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八月十九午后,紫禁城咸阳宫侧殿内传出阵阵小孩的哭闹声。殿内一位十六七岁和另一位三十多岁的宫女,正哄着一位约两岁大的男孩。孩子生得面如满月,皮肤白中透红,一双大眼睛清澈可人。他头戴黑色翼善冠,白色护领的红色蟠龙袍,袍身两侧开叉处可见青色贴里,足下一双黑色软皮靴,他就是英宗尚未满两岁的长子朱见深。钱皇后未有生育,朱见深是妃子周氏所生。
“别哭了啊,眼睛肿了,周妃又要怪罪了。”抱着皇子的小宫女妙玉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焦急地说。哭闹的孩子,用小手拍击着妙玉的肩头,在她怀中扭来扭去。
“吃一口,尚膳监甜食房刚送来的,甜呢!”大宫女红儿从戗金盒中拿出一块丝窝糖,捧到皇子嘴边。
“不要……不要……”皇子依旧在宫女妙玉怀中哭闹。
“哦,万姑娘来啦!”此时门外传出侍候宦官的大声问候。
一位女子出现在门口,她被门外的光芒所笼罩,一时轮廓有些朦胧。随着渐渐走近,她的面貌也愈来愈清晰。这位年轻的女子面容秀丽,身材匀称,胸丰腰细,仪态端庄。她满头乌发,向上梳成三绺,结在头顶盘成一个发髻,用一支金簪固定。她就是孙太后的贴身宫女,名为万贞儿。她虽年方十九,却四岁就已进宫,在地位崇高的孙太后身边长大,无论资历、地位,都在宫中同辈中卓尔不凡,加之粗通文墨,识礼仪,待人和善,宫中众多宦官及宫女,皆愿与她往来。
见到朱见深,她脸上露出愉悦的笑容,充满了柔情、关爱。同时,皇子看到万贞儿立即停止哭闹,挂着眼泪向万贞儿伸出双手。万贞儿将孩子自妙玉手中接了过来抱在怀里,他们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红儿、妙玉脸上轻松了许多,相视一笑。
万贞儿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孩子坐在她的膝上玩耍。
“万姐姐这等打扮是出宫了?”妙玉盯着万贞儿身穿的民间水田装看了几眼。
“奉孙太后之命,探看城中情形。”万贞儿叹了口气,“外面真是乱!”
“宫内也是一样,一众嫔妃这些天都是悲悲切切的,听跟随上朝的侍从们说,国家遭此大难,今早几百文武大臣曾在奉天殿聚集号啕大哭呢。”
听了红儿之言,万贞儿表面未动声色,眉心却不被觉察地微微一颦,心中忖度——大批随军同僚遇难,圣上被俘,当朝大臣心中悲切,可以理解。但国难当头,强敌进逼,这些饱读经书,满腹韬略的文臣;还有那些身经百战,堂堂七尺男儿的武将,未能商议御敌之计,却聚众哭哭啼啼,看来大事真的不妙。又联想到太后命她易装微服出宫,探看城中动静,她满目所及,京城内竟是如此人心惶惶,混乱不堪,不觉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当万贞儿同红儿、妙玉议论外朝重臣惊惶失措,北京城内一片混乱时。瓦剌军稍加休整,以其骑兵之速,自怀来进军北京,两日便已经杀到了。此时明朝皇帝被俘,群龙无首,精兵随英宗出征被灭,若也先率军兵临城下,京城必定瞬间即破。
但历史就是历史,偶然频出。也先虽具军事才干,但土木堡全胜后,他竟未趁京城空虚南下,反倒次日便挟持被俘的英宗向北先往军事重镇宣府,再西往大同,欲先行扫除北京外围两大军事重镇。也先如意算盘是,有大明皇帝在手,只要他命令守将开城,大同、宣府便唾手可得。殊不知宣府总兵杨洪、大同总兵郭登皆在国家同君王之间,决然选择护卫国家为先。尽管有身为国君的英宗于城下命守城将士开城,但也被杨洪、郭登所拒。也先眼见失算,这才自大同转向东南经紫荆关向北京进军,这一来一往,使明朝得到至为宝贵的喘息之机。
“哎呀,我得速回仁寿宫复命,方才只想绕路来看望殿下。”还在陪皇子玩耍的万贞儿忽然记起太后之命,这小皇子抱着她却是不松手,万贞儿也觉阵阵不舍。若是平日,她定是要陪他好生玩耍一阵。
万贞儿离去之后,红儿又抱起皇子,皇子在她怀中扭来扭去。妙玉叹道:“万姑娘一来,他便立即安静,她前脚一走,他便开始吵闹。”
正说着,咸阳宫一名宦官大步走了进来叫道:“周贵妃到!”
