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范肖》:(一)
我们的宫廷应该有些学术气息。
——莎士比亚
在新英格兰一个州的一个幽静的去处,有个年代久远却鲜为人知的定居点,一座学府在那里拔地而起,为了称呼之便,就命名为“哈利学院”了。这所机构虽然在校龄上难与其欧洲众姐妹历尽沧桑的古老相攀比,但在数十个春秋中也并非毫无声名可自诩,只是因为自其创建以来,难以计数的对手已然崛起,使其威望黯然失色罢了。确实,在其近百年的历史中,从未有过远播的声望,何况不必尽述的外界环境益发使其陷入昏暗之中。如今尚有有限的几位学子在那里攻读该学院有权授予的学位。在一年两度的“开学日”中,总是缺乏学士;而在那里可以无偿获得其各自博士学位的律师和牧师,亦不认为那是什么殊荣。然而,该学府的毕业生无论踏上什么生活之途,都始终享有充分的名声。或许有为数不多的学识渊博、造诣高深的学者,但学院所输送的——为国家所急需的——是对当前政务有用的一些人,他们在理论知识上的匮乏尚未发现对实际能力有所不足。
学院所在之处,迄今还远离忙碌世界的景象和喧嚣,特别有利于学生的道德品质的培养,即使于他们的学习习惯并非如此;大概正是这一优越性使得学校的创建者们忽略了与这一有利密不可分的不便。简陋的校舍几乎龟缩在一条窄溪的尽头,而那条蜿蜒穿过漫长山地的溪水,除去一处叫作阿比西尼亚[1]幸福谷的地方之外,简直无路可通。源于离学院上溯不远之处的小溪再向下游就成为一条可观的大河,沿其树木丛生的两岸有许多荫蔽的所在,在那种地方不唯消闲卓有妙趣,即使读书也令人心旷神怡。学院周围并非与世隔绝,但不多的几户居民也还构不成村落。邻里中主要是几家年深日久的农舍(毕竟定居点要大大早于建院时间)以及一处小旅店,即使坐落于此幽深之地,仍不乏适当的客人。其余的住户散居在溪谷的上下,然而土地的贫瘠早已避免了人口过于稠密的危害。居民的特性似乎并没有——尽管或许仍有这种预期的设想——在任何程度上受到哈利学院气氛的影响。他们是一伙粗野豪壮的农夫,与我国大部分地区的文明的同行相比,要低劣得多。尤其突出的是,附近竟然没有一个家庭,哪怕只为家中的一个儿子呢,提供过“自由教育”的有利条件。
我们对哈利学院的现状做了这番描述之后,就该谈一谈自其草创以来八十年的校史及其溢美的前景。当前主持该学府的是一位博学的东正教神父,其声名远播于所有的教堂。他写有多部著作,显示了广博的学识和深湛的研究;而公众则由于他求助于他们的目的中的独特之处,对他所从事的学问的用途虽然不甚了然,却好奇有加,从而对他的能力评价有余而无不足。不过,无论麦尔莫思博士的闭门钻研多么难以猜详,他的教诲有方和孜孜不倦,却是人所公认的。由他指导的年轻人在他眼皮下蒸蒸日上,而他们对他的爱戴还因偶尔引得他们见笑的些许瑕疵而有增无已。院长的职责由两位下属分担,他们是由毕业生中遴选出来的,在把他们已然掌握的知识传授给他人的同时,还要在院长的指导下继续其科学研究。在如此的呵护之下,学院得以繁荣昌盛。由于当年在全国只有两个对手(而且都相离甚远),所以该学院就成了所在之州的年轻人普遍的求学之处了。连续数年之后,其学生总数接近五十名——相对于全国的状况而言,这一数目已是十分可观了。
一位明察秋毫的观察者可以从学生的外观上相当准确无误地判断他们已在围墙中就读了多久。他可以从一些学子的棕褐色面颊和土气的衣装上获知,他们才刚刚脱离躬耕进入辛勤不减的新领域中的耕耘;那些神色庄重,混穿着更传统式样袍服的,表明他们已经开始得到了新住处的教化;那些态度高傲、双颊苍白、体格渐衰、眼睛乌青、通常穿着磨得没了绒毛的黑袍的,就表明已经是高年级的学生,据信已经掌握了他们的丰饶之母[2]所能赋予的几乎全部科学,即将在世上谋求其地位了。当然,这种一般性的描写也有例外。少数年轻人从远处的海港一路来到这里,他们为这里的乡亲树立了时髦风尚的榜样,他们在外观成就上对乡亲显出一种优越感,而那些森林之子的未经教化的清新智力却在书本知识的竞争中否认他们的造诣。与上述两种学生大不相同的第三类是土著居民的后裔,对他们而言,一种不切实际的博爱观正在试图向他们灌输文明的益处。
