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山长水阔知何处
柔福依偎在颜亮的怀里,看着窗外的景物伴着马车轮的声响缓缓退去,知道她远去的是一个时代,那个属于她自己的时代,从现在开始,她将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她的亲人而活,既然生命已不属于自己,就没道理沉沦。
伤感,只是一时,柔弱可以有一瞬,却不可能一直如此,等柔福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才发现自己和颜亮的姿势过于暧昧了,方才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几乎是被催眠了一般,一点都没防备地就和他如此亲密,问题是,还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柔福慌忙从颜亮的怀里直起身来,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坐直了身子,故做若无其事地将脸转向了车窗的另一边。
颜亮也愣了一下,其实方才他们两个互相依偎的时间也没有多长。
他只是看到她一脸伤心无助的样子,就情不自禁地坐了过来,并没有什么企图,而就这么什么都不做地依偎着,方才这一刻,竟让他无比的心安,那一刻没有欲望,只是心安。
他思虑着自己方才的情绪,任柔福从他怀里离开。
注意到她不自然的样子,他也略微感到些尴尬,这是怎么了?他从小到大就不缺女人,在和女人相处这件事上,他还从来不存在尴尬或者不好意思,独独是她,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突破自己,先是为她度气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心跳,再是为了她肯一直压抑自己的欲望,然后就是现在,真的如一个毛头小子似的,怕她发现自己也是羞涩的。
颜亮对自己离奇的反应有点着恼,黑着脸起身又回到了自己书桌前的位子,拿起之前的那本书又看了起来。
“我们,还会回来的。”颜亮突然说了一句,放下书没看柔福却是看着窗外。
柔福苦笑了一下,这算是安慰她吗?之前他不还和云霓说也许一辈子都回不来了吗?
颜亮也没再出声,却盯着外面的景致似在想心事,柔福没有看到他眼里的那抹坚定。
马车里的安静反衬出车轮响声的巨大,这单调的声响弄得柔福昏昏欲睡,不一会,身子就歪了下去,而车轮一颠簸,又让她清醒了过来,忙又坐直了身子,好不辛苦。
“嬛儿?”颜亮看柔福的样子皱眉。
“恩?”柔福愣愣地看向他。
“在我这里不必拘束的,你怎么舒服怎么来。”颜亮目光从书上转向她,诚心诚意地说道。
柔福点了点头,却仍然将身体坐的笔直,目不斜视。
颜亮看了看她,叹了口气,想了想,“我最近在临安购得的那些新书,随车带了一些,你有没有兴趣?”
柔福眨了眨眼,好似精神了些,“都是些关于什么的?”
颜亮目光扫过和来时相比书籍都换过一遍的书架,“大致都是骂金人的,还有一些是抒发失去国土的伤感,还有一些是影射现在的朝廷昏庸无能的。”颜亮认认真真地总结道。
柔福双眉皱起,盯着颜亮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发现点什么,可是他目光如常。
“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书感兴趣?”柔福问道。如果他是金人,没道理喜欢看骂自己的书吧,还是,自己判断错了?
“既然来到了这里,知道一些民众的思想又没有坏处。”颜亮耸了耸肩,“要看吗?”
柔福摇了摇头,颜亮诧异,消磨下时间也是好的,难道她宁可一直这样昏昏欲睡的?他其实也是为了她好,这漫长旅途只是开了个小头,一开始就这样,那以后的日子不知道她要怎么熬下去呢。
柔福明白颜亮的疑问,淡淡开口,“这些书说白了,不过是一些文人的胡思乱想无病呻吟罢了,骂金人有什么用?骂金人就能把失去的江山得回来吗?还是骂金人,那靖康之耻就可以不用发生?”
柔福的语气毫不客气,颜亮却很感兴趣地放下了书,挑起了眉。
“抒发失去国土的伤感?更是可笑,这样的文人好像树立了一幅爱国的样子,可是殊不知这样会弥漫一股消极的情绪,更加不利于国人的振作不是吗?”柔福继续评论着,颜亮眼里的光却是越来越盛。
“那么影射朝廷和皇帝昏庸无能的书呢?”颜亮等着柔福下面的评论。
柔福叹着气继续摇头,“昔太祖开国时给后世的子孙立了一个规矩,就是不许杀言官,纵观大宋朝一百多年,还没有一个人因进言而丧命,这是我朝优于以往各个朝代之处,如果忠君,大可以直言上书,何苦散播这些言论挑拨朝廷和百姓的关系,其居心叵测。”
颜亮愣愣地看着柔福,过了半晌才摇了摇头。柔福不解。
“可惜你只是个女儿,如果是个男儿,倒是能做一番大事。”
柔福冷冷笑了一下,“若真想为国尽力,是男是女都使得,在乎一心而已。”
颜亮赞赏地拍了一下掌:“好一个在乎一心。”
柔福才知道自己说的有些多了,忙略显羞涩地别过目光。
“其实,也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无病呻吟的,不知嬛儿你可曾听说过一个叫辛弃疾的人?”