红儿、妙玉面孔立即严肃起来,不由自主地站起身,就连小皇子朱见深一时也停止了吵闹……
出了咸阳宫,万贞儿迎头遇见一位身穿官服,头戴缀着粉红罗娟花乌纱官帽的女官,万贞儿连忙拉住她的衣袖道:“黄惟,我奉太后命出宫了,去看城内情形怎样。”
黄惟是尚宫局局副,广东番禺人氏,长万贞儿五岁,今年二十四,是万贞儿宫中密友。她生得天庭饱满,秀眉凤目,双眸微陷,皓齿朱唇,虽说天生南国佳丽,举止却谨慎庄重,秀丽之中带着女官威严:“大敌当前,四处乱作一团,我正好有话要同你说。”
万贞儿握住黄惟的手道:“我也一样,不过此时急着要去仁寿宫复命,宫中还有些其他事要预备,等这几日忙完了,我去尚宫局找你。”
与黄惟分手,万贞儿一路向南而来。两侧朱红宫墙,墙顶镶着金黄色琉璃瓦,宫墙之间有一座座宫门。有些绿色细嫩的小草,自灰色错落齐整的青砖地缝中冒出头。一眼望去,长长的东筒子路上空无一人,两侧的高墙使得上方的天空看上去是个由宽变窄的长长的三角形,落日的余晖映出条条惨淡红色。
宣德庚戌年,万贞儿出生于山东青州诸城一小康家庭,父亲万贵在县衙门里任低级官吏,忠厚老实。贞儿两岁时,万贵被同僚诬陷成罪,被贬谪到河北霸州,全家同行。家在诸城的日子,万贞儿记忆依稀,只记得迁往霸州之后,生活变得颇为艰辛。四岁那年正值河北饥荒,又有弟弟诞生,家里实在无力养活他们姐弟,正巧万贵有一亲戚同宫中招募宫女的宦官相识,便劝万贵将贞儿送进宫,省下一人口粮养活弟弟。万贵同妻子商量,无奈之下也只得如此。直到今日,万贞儿还记得临行之时母亲紧紧抱着她不忍分别,父亲独自在门外落泪的情景。
那时正值隆冬,外面大雪纷飞,单衣薄衫的万贞儿又冷又怕,路上颠簸数日,进宫就病倒了。主理宦官感觉这孩子病得不轻,便将她放在沿外西道一间小廊屋里由其自生自灭。
年仅四岁的万贞儿犹如一支幼小花蕾,未开放就行将在寒风中凋谢。但她命不该绝,次日,她清醒过来,觉得又冻又饿,想起家中父母不觉伤心大哭,正巧被乘舆车路经此处,前往外西路大佛堂上香的,当时还是孙皇后的孙太后听到。皇后问怎会隐约有如此凄凉的小童哭声?随侍中官连忙打探后禀报。皇后下舆进屋,万贞儿见到这位衣着华贵,美丽亲切的女子,倒也懂得强撑着起身拜见。随从宫女搬来座椅,皇后在万贞儿床边坐下,问起她家中情形,万贞儿如实道来。皇后见万贞儿生得秀气,小小年纪,讲话有条不紊,而且还和她是山东同乡,遂动恻隐之心,令将万贞儿带回坤宁宫,宣太医为她医治。
万贞儿病好之后,孙皇后将她留在坤宁宫中休养。在这偌大后宫中生活,远非人们所想象中那般多姿多彩,贵为皇后,亦难免内心寂寥,身边多了个天真烂漫且心灵乖巧的四岁女孩,一时使皇后生活中多了乐趣,未承想到这一留便已是十五年。
此时万贞儿一路往仁寿宫走来,她和红儿、妙玉那些宫女不同,久在太后身边的她对国事有所认识,明白大明王朝面临生死存亡,深知一旦京城失守,对所有居于后宫的人意味着什么。
她一路想着两个人,一个是孙太后,这既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贵人。孙太后母仪天下,平民出身的她,高贵之中又多了真诚。这多年来朝夕相处,万贞儿对太后充满爱戴之情,若敌军破城,太后又该如何?
另一个万贞儿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刚刚见到的皇子朱见深。这是英宗第一个皇子,被孙太后视为掌上珍宝。私下里万贞儿知道,太后并不喜欢皇子的生母周妃,讨厌她的小家子气,但又想念孙儿,便遣万贞儿每日一早往周妃处抱孙儿往仁寿宫,傍晚再命贞儿送回。英宗亲征,周妃情绪不稳,太后恐她惊了皇子,索性下令暂时将皇子迁往空置着的咸阳宫。
自第一次见到皇子朱见深,万贞儿心中莫名充满喜爱之情,许是天生缘分,皇子每次见到万贞儿就露出笑脸,在她怀中从不吵闹。万贞儿本能地觉得对这个孩子有某种天生责任,就像对待孙太后一样。
此时,她心中涌现的是宫中火光熊熊,瓦剌骑兵个个满目狰狞,乱杀乱砍,皇子吓得大哭,她只有紧紧地抱着他,能往何处藏身?到处都是乱兵,恐怕只有抱着他一起跳内金水河了……自己才十九岁啊,人生就这样了结,可尊贵如孙太后、皇子不也在劫难逃吗?万贞儿愿意侍奉她所爱戴的孙太后,愿意带着皇子玩耍,真不想死啊……正想着,万贞儿发觉仁寿宫已在眼前,思绪就断了。
两只高几仙鹤烛台上面是铜胎掐丝珐琅香炉,炉中散发着缕缕青烟,显得空气有些凝结。
仁寿宫正殿宁静无声,光线略显昏暗。台基上,单扇龙纹金漆围屏之前,孙太后正襟危坐在剔红夔龙捧寿纹宝座上,她雍容华贵,不怒而威。看得出,她年轻时必是位美貌女子。她头戴金丝鬏髻,红宝石挑心,身穿青蓝色圆领鞠衣,胸前背后分饰鸾凤云纹,腰间系圆桃形玉版带。她面容凝重,陷入沉思,台基下不远处肃立着四位宫女。
身穿内官绿色常服,面相颇美的宦官覃昌进来禀报道:“禀太后,万姑娘回来了。”
“让她进来。”孙太后自沉思中清醒过来。
万贞儿进来,走到殿中行跪拜礼,孙太后摆摆手道:“仅一日未见,不必行大礼,快起来吧。”
“恕贞儿未及更衣。”万贞儿起身奏道。
孙太后打量了一下身穿水田装的万贞儿,凝重的面容上浮出一丝慈祥的笑意:“你一身民间女子装束,却也是婀娜多姿呢。”
“谢太后夸奖。”万贞儿带着一丝羞怯。
“进宫时你年仅四岁,当日见你之情景尚历历在目。”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说,“若当初你留在民间,以性情容貌,想必正承受夫君疼爱,子女环绕之天伦之乐呢!”