这样一个机构如果说没有提供更古老、更骄傲的学府的全部优越性,那么,学生们却在不断培养的常规习惯和深可敬畏的宗教观上得以补偿上述缺欠,使他们能够终身受益。麦尔莫思博士温和宽容的管教,如同父亲之于子女,比起厉声厉色更能摧毁劣行;虽说年轻人难免有些小毛小病,在校外却绝少比校内更有为害。学生们确实无视自己的福祉,只是有时希望能够早日进入奔波的生活;但他们在随后的岁月中却发现,他们的许多最幸福的记忆,他们最情愿重新经历的许多场面,仍是他们早年就读的地方。这方面的例外,主要是那些由于品行不端而受到慈父般学校当局严惩的学生。
在麦尔莫思博士被介绍给读者之时,他已经套上了婚姻的车辕(就他而论,那可不是轻松的负担)将近二十年了。然而,他却无缘享受天伦之乐——那种家庭生活,他惯于认为是拦在他路途上的一种最酸楚的考验,因为他是个心肠慈悲、温情脉脉的人,不断地寻求可以安放他那颗热心之处。他还总以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子女可以对麦尔莫思太太的脾气加以改善,因为她那种唯我独尊的家长作风时时迫使他搜肠刮肚地去回忆古老智慧中容忍悍妇的那一部分。可惜,家庭温暖和一切其他形式的舒适一样,总有其弊端,只要权衡利弊时偏向于幸福的一侧,一个明智的男人就不会口吐怨言。麦尔莫思博士的见解就是如此,而且依靠少量来自哲学,大量来自宗教的救援,他在人生旅途中走得心满意足。当客厅的壁炉边风暴大作时,他总能躲进书斋,有一片安全和宁静的避风港,他在那里一投入虽然并非总是有用却是深沉的劳动,便会立即忘掉无论什么关乎他的处境的不愉快的本质。那间又暗又小的房间是整栋住宅中自从一次坚定的反击入侵以来,麦尔莫思太太的无限威力所唯一不及之处。在这间书斋中,我们可以将伊丽莎白女王[3]的话反其意而引用,即“只有一位男主人而没有女主人”的地方,而在茫茫天地间无论幸与不幸,能够拥有最适合自己的一隅之地,这样的男人是无权抱怨的。于是,博士便在书斋中消磨公务之余的大部分时间。在这里,光阴似箭,无声如雪,往往时至子夜,这位学者才知夜幕早已降临,这恰是真正幸福的明证。
麦尔莫思博士已然度过近六十个春秋,正在接近垂暮之年,却应邀去担任一个他迄今全然陌生的角色。他年轻时曾有过一位挚友,是他上学时结识的,成年之后仍是唯一的知心。然而,环境把他们隔开了近三十年,其中一半的时间是由于他的朋友在国外经商。虽说两人的思想和职业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妨碍了他们的通信往来,但博士对这位故友的福运始终保持着兴趣。因此,在沉寂多年之后,他突然收到他朋友的一封信便十分吃惊,而信中提出的要求更是完全出乎意料。
朗顿先生结婚甚晚,婚后的幸福也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燕尔新婚刚刚三年,生意上的一场失败便夺去了他的一大部分财产,为了保全余下的财产,他被迫出国,希望在国外暂时旅居。虽然他成功地达到了此行的直接目标,但出现的情况却延长了他的逗留时间,大大超出了他原先的设想。本来要把他的大批生意安全地托付给别人经营就已非易事了,偏偏这时又有了不小的障碍使他不得回国。在他的亲自过问下,他的生意十分兴隆,收益相当可观,正如那句老话所说“一心挣钱”,他为此投入了全部热情,乃至牺牲了家庭幸福。他离家四年后妻子去世,无疑造成了他一种怯于返乡的心理,而那不是轻易可以克服的。他深知他唯一孩子的幸福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因为她受到他姐姐的呵护,对于这个姐姐的温情他是确信无疑的。可是,又过了数年之后,这位姐姐也被死神带走,这时,做父亲的便感到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呼唤他回去。他这才猛然醒悟到:他在赚钱时已经抛弃了多少生活,而他所积攒的钱财也只有使生活幸福时才具价值,何况他要真正享受生活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多了。不过,他的经商习惯已然根深蒂固,不容许他草率行事使当前的兴盛担风冒险;加之朗顿先生尽管心存强烈的温情,却不大可能明显地表现出来。因此,当他重新踏上故国的海岸时,大概已是数月之后了。
