起来真是既可气又可笑:
麦叶爸早就想买邻居一块宅基地,他家楼房盖好后院子很小,就想买下邻居家的地扩建院子,结果因为差两万块钱一直没谈拢。这次听说能给孩子申请救助款,每人一万,刚好两万,麦叶爸就找到邻居,让邻居不要把地卖给别人,先给他留着,等救助款到了他就买。有村民把这个情况反映到了工作队,认为麦叶家有钱买地盖楼,不应该再申请救助。我们调查后,发现情况属实。问麦叶爸,麦叶爸振振有词地说:“只要有钱有房就能给儿子娶媳妇,儿子娶上媳妇病就好了。”基于这种情况,我们反复商量,最终只好遗憾地放弃帮他们申请大病救助项目。
又过了几天,我去医院看麦叶,医生护士都夸麦叶懂事,天天帮忙打扫卫生。提起麦叶的弟弟辛辛,大家都摇头:都是病人,都是一个爹妈生的,差距咋那么大呢?辛辛依然不配合治疗,封窗关门,医生要进去也得先跟他商量好,不然不让进病房。每天都得爸妈给他端吃端喝,病房里搞得臭烘烘的,他也不打扫。今天麦叶妈回去了,是麦叶爸在医院陪护。第一次见麦叶爸,四十出头的中年人,长得很白净,不怎么说话,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人,我心想麦叶的性格应该随她爸。
我跟医生聊了聊麦叶的病情,听到的也是好消息,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时间又过了大概一个月,正在我们庆幸麦叶快要康复时,意外出现了。那天,医院院长给我发微信,很不好意思地说:“麦叶他们俩最近的治疗效果不错,但是出现了一点特殊情况,他们的治疗可能要停止了。”随后院长转给我一段微信聊天记录。看了聊天记录,我大吃一惊。原来,麦叶爸为了方便和医生护士们联系,主动加上了大家的微信,前两天他给一位护士发了许多用语暧昧的微信,引起护士和医院的不满,医院因此决定终止对麦叶姐弟的救助。
院长说:“我们已经通知麦叶爸妈了,让他们尽快带孩子出院。不过麦叶的弟弟不愿意走,我们还在做工作。”
同样的信息,院长也发给了高翔。一直到现在我们也没闹明白,麦叶爸到底是不会表达,还是貌似老实的外表下掩盖着不老实的心。
本来救助就是自愿的,而且已经治疗一个多月了,麦叶的情况也确实大有好转,所以对于医院让麦叶姐弟出院回家休养的决定,我们除了表达感谢,其他什么也不应该说。
麦叶回家了,我们一直关注着她的病情。其间,有村民告诉我们,有人给麦叶说媒,小伙子很能干,就是家里穷。小伙子的意思是家里穷,少给些聘礼,结婚后就带麦叶出去打工,麦叶的病他挣钱治。麦叶很愿意,她爸却不同意,理由是麦叶长得漂亮又念过书,咋着也得找个有钱的人家,多要点聘礼,好给麦叶的弟弟娶媳妇。再后来,听说麦叶随爸妈一起去了上海。
……
又过了一段时间,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段视频:一个男孩子背着旅行包坐在大街上,正向路人打听我们单位和他曾经住过的医院。我们一看,是麦叶的弟弟辛辛。后来听那位院长说,辛辛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们医院,非要住那儿不走,还让给他安排以前的病房,给他免费治疗,还得给他送饭。好在麦叶爸及时赶到,把他接回家了。再后来,我们被改派去其他村做扶贫工作,麦叶的消息越来越少了。
第二年夏天,子君接到麦叶的电话,电话里麦叶请子君帮忙去省城拿她的档案。原来,麦叶稍微恢复后就回了学校,学校一直给她保留着学籍,她得以重新入学,并最终完成了学业,获得了毕业证书。麦叶毕业后,她的档案转到了省人才交流中心。这次她打电话给子君,是想请子君帮她把档案拿回来。子君和安宁商量后,决定开车跑一趟省城。两位女同志,从没开车跑过这么远,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还撒了个谎,悄悄自费开车跑到省城为麦叶取回了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