“十五年来太后对贞儿恩重如山,能在太后身边服侍,是贞儿的福分。”万贞儿连忙跪下。
“你们先退下吧。”孙太后等宫女退下,向万贞儿招了招手,“你起来,随我到里面有要事讲。”
万贞儿心中一惊,孙太后还从未同她用过“要事”二字。她遵命起身,扶着孙太后款步到了东次间里。
里间摆放着一张坐北向南,有黄绸软垫的梳背坐床,床旁一张填漆花鸟长方桌,上有紫砂茶壶和茶杯。墙边有高大的填漆戗金云龙纹立柜,那边墙边的黑漆钿花文格上摆着一些精美的宋、元及洪武、永乐、宣德以来的瓷器。孙太后拉着万贞儿一起坐在梳背坐床上问道:“宫外情形如何?”
“禀太后,土木堡侥幸生还之兵将陆续进城,到处是家眷在为家中死难者举办丧事,满城凄凄切切。民间盛传瓦剌大军即将来犯,朝中正在计议迁都呢!高官、富商之家都纷纷整顿行装,准备南逃!”
孙太后沉默半刻后说道:“朝中确有重臣建议迁都南京,但老身以女流之辈尚知,北京以南数千里,地势开阔,若此时南迁,几十万人扶老携幼,行动迟缓,必被骑兵破于平原之上。况城外天寿山有先祖及先君陵寝,莫非亦可弃之不顾?”太后论及国家大事,万贞儿照例不言,只是望着太后静静倾听。
万贞儿进宫后的第三年,宣宗驾崩,皇太子即位,三十六岁的孙皇后成了太后。万贞儿记得从那时起,孙太后开始关注朝中之事。相信是身为母亲的太后,担忧儿子年仅九岁便即位会有什么差池。
孙太后来自山东邹平,父亲只是个县主簿,同万贞儿父亲万贵职品相若。孙太后恪守祖训,行事有分寸,不在外人前擅评国事,更不干预。儿子即位大统后,每日来请安后需上朝,下朝还需研习治国方略,功课繁重。因而,每日同太后共度时光最多者非万贞儿莫属。
在太后眼中,万贞儿心地单纯,性格平和,勤勉细致,事无巨细,有她办理皆放心。太后不在人前议论朝政,只有万贞儿一人在身边时,才不时讲起以前自宣宗听来的旧事及对一众文武官员品行能力亦有所评论。
孙太后继续说道:“所幸,外朝尚有兵部于谦、吏部王直等忠义之士,内廷有识大体的兴安、金英等太监,力主在京师与敌誓死一战。只是,值此危难之中,皇上却落于敌营,朝中无人主持大局。”
听到太后如是说,万贞儿心想这可正是当前朝廷混乱之源。兵临城下,是战是退关乎国家命运,非皇上谁人能定?时间急迫,再这样延误下去可真要坏了大事。万贞儿拿起旁边的紫砂茶壶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孙太后,太后呷了一口后道:“近日我左思右想,见深年仅两岁,尚无力继承皇位主持朝政,在此危机之时,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唯有以大明社稷江山为先,立郕王朱祁钰为监国,代行皇帝之责,并授意臣下劝进,由他先继承皇位,一统朝政,方可挽救国家!”
郕王朱祁钰是英宗同父异母弟弟,比英宗只小一岁,是宣宗的妃子吴氏所生。孙太后内心十分清楚,此时除她,满朝文臣武将无人敢作此建议,毕竟英宗还在,任何更换皇帝之议无异于大逆不道。
听到孙太后这番话,万贞儿惊呆了,此举等于令英宗失去皇位!
“那皇子见深才是皇帝正统之后啊!”一向在太后面前对国事只听不讲的万贞儿不由自主,嘴边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此话并非冒失,只因她已经不知不觉地在意有关皇子之事,若朱祁钰继承皇位,那么将来继承皇位的,便不再是她喜爱的皇子朱见深。
孙太后听到万贞儿忽然说出的这句话,瞬间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此事我也有反复斟酌,我将同时立见深为皇太子,为国家社稷,亲生儿子皇位我皆舍弃,立亲生孙儿为皇太子该不为过吧!”
听太后如是说,万贞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贞儿,你在我身边十五年,素来稳重可靠。正因见深孙儿缘故,老身今将一事相托于你。”孙太后望着万贞儿,表情变得格外凝重,语调缓慢,一字一句地。
万贞儿明白这方是太后今日同她讲的正题要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聆听,口中答道:“太后过奖,贞儿实不敢当,悉听太后吩咐就是。”
“郕王即位后,与敌血战在所难免,此战关乎大明社稷,胜之,江山万代;败之,江山易帜。若天不佑我,敌军破城之日,承朱家皇恩数十载的我也唯有以身殉国了。但令我不舍的却是爱孙见深,他仅两岁,又将是皇太子。为断朱家正统血脉,必被敌寻找诛杀。”孙太后握住万贞儿之手,“依我看来,孙儿似与你天生有缘,同你最为亲爱。血战前夕,我想派你带他秘密出宫,往城外万泉山山顶华严寺暂居,山上可一览京城。决战之时,你密切留意,若见宫中奉先殿火起,即为大势已去,切莫迟疑,下山即乘一驾等候的马车,火速带见深回霸州你父母处。从此隐姓埋名,忘却一切。切记,那时他就是一个平民孩儿,由你将他抚养成人,为他娶妻生子,不求富贵,只求保住朱家一线血脉。”
万贞儿听到孙太后的托付,大惊道:“请太后三思,皇太子万尊之躯,将他带走责任十分重大,贞儿一笨拙宫女,恐有负太后重托。且值此危难之际,贞儿只求在太后身旁侍候。”
孙太后拿起一只精致的长方形朱红雕花剔红首饰盒,放在万贞儿手中道:“贞儿听我讲句肺腑之言,若国有不测,这世上只有你才是我放心将见深托付之人,此事我不会看错。莫道什么万尊之躯,见深出宫便是平民,难道我不是出自平民之家?我之命运自有天数,你不必记挂。这里面有几套首饰,系当年先君所赐,你带在身边,若有需要,可变卖维持生计。”
万贞儿百感交集,值此危急关头,太后竟未将爱孙托付给娘家人,反倒托付给她。论身份,她不过是一介宫女。这不仅是信任,也是生存的机会,万贞儿此时也唯有接此重任。感动之时,她心中却又真舍不得十五年来朝夕相处的孙太后,不由难过得抽泣起来:“贞儿将尽全力保护皇太子,也望上天保佑太后!”