颜亮起身走到圆桌旁,倒了一杯茶递给柔福,柔福才注意到那圆桌中间一圈颜色和周围稍有区别,而她接过的茶杯略沉,应该是铁质的,那杯子和茶壶就那么稳稳地定在桌面上,任马车颠簸也不摔落,柔福猜测那桌子中间镶了一圈磁石,之前自己倒是没注意。
颜亮用目光询问她,柔福回神:“略有耳闻。”
“此人能文能武,诗文不输苏黄,胆略过人,竟敢带着几十人闯金人大营取上将首级,若假以时日且得到重用,定是不输岳元帅的人物。”颜亮端着茶杯脸上现出一股激赏之情。
柔福神色未变:“可是这整个大宋又有几个稼轩这样的人物呢?”
颜亮突然放下杯子,杯子和磁盘因大力的碰触发出一声脆响,“非也,大宋朝人杰地灵,英雄人物数不胜数,只是看统治者会不会用了,若是遇到一个明君,能让所有这些英雄的抱负得到施展,还会惧金吗?而岳元帅,唉……”颜亮说到这,看柔福神色落寞,便没有继续再说下去。
柔福哑口无言,颜亮说的又何尝没有道理,在岳飞的死上,赵构是有责任的,这一点,她无法为他开脱。
本来好好的谈话氛围,因这个沉重的话题而暂时搁浅,颜亮无奈,也只得换了一本书继续看,柔福则是一如既往地看向窗外。
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春日的气息浓郁,鸟叫虫鸣的,好一派生机勃勃,而宋的局势,看起来已然稳定下来,却和这春没有半点关系,应该是秋季,即将进入凋零期的暂时收获期而已。
柔福正在看着窗外胡思乱想,却听到颜亮轻笑出声,柔福转过头看他,只见颜亮仍旧捧着书,呈现在脸上的笑容还未来得及收回。
柔福本不关心,但是这车子里闷得人压抑,有个人说话时间还快些。“怎么了?”是以她随口问道。
颜亮笑看向她:“这本书里形容兀术十恶不赦,是个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野兽……”
柔福怔了一下,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好笑的吗?
“我在想,如果兀术本人看到这段话,会是个什么表情。”颜亮笑容未收,摇着头说道。
“你认识金兀术?”柔福突然问道,目光也同时直直地射向颜亮。
颜亮眸光一闪,却没有看柔福:“何以见得?”
“只是随口问问。”柔福也觉得这种试探过于明显了,于是带过了这个话题。
而颜亮也没对这个问题给予正面回答,却不再做声。
半晌,柔福突然说了一句:“这么写有些过分了。”说完凝起了眉。
颜亮诧异地看她:“我以为你很崇敬岳飞元帅。”
“我是很崇敬岳飞元帅,所以呢?”柔福面无表情地点头,等着颜亮下面的话。
“所以,这样写兀术的话也许你听了会高兴。”金兀术是岳飞平生最大的对手,岳飞大战金兀术的故事在民间也是有各种版本,提到岳飞就不能不提到金兀术,而提到金兀术,也是如此,他们两个拼命敌对了一辈子,可是名字却一直是连在一起的。
“如果岳元帅在世,他看到这样写会高兴吗?”柔福反问道。
颜亮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但是眼里却对这个话题现出了兴趣,他在等着柔福给他进一步的惊喜。
“奴家以为,岳元帅如果在世断不会同意这样写兀术。”柔福笃定地说道。
“哦?为何?”颜亮急切地询问。
“一个强大的人必然会期待同样强大的对手,这样才能凸显自身的强大,如果没有兀术的勇猛也不能成就岳元帅的不世之功……”
“所以?”颜亮的目光越来越亮。
“所以,岳元帅和兀术一定会彼此尊重,他们也许很期待在战场上杀死对方,但是一定不愿意看到对方受辱,因为那样也是变相在侮辱自己,再说……”说到这里,柔福看了一眼颜亮,而颜亮在等着她下面的话。
“再说英雄是不分国界的不是吗?岳元帅是忠君为国,而兀术又何尝不是,他的地位和声望之于金国也一定不逊于岳元帅之于宋吧。”柔福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一个英雄不分国界!阿让,上酒来……”完颜亮猛地一拍掌,冲着马车外的萧让大喊了一声。
俄顷,萧让一张俊脸出现在了门口处,“少爷,您确定是现在?”