但埃伦·朗顿在姑母死后所寄居的那家远房亲戚,与她父亲长期不睦,不肯担负她的监护人的职责。因此,朗顿先生便对麦尔莫思博士提出请求,要他这位老朋友(经过时间的淘涤,这样的老朋友已经为数有限了)在他本人能够担起父亲的职责之前,权充他女儿的养父。
博士在细读了朋友的这封书信后,毫不耽搁地立即摆到了麦尔莫思太太的面前,尽管事实上他绝少如此断然将他的意志当作不容辩驳的法律。他的太太也立即看出了他执意要达到目的,因此并没有(即使她对提出的措施特别反对)冒险以徒劳的反对行使她通常的权威。不过,由于长时间的荒疏,她早已失去了大大方方地同意丈夫的任何希冀的能力了。
“我看得出你在这件事上已经打定了主意,”她评论道,“而且实际上我也担心我们无法体面地拒绝朗顿先生的这一要求。博士,我看不出交这种朋友有什么好处,不到需要帮忙的时候,他都不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不是这么回事,我从他手里得到过不少好处呢,”麦尔莫思博士回答道,“再说,即使他对我有更多的要求,也得心甘情愿啊。我记得在我的青年时代,我既没有什么财产又不善管理(我当然孑然一身,最亲爱的萨拉,没有人照看我的家务),曾经有多少次承他惠顾啊。瞧,在他的信里还提到了礼物,是那个国家的特产,那是他准备送给你我二人的。”
“要是那女孩是乡下长大的,”太太继续说,“我们可以给她个房间住,没什么坏处,嗯,说不定她还能帮我一把呢,因为我们的女仆埃斯特这个月底就要离开我们了。不过我担保,她对家务活和你一样一窍不通,博士。”
“我朋友的姐姐在家务活[4]上很有根底,”她丈夫回答道,“她无疑已经把她的一些技艺传授给这个年轻姑娘了。再说,这孩子尚未成熟,肯定会从你我的调教中受益匪浅的。”
“这孩子已经十八岁了,博士,”麦尔莫思太太评论说,“她有理由感谢比你更好的教诲。”
麦尔莫思博士对这一说法没去争辩,虽然他或许想到,他在教育异性方面的长期成功经验,完全可能使他成为他太太照顾埃伦·朗顿上的一位得力助手。他决定亲自跋涉到他这位年轻的被监护人居住的海港去接她,把哈利学院留给那两位教师负责管理。麦尔莫思太太满心喜悦地期盼着她权威治下的一名新臣民,也确实没有为他的意图设下任何障碍。为她说句公道话,她为他的行程所作的准备,还有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叮咛,都是只有女性的一片真情才能做到的。那位旅行者一路无话,经过大约半个月的外出之后,便和埃伦·朗顿从他们的坐骑上(因为这次行程是靠骑行代步完成的)平安无恙地在自家门前下了马。
但愿撰写之钢笔能够把埃伦·朗顿的可爱之处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因为那是绘画的铅笔(至少也应是试图用于这一目的的北美殖民地画家之笔)所描摹不出的,虽然她那双乌黑的眼睛可以绘制出来,但从那双眼睛中透出的纯洁又愉快的思想却是只能目睹和感受到的。不过描写美是永远不会令人满意的。因此,应该留给读者去想象,设想那不仅是凡人所不及,事实上还不仅是人类的完满所未有,而且还有无尽的魅力,因为人们感到,她的可爱恰如大自然之于他们。
从埃伦进入麦尔莫思博士住所的那一刻起,晴朗的日子似乎益发明媚,而阴云密布也不再那么黯淡,这是他此前从未体验过的。他生性钟爱孩子,而埃伦虽已接近成年,却由于她稚气未消,总是欢天喜地,自有一种纯朴的幸福感。她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生活的福祉——在他接连数小时的辛勤思考和写作之后允诺自己享受的丰盛的安逸。有一次,他竟然使她成了他那神圣的静修书斋中的伙伴,旨在着手一门学者语言[5]的课程。然而,他发现这一措施是不宜重复的,因为埃伦在他那些沉重的对开本藏书中发现了一部古老的罗曼史后,便设法用她那甜润嗓音的魅力把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以致他把所有更重要的事情全都忘怀了。