孙太后眼泛泪光,轻轻拍了拍万贞儿的肩膀。
夜晚临睡前,万贞儿照常在内殿帮太后洗头沐浴,她们未再提起白天之事。望着浸泡在红漆大澡盆中的太后,万贞儿心想,难怪宣宗当年如此宠爱她。今年太后已五十一岁,皮肤依然白皙,头发乌亮,肌体圆滑。每日此时,是贞儿与太后最亲密的时光,深宫秋月,万物寂籁,殿门紧闭,只有她们主仆二人,赤身裸体的太后既无需作母仪天下之态,万贞儿亦不必行奴婢之礼。
话从未说出过口,但万贞儿心知太后心中自有她的寂寥。十岁进宫,同先君年龄相差两岁,二人可算是青梅竹马。但婚后即使被宣宗宠爱,宫中还有其他一众嫔妃,宫外还有宣宗喜爱的,为他诞下郕王的吴氏。宣宗驾崩后,孙皇后成为皇太后时年仅三十五岁,虽贵为皇太后,纵有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但行动却不能跨出后宫一步,同外世几乎隔绝。
这紫禁城内,内宫与外宫界限分明,三大殿之后到乾清门为止是外宫,乾清门后就是后宫,连守卫都换成了宦官。后宫偌大之地,除皇帝和年幼的皇子外,全是皇后、嫔妃、宫女及净过身的宦官,别说皇弟不得随意进入,就连成年皇子都不可在内宫居住。孙太后不是未食过人间烟火之人,她十岁之前的记忆犹新,对外面光彩世界尚心怀向往,却因身份限制,如困于深宫之笼中鸟儿,未得自由飞翔。
太后只能穿宫廷装,但她私下却喜爱民间女子多姿多彩的服装,她喜欢女工、刺绣,也喜欢各种民间小吃。自己无法出宫,只能不时派遣万贞儿由中官陪同出宫,为她采买民间流行服饰以及江南一带新纺的各式纺织丝绸面料,供她欣赏。还一并带回各式地方风味小食,给她品尝。上次万贞儿出宫时穿的水田装,就是太后私下度量贞儿身材,拼接各色花布,教贞儿一针一线缝制的。贞儿穿上后甚是悦目,太后喜得眉开眼笑。贞儿内心明白,太后贵为先皇正妻,当朝皇帝生母,不得将自己混淆于平民之中,太后自己不便穿着,唯有在她身上去体验那种感受。
万贞儿利用每次出宫机会,特意与各色市民闲聊,搜集最新各式见闻记在心中。每晚边为太后洗头沐浴时,就将新获悉的那些奇闻逸事讲与她听。这厢讲得有声有色,那厢听得津津有味。到那有趣之时,太后会笑声连连;到那紧要之处,贞儿有时会故意说“哎呀,后面贞儿一时记不得了。”每到此时,太后总是嗔怪着催促:“快说!快说!”
眼见郕王行将即位,万贞儿心中平添担忧,虽说朱见深同时被皇太后立为太子,可叔叔做皇帝,侄儿做太子,未见先例,这郕王可是有儿子的啊!到那时……不过大敌当前,万贞儿一时也想不了那么多了。
次日,由太监金英传出太后圣旨——立朱见深为皇太子。两日后,太后再下旨公告天下——命郕王代理国政,安抚天下,并称“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郕王作为新君,已然是呼之欲出。
宣宗去世得早,只留下英宗和郕王两个儿子。明朝实行藩王制度,除了皇太子,其他皇子一律被封为藩王,稍及成年,便离开京城前往属地,称为“就藩”,从此之后便不得无诏返京,此举是为避免一众皇子留在京城有争夺皇位之虞。那时英宗和郕王兄弟情深,照理郕王早已过了就藩年纪,但英宗却不舍与弟弟分离,迟迟未命其就藩。
郕王得知在国家命悬一线之际,皇太后要他即位主持大局时,一时惶恐万分,连连推辞,但于谦义正词严地劝道:“此事并非为郕王个人,乃为国家,殿下必须接受!”之后又有司礼监太监兴安等人极力劝说,郕王才勉为其难答应。土木堡之变后的朝廷乱象,至此告一段落。
于谦乃浙江人,进士出身,襟怀坦荡,忠君爱国,廉洁奉公。他曾被王振党羽诬陷入狱,土木之变中,兵部尚书邝埜蒙难,于谦继任。
八月二十三,郕王以监国身份主持廷议,确定如何抵御也先进军北京之策。由于事关重大,就连内廷高阶宦官皆有参与。
虽然郕王尚未正式即位,朝臣已自觉以臣下之礼分东西两侧站位。郕王首先诚恳地说道:“大敌当前,国于危难之际,吾接皇太后诏书,曰‘皇上身陷敌营,皇太子年幼,国势危殆,人心汹涌不安,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为宗社计,礼部选择吉日,由郕王即皇帝位。’吾何才何德,敢当此大任?但皇太后之命,不可违抗,且众臣力劝,皆言担当此任,并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国分忧,艰难共济也。众臣言辞恳切,吾方勉为受命。今日召集诸位,共商应对也先来犯之策。”
首先,代表主张迁都南京的翰林侍讲徐珵(后改名徐有贞)站了出来,他是宣德八年进士,才学出众,上知天文星座、下通地理水文,兵法谋略皆精。他身材不高,目光如练,首先奏道:“土木堡一役,我朝精英损失殆尽,现京师所余不过是疲惫之兵,羸弱之马。也先新胜,气势正健,倘若此时铁骑来袭,以北京兵马,如何能战?臣昨夜有观天象,并查阅历书,北京作为天下根基,大势已去。而南京方向,其势尚旺,而今之计,非立即迁都不可……”
他语音未落,当即受到了于谦的斥责:“倡言迁都者皆可斩,京都乃大明天下之本,京城动摇,国之大势已去。当年北宋畏惧北夷,将国都南迁,因此而亡国,便是前车之鉴。当前唯有速召各地勤王,我等誓死固守才是。”
“为人臣子,只知应固守京城,不知惧怕强敌南迁,况且我等可向南而行,莫非敌方不可乎?若被敌方半路截击,无险可守,又将如何?”礼部尚书胡濙也站在于谦一方。
“大明先君陵寝在此,我等迁往南京,陵寝何人守护?徐侍讲南迁之意是因贪生怕死,此等朝臣,不足在此共议朝政,还不快出去!”司礼太监兴安听到徐珵之言,更是怒不可遏。
正当口才滔滔的徐珵想继续为迁都南京辩解时,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右都副御史王渐忽然站出来建议道:“此次国家遭逢大难,以王振为罪魁祸首。王贼倒行逆施,祸国乱政有年,身虽死余党犹在。臣以为此次若在京城决战,事关国家存亡,需京城万众一心,若王振余党不除,余毒不清,则朝臣军民心怀怨恨上阵,安能取胜?”
区区数言,王渐将朝臣心中对王振压抑已久的仇恨引了出来,朝廷之上,一片赞同之声。这引起了王振死党、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不满,他不识时务地站出来,好似还如旧日有王振撑腰那般大声斥责道:“强敌当前,今日廷议抵御之计,王振已死,其功过待战后议论不迟,你等腐儒不言如何御敌,却在此噪嚷无关之事!”
在王振当道之时,马顺为虎作伥,作恶多端,早被朝臣恨得咬牙切齿,但惮于王振有英宗宠信,群臣敢怒而不敢言。此次英宗被俘,王振被樊忠一锤击毙,朝臣再无忌惮。马顺语音刚落,朝臣之中忽然上来一位文臣,原来是户科给事中王竑。王竑进士出身,性格直率,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张口咬啮其肉,大呼道:“你等王振奸党,皆为死罪,你还胆敢在此张狂!”
此时廷上许多大臣身受感召,多年仇恨迸发而出,便不顾体面斯文,一拥而上,拳打脚踢,竟然将马顺及几名王振余党殴毙。
郕王首次主持廷议,便遇到廷间大乱,致死人命,他一时惊慌失措,拔脚便往殿后躲避,但在后门被于谦拉住。他极力劝服郕王,说王振把持朝政数年,残害忠良,天怒人怨,不清算王振之罪,不足以平朝臣之恨。
郕王接受了于谦建议,返回大殿,当庭宣布抄王振家,捉拿王振余党。廷议最终还否决迁都南京之议,确定在北京与敌决战。
正统十四年九月辛巳(初五),太阴昼见,与日并明。夜,天鸣如泄水,息而复鸣。大明英宗睿皇帝实录,卷一百八十二。
正统十四年九月初六,郕王正式即皇帝位,以次年为景泰元年。同时,礼节性地将尚在瓦剌手中的哥哥遥尊为“太上皇”,兄弟之间用此种尊号,甚是怪异。但当时情势紧迫,也顾不得许多。即位后,从未有过治国经验的新皇帝,立即得到对日常执政程序了如指掌的司礼太监兴安的大力协助,使得景泰皇帝和外朝重臣之间沟通顺畅。
兴安出身安南(今越南)贵族,永乐年间明朝讨伐安南时被虏获,净身后千里迢迢被送入皇宫。在安南时,兴安自幼便已接受中原文化教育,身为贵族,见多识广,胸襟宽阔。他历经太宗、仁宗、宣宗、英宗四朝,多次被委以重任处理皇家要务。同为满腹经纶的司礼监太监,兴安同王振秉性迥然不同,王振喜好弄权,爱财。兴安则深沉不露,廉洁奉公。他笃信佛教,不义之财分文不取。兴安素来钦佩于谦,于谦也知兴安性格,二人可谓惺惺相惜。景泰帝在于谦、兴安等人的协助下,重整武备,调集粮草,准备在北京同敌军决一死战。
这日下午,万贞儿匆匆出了紫禁城西华门,进了“西内”。所谓“西内”,从南到北,包括南海、中海、北海。南海南岸有几处清雅的房室,是宫中女官六局办事之所。郕王即位后,王妃汪氏及亲生母亲吴氏将分别被册封为皇后及皇太后,六局中的尚宫局便开始为册封典礼做出准备。万贞儿进了尚宫局,众人皆知她同副局正黄惟交好,立即通报。黄惟自内后庭走了出来,对下属说去去便回,然后随万贞儿走了出来。
正统十四年的寒天早到,南海湖畔,九月之秋却似初冬,沿岸落叶沙沙,风自水面袭来,平添阵阵凉意。黄惟和万贞儿二人凭栏向北,窃窃私语。
黄惟出身南粤书香门第,自幼便熟读经史。十五岁那年,家中将她许配给乡中刘姓乡绅之子,未料成亲未及两个月,夫君便暴病而亡。公婆皆开明之士,不忍黄惟年纪轻轻居于夫家埋没了青春。半年后,正好朝廷来广州征聘女官,公公便为她报名前往应聘,黄惟因才貌双全被选中。
黄惟进宫时英宗已即位三年,万贞儿还随孙太后在坤宁宫。她入职尚宫局后,不时因参与孙太后皇家议程,与万贞儿相识。随着年纪渐长,二人自相识到相交,情谊渐深,互为知己。后来,宫中更是出了一桩令人对黄惟另眼相看之事。
英宗有一宠妃刘氏,被册为敬妃。敬妃同黄惟皆为南粤人士,在宫中二人同声同气。随着关系密切,敬妃一日竟忽发奇想,若英宗将黄惟宠幸,二人可共侍皇上,岂不更好?这日黄惟来访,敬妃借故回避,留下英宗同黄惟独处。果然英宗喜爱黄惟貌美,欲将宠幸,不料黄惟凌然婉拒:“陛下且慢,臣并非宫女,而是女官之身,同宫外民女并无二致,圣上可同普通民女无婚嫁而苟合乎?再者臣为孀居之妇,寡妇为夫君守节,从一而终,乃朝廷历来所倡。陛下一国之君,国民典范,岂可因一时欲念而损大礼?”英宗听她如是说,不但遵从黄惟意愿,未加强求,且因此敬重黄氏贞节德操,赐予绸缎奖励。
这宫中女子,谁不希望有朝一日得皇上宠幸,黄惟此举令万贞儿对她更多了几分敬佩。
“土木堡之败,京城已无精兵可守,前数日宫中纷传朝廷将回迁南京。今日郕王登基,听说朝廷已决定死守北京,我看胜负难分,危难当前,贞儿你如何打算?”来到一僻静处,黄惟首先问道。
“我来找你正是为此,若是此战不胜,敌军破城,巍巍皇宫与这宫中之人必是玉石皆焚,同归于尽。你正值美好年华,岂可甘心生命就此完结?”