对于麦尔莫思太太来说,埃伦当然不像在她丈夫面前那样得宠,因为女人不会像男人那样轻而易举地把她们天生对亲生子女的慈爱施给别人的孩子,何况,博士异乎寻常的偏爱已经超出他太太对这孩子的感情了。她原以为埃伦不过是一位富商的女儿,谁知那孩子却与她的这一想法大相径庭,如今俨然成了这家中的贵族,麦尔莫思太太事先备下的种种不喜欢的借口竟完全派不上用场了。这位年轻的陌生人还竭力(而且无疑是兴致勃勃去做的)赢得她的爱,她所取得的一定程度的成功连太太本人大概都没有觉察。不久便看得出,在麦尔莫思太太认为最重要的那些方面的教育,她并没有忽略。经过充分证实她的技巧之后,烹饪范围内的细活交由她操持,如今博士的餐桌上就摆满了可口又简朴的菜肴,但就其本质的出色而论,如同制作这些美味的那双白皙的小手一样诱人。正是通过这类技艺——其实这并非她的技艺,而是她温存的性情的表现——通过在可能之处发挥她的作用,并在一切场合表现得和蔼可亲,埃伦在她影响所及的范围内赢得了每一个人的爱。
但这位少女的征服对象不仅局限于麦尔莫思博士的家庭成员。她在那些处境使他们不得不站在观望她的可爱的人们当中也拥有无数的崇拜者,她仿佛是一颗明星,他们看得见她的光亮,却感不到她的温暖。这些人便是哈利学院的年轻人,他们得以目睹埃伦的主要机会是在礼拜日,每逢那一天她便和他们一起在学院的小教堂做礼拜,那地方充当附近所有家庭的教堂。大约在这一时期(这事情无疑要归因于埃伦的影响),在学院的学习成绩上,尤其是那些十分正经的学生,有了普遍和明显的下降。年轻人的智力似乎都用于编写拉丁文或希腊文的诗句上了,带有古典骑士风格的众多诗篇撒在了埃伦·朗顿常走的小路上。不过未见产生什么效果,还有一个雄心勃勃的青年用希伯来文赞颂她的完美,他的希望也未能获得成功。
但毕竟有这么一个年轻人,且不论他个人的长处,单是环境便成就了他,使他有机会赢得埃伦的青睐。他是麦尔莫思博士的近亲,由于这一原因,他便在哈利学院接受教育,而没有到他的家产供得起学费的一家英国大学去读书。这种亲戚关系使他有资格经常又随便地来到这位长辈的家庭壁炉跟前——既然埃伦·朗顿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他也就不时具备亲临现场的优越性了。
在一位女士所瞩目的大多数特点上,爱德华·沃尔柯特比起想引动埃伦注意的他的那些同学诚然有过人之处。他身材修长,天生的优雅举止由于早年与上流社会的交往而得以增进(这一优越性是他的同伴中无人可以吹嘘的)。他的相貌英俊,而且看得出一旦成人就会具备男人气概和高贵尊严。他作为学者的人品委实令人起敬,尽管许多青年人有时或许接近劣迹的蠢行也使他受到责难。不过,他偶尔的玩忽纪律尚不致严重虑及他未来的福祉,而且也没有超出一个颇具钱财又身为一个小社区的优雅绅士的年轻人可能会有的弊病——那种人通常会做出一些本可避免的蠢行。
埃伦·朗顿和这位青年熟识了,甚至亲密了,因为他成了她年龄相仿的唯一同伴,而且性别的差异对她并非障碍。在一切必要和允许的场合中,他都是她身边的伴侣,结果便招致了学院对他本人的妒意。
注释
[1]即今埃塞俄比亚。
[2]古罗马人对谷物女神等的称谓。
[3]即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在位期间(1558—1603)多有文治武功,并促进了戏剧的繁荣,终身未婚,据说颇具男性雄风,故她的宫廷是“只有一位男主人而没有女主人”的地方。
[4]原文为拉丁文。
[5]指希腊语和拉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