“此话应我问你才是。自我进宫,皇家待我不薄,穿金戴银不说,还被委以重任,在宫中非但未有奴婢下人之感,还处处受人尊敬。我虽身为女子,但至少也知书达理,懂得忠君爱国,国家有难,理应与这京城皇家贵族、军民百姓共赴才……”
在旁的万贞儿边听边轻轻摇头,不等黄惟将话讲完,便打断道:“黄惟,以你学识风采,谙熟宫中礼仪,在何朝何代之内宫中,皆是不可多得。在宫中被人敬重,来自于你自身才识品德,何须感谢皇家,倒是皇家应该谢你才是。你为内朝女官,同外朝文武官员不同,他们身为国家公臣,效忠皇上,为国牺牲,理所应当,但内朝女官不必有此责任。万一国破,你不必有以身相殉之念。”
黄惟听万贞儿如是说,觉得有些惊异,她用那双澈亮的秀目在万贞儿脸上扫来扫去,疑惑道:“此言出自你贞儿之口,出我意料,那你做何打算?”
万贞儿叹了口气道:“倒是我必与北京共存亡。但其原因却与忠于国家无关,仅关乎私情。与你不同,我是宫女,虽然地位卑微,但在我进宫之后,孙太后待我恩重于山,在此危难之际,我不可弃她而去,还有我也舍不得小皇太子……”
“可此时我也舍不得离你而去呀!”
多年来黄惟与万贞儿之间情深意笃,此时万贞儿四处望望,尽管面前只有南海微波粼粼,后面小径上也是空无一人,但她还是放低了声音道:“黄惟,我有一事仅讲与你知,虽我已抱定留在宫中与太后、小太子共存亡之心,但前数日太后私下命我于大战前夕秘密携太子到玉泉山暂避,万一城破,便带他返回霸州,藏匿于乡间,将他抚养成人,他将以一介平民之身续朱家血脉。太后托付如此重任,也给予我生存之机,万一城破,此生贞儿唯有将皇子细心保育成人,方可报答太后恩德。此事我仔细盘算过,我父母皆是厚道之人,但我自幼入宫,同家中两位弟弟并不相识,他们人品如何,我全然不知。虽然宫中仅太后与你知晓我家世,但霸州距京城较近,藏在那里终非长久之计。你是我世上最信任之人,且你家乡远在南粤,我想先带皇子在霸州躲避一段时间,之后再带他往南粤投奔于你,那里山高水长,又有你在,我和太子便随你做了那岭南人。因此我今日前来与你商量,能否为我、为皇太子,大战之前,你也借故出城,若敌军破城,便逃回南粤等我。”
十月,也先率大军向北京进军,沿途势如破竹,十月初九攻陷紫荆关,守将孙祥战死。之后经易县、良乡、过卢沟桥,十一迫近北京,血战渐行渐近。
十月初十,瓦剌军迫近北京前一天,万贞儿一早先去了尚宫局,以太后名义将黄惟派差出了北京城。之后,她回到咸阳宫,为皇太子收拾随身之物,并给他换上了一身预先备妥的平民青色布衫。得知万贞儿带他外出,朱见深哪懂得她心情沉重,高兴得又笑又叫。傍晚时分,万贞儿自己也更衣停当。这时头戴平民飘巾,身穿交领道袍的覃昌带着一辆带篷的民间马车停在咸阳宫门前。
“太后交代天快黑即出宫,无须再向她辞行。”
此行一去,或为永诀,万贞儿明白太后不愿伤情。她将皇太子先交覃昌抱上车,自己反身进殿,含泪对着西方仁寿宫方向下跪三叩首,祝上苍保佑太后。然后挽上包着皇太子行装的包袱,上车抱紧皇太子。覃昌将车篷罩得严严实实,自己骑上一匹马,随着马车趁着暮色出了玄武门。出了皇城,马鞭响了一声,马车开始疾行,一路向西北方向的西直门而来。
此时正值华灯初上,往日车马喧嚣的城内大街因大战在即而变得路人稀少,灯火阑珊。马车一路出了重兵把守的西直门,再向西北,将皇太子和万贞儿送上了玉泉山。万贞儿抱着太子下了马车,覃昌也自马背上跳下。彼此心照不宣,此别非同以往,二人拱手互道珍重。
这覃昌小万贞儿三岁,广西人,少时在战争中被官军掳进京,净身后送入宫中,因生得貌美,十二岁起便在太后宫中侍候。那时万贞儿已在太后身边多年,事无巨细对覃昌多有提点,覃昌聪明而谦和,办事勤恳,太后和万贞儿都很喜欢。下山后覃昌安顿车夫在路口住下店,再交他五两银子,如此这般交代一番。安排妥当,覃昌便策马回城。是夜,北京城彻夜不眠,京城上下,宫廷内外,空气紧张得即将凝结。
玉泉山是北京西山东侧支脉,距西直门仅约十里。在平原上拔地而起,山上满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山间的玉泉水叮咚潺潺,卷着白银似的水花,自山间喷涌流下,为“天下第一泉”。山顶有座寺庙,门前汉白玉牌楼匾上刻着“华严寺”三个金字。万贞儿对华严寺并不陌生,每年有随孙太后上山参拜。
此时是奉太后之命,万贞儿带着皇太子秘密出宫来到山上的第二天,华严寺上下未见人迹,只有万贞儿和皇太子在山顶大雄宝殿左侧一围矮矮的女墙旁。太子站在墙上,万贞儿站在他后面双手环抱着他。初冬已至,他们衣衫之外都套着皮袄。
面露不安的万贞儿往东南方向眺望,那是秋天一片片已被收割过后广阔的黄色田野,农家房屋点缀其中,方方整整的北京城矗立在上。高大宏伟的青灰色城墙,在黄色的土地中拔地而起。西直门、德胜门、安定门、东直门、朝阳门、崇文门、正阳门、宣武门、阜成门连同各城门外瓮城的箭楼及城墙四角四座箭楼,巍峨耸立。环城的护城河闪闪发光,城北的鼓楼清楚可见。城中央是紫禁城一大片金黄色琉璃瓦的宫殿群,在青灰色城墙和其他青灰色瓦顶建筑中显得格外耀眼。其中华盖殿殿顶巨大斜圆柱形黄金宝顶,在阳光斜照下,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万贞儿耳中响起瓦剌长号低沉的呜咽声,城外密密麻麻的骑兵,正自卢沟桥向德胜门行进。沿途多股黑烟飘起,马上的兵士杀气腾腾,载着帐篷军粮的四轮马车在骑兵队内侧行驶,一些手持令旗,骑着高头骏马的传令兵,在大路旁飞驰而过。在德胜门的北边,瓦剌建起了一座座临时帐篷,大战呈一触即发之势。
朱见深也望着山下,忽然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万贞儿连忙将他转过来面对自己,轻声问道:“怕吗?”
小太子睁大眼睛望着万贞儿点了一下头。
“有贞儿在,不怕。”万贞儿将他的面额贴在她脸上。
其实,眼见敌军如此势大,万贞儿觉得后背一阵阵发麻。强敌兵临城下,于大人率领新败的明军能否取胜?孙太后此时在做什么?怀抱中的这个孩子,她感觉得到他暖融融的身体,贴在她脸上又细又滑的肌肤,使她恐惧的同时又有一种责任感和亲切感。
此时紫禁城长长的东筒子夹道上,只见以孙太后为首,后面紧随着钱皇后和尚未来得及被册封为皇后的汪氏。她们三人后面跟着皇太子生母周妃等数十名后宫贵妇,缓缓而行,向奉先殿而去。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定都南京,洪武三年,他以“以太庙时享,未足以展孝思”,在宫中东侧建造了祭祀祖先的家庙奉先殿。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后,依照南京建制,在北京紫禁城东侧,也建了奉先殿。
一行人皆身着有明一代后宫贵妇在最隆重场合才穿的礼服,打扮得一丝不苟。孙太后、钱皇后和汪氏头戴九龙四凤冠,身穿深青色丝绸翟衣,领口、袖口、衣襟侧边底边都缘以红色织金彩云龙纹。腰带镶玉十块,金四块,身挂玉佩两组。其他妃子及后宫女眷大多头戴九翟冠,身穿红色纻丝大衫,衫上披深青色,织着金云霞图纹的霞帔,大衫之内是胸前饰有凤云纹的青蓝色鞠衣。她们脸上表情严肃而自若,举止凛然大气,危难中不失皇家气派。
当孙太后一行向奉先殿走来时,戒备森严的北京城德胜门外,瓦剌大营中则热闹非凡。马头琴等乐器奏出欢快的音乐,夹杂着帐外不断传来的马蹄声及阵阵嘶声。中央一座大型帐篷内,地上铺着厚厚的毛毡。大帐靠后的地方有一方乌木平头矮长案,四十二岁的瓦剌统帅也先席毡而坐。他高大魁梧,脸上棱角分明,因长期的塞外风霜及马背生涯,脸上皮肤粗糙黑亮。案上与有锡制酒壶和酒杯,伯颜帖木儿站在他身后,帐中面对他还站立着一班全副武装的将领。
伯颜帖木儿问道:“大帅,小弟不解,我军过卢沟桥,本可就近直击阜成门,为何舍近求远绕至西直门、德胜门外扎寨?”
“八十一年前,我们圣祖大元惠宗皇帝,就是出前面健德门退出塞外,之后明朝大将徐达毁我健德门,改建德胜门。故此,本帅今日特选德胜门与明军决战,一雪当年之恨。”也先大口喝了一口酒,豪言道。
麾下两员猛将,也是也先弟弟的高级将领博罗、平章卯那孩向前几步,一同向他行拱手礼。
“土木堡之战大帅运筹帷幄,明军精锐几被全歼。今日我和博罗愿领兵一万,傍晚之前攻破德胜门,迎接大帅大兵进城。”平章卯那孩先说道。
“攻入北京,大帅即为复我大元王朝之元勋,我二人也必将留名千古。”博罗接着附和道。
“好!”也先掌击案面,爽快地赞道。
此时,北京城内的兵部议事大堂正厅内,密密麻麻地站立着身穿盔甲的将校。从他们背影逐渐往前,大堂顶端正中是一副大型八扇黑漆描金围屏,条条金线绘出大海惊涛巨浪中一轮朝阳冉冉升起的图案。屏风前方是一方长形深色翘头木案几,上面斜放着一支带鞘的宝剑。面对众将,立于案几之后的是身着银色盔甲,外罩白色披风,面露决绝的兵部尚书于谦。他身后右侧方站着身材瘦小,白袍外套着铠甲,面无表情,鬓发花白的司礼监大太监兴安。
“……若我等在此国家危难之际,不能为国舍生忘死,那平日满口‘忠义’二字喊来何用?于谦一介书生,虽不识舞刀弄剑,尚时常自问,不知我这一腔热血,将洒于国家何处!”于谦慷慨之词渐出,众将校也是一张张凝峻的面孔,“为挫敌势,此战我军不得仅仅固守城池,诸将也要按班列阵于九门之外迎敌。据探报,敌军将主攻德胜门,我将率部在德胜门外与敌主力决战,神机营火铳手埋伏于城外民居中。兴大人主持守城,城外将士有进无退。决战之中,前队兵士怯战后退,后队斩前队;将校弃兵士先逃,兵士斩将校;若我于谦弃诸将先走,诸将立斩我之首!传命,城上神机营大炮立即向敌发炮,振我大明军威!”
并排架在德胜门瓮城上的明军大炮发出砰砰的巨响,远在玉泉山顶,怀中抱着皇太子的万贞儿也清楚地听到了,她还看见德胜门城楼上升起的缕缕硝烟。决战已然开始!万贞儿转身迈上汉白玉石级,向大雄宝殿走去。
玉泉山华严寺大雄宝殿内,安详的释迦牟尼金身佛像盘坐殿内正中,万贞儿虔诚地闭着双眼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祈祷,连连叩首。紧挨着她的两岁皇太子,也天真地效仿着贞儿跪拜叩首。
炮声突然响起时,孙太后等人未为之所动,继续前行,面容愈加严肃庄重。宏伟的奉先殿就在眼前,殿内中央的台基上,有一长条翘头供案。上面供奉着明太祖及孝慈皇后、明太宗及仁孝皇后、明仁宗及诚孝皇后、明宣宗皇帝等列祖列后的排位。在有些阴森的奉先殿里,孙太后率一众后宫女眷跪在台基之下,尽现艳丽华贵之色。
“咔嚓”一声,一把黄铜大锁将奉先殿殿门锁起,锁门之人是孙太后宫中宦官覃昌。覃昌挥了挥手,从奉先门外进来一批抱着长条木柴的宦官。只见他们麻利地将木柴竖起来,码放在奉先殿正面的墙下。同时,有两人抬着一只持续燃烧着的火盆,放到大殿台阶下,并在火盆旁放了几支火把。
“你们去协防宫中各门吧,孙太后命我一人在此,若敌破紫禁城,立即放火焚殿!”覃昌向众中官拱手。
奉先殿内,孙太后手持三炷香,跪在台基上高声说道:“列祖列宗在上,妾孙氏率后宫女眷在下,今瓦剌大军兵临城下,为保大明江山社稷昌盛,百姓万世平安,大明君臣将士将与敌决战,望列祖列宗保佑我军旗开得胜,战胜鞑虏。”略停半刻,孙太后语气略显激昂,“若天不佑我,敌军破城,妾孙氏将率众女眷以身殉国,绝不苟且偷生!”
“以身殉国,绝不苟且偷生!”一众嫔妃随着孙太后齐声道。
德胜门外,瓦剌军与明军厮杀激烈。喊杀声中,明军神机营火铳手在长矛手的护卫下迅速开火,瓦剌冲过来的骑兵随即倒地,长矛手冲上前用长矛猛刺。后一批瓦剌骑兵杀到,第二排装填好弹药的火铳手又及时开火,平章卯那孩中弹堕于马下。博罗策马赶到,正要下马营救,被德胜门箭楼上飞下来的箭射中咽喉。
入夜,京城西北角箭楼高耸,门洞之上“西直门”三个大字在皎洁的月光下庄严厚重。司礼监大太监兴安站立于城楼之上,在敌军射上来的乱箭之中指挥神机营兵士发射火炮,一道道火光自炮筒冲出。火光之中,也先指挥大批瓦剌军冒着炮火,架起云梯,自德胜门转向西直门猛攻,明军也自城门两侧夹击而来,双方战成一团,杀声震天。
外面不时传来阵阵喊杀声、火炮声,孙太后率宫中女眷仍然跪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好似一座座雕像,只有牌位前香炉中冒着的缕缕青烟。殿外覃昌盘腿坐于火盆之前,双眼半睁半闭,右手紧握着火把,火盆里的火苗一闪一闪地映照着他的脸庞。
十月十二清晨,彻夜未眠的万贞儿站在北京玉泉山顶,向西方极远处望去,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她看见德胜门、西直门外的民房,还有也先大军所建营地都冒着浓浓的黑烟。西直门、阜成门城门大开,两股骑兵自城中驰出,追击瓦剌军。迎着朝阳,她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不禁亲了一下睡梦中的皇太子。
北京保卫战,明朝君臣一心,同仇敌忾,大获全胜。十月十五,也先残部沿原路撤兵。
一辆皇舆在大队锦衣卫护送下,将万贞儿和皇太子自玉泉山接回皇宫。临行前,万贞儿不忘带皇太子再于大雄宝殿向佛祖上香,并向华严寺老住持致谢道别。
国家无恙,太后平安,万贞儿一路抱着坐在膝上的太子,在车中有说有笑。刚进宫门,便见到先她回宫的黄惟,万贞儿将太子抱下车,二人喜极相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