“哪里那么多废话,本少爷想喝酒什么时候喝不得?”完颜亮浓眉一拧,萧让忙去准备。
不一会,柔福就已经被颜亮强行地拉到圆桌前坐下了。
柔福叹了口气:“哪里有大清早就喝酒的?”
“什么大清早?我们清早从临安出来,看日头已经近晌午了,别扫兴,我颜亮难得南行一趟,没想到竟得了个知己。”说罢对着柔福举起了杯。
柔福无奈,只得陪着颜亮喝酒,觉得这人也是好笑,人很随性,又没有什么城府,说话直率,如果抛却了各自的身份,只是作为朋友相处,一定是很舒服的。
这一刻,看着如一个孩子般快乐的颜亮,柔福也不自觉地放下了防备,当一个人对你根本不设防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的防备其实束缚的是自己。
知道柔福不胜酒力,颜亮也没有勉强她,他自己一饮而尽的时候,柔福只是象征性地抿一口,所以那一壶酒大部分是被颜亮喝光的。
两个人边喝酒边随意点评着一些过世的或者是没过世的名人,竟然发现他们的大部分看法都是惊人地一致,这就导致颜亮的兴致越来越高,一壶酒不够,又让萧让上了一壶,好在这次他们离开的时候丰乐楼掌柜的吃食准备的多。
等到颜亮喝得微醺的时候,时间也差不多晌午了,柔福让萧让将桌子收拾好,扶着颜亮躺到软榻上,然后转身欲回自己的马车,一只手却被颜亮拉住。
柔福回头望向他,就见颜亮面颊微红,眯着眼直直地看她,本来就俊美的相貌此时竟带着一丝邪气,这个表情根本就是在提醒她此时他的危险。
柔福只觉得喘息都急促了些,忙着挣脱他:“公子,你好好休息吧。”
“不是说了不让你叫公子?”颜亮的双眉微蹙,脸上现出不满之色。
柔福为难,挣了几次没有挣脱,正想着如何脱身,颜亮微一用力,她便失去了重心倒在软榻上,颜亮在她身后搂住了她。
软榻本来是很宽大的,所以躺下两个人刚刚好,柔福只觉得他的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她都能感觉到他此时如鼓的心跳。
他的呼吸也渐趋急促温热,带着酒香拂过她的颈项。
“再给你一次机会,管我叫什么?”颜亮在她耳边哑着嗓子轻声问道。
“公……公子……”柔福怯怯地出声。
一只手伸向了她的腰间,作势要去解她襦裙的带子。
“元……元功……”柔福忙挡住颜亮的手,急道。
他的手没有继续动作,柔福感到他柔软的唇贴上了她的头发,“这才对,真不听话。”声音渐渐低了些。
过了一会,觉得身后的人呼吸规律了,搂着她的手臂也松了些,柔福轻轻地动了动,试图脱离他的怀抱,却感到颜亮的手臂又再次收紧,接着他的警告声响起:“别乱动,陪我躺会。”
惊觉他身体的热度一直在上升,柔福就真的没有敢再动,因她也喝了酒,竟然和颜亮一起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到日头偏西,柔福一张开眼睛,就看到了颜亮一张俊脸,他用一胳膊肘支在软榻上手撑住头,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另一只手环着她,防止马车的颠簸将她颠落到软榻下面。
“睡醒了?”见她睁眼,他抬起手伸出两个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睡得红扑扑的脸,声音里透着宠溺。
柔福忙挣扎着要坐起,这次颜亮倒是没有难为她,而是将她扶起,柔福伸手去整理头发,颜亮挡住了她的手,“我来。”他在她身后说道。
于是柔福就身体僵硬着任颜亮将她的头发拢好又重新簪了起来。
柔福整理了一下衣衫,一撩窗帘子,皱眉,太阳都快落下了,怎么能睡这么久?
听到马车里的动静,萧让进来禀报说,前方即将要到达临安周边的一个县城,他们可以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城。
一路比较顺利,他们在掌灯之前就进了城。
这个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为和临安离得最近,所以一些习俗饮食还算相近,又因为是到临安的必经之地,所以很多来往商人落脚,到了晚上,也是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因颜亮在到临安之前路过这里,所以当他们一行在这县城最繁华的大街上一家最高最豪华的客栈落脚时,掌柜的殷勤无比,想来颜亮之前也没少在这里扔银子。
因为客房有限,颜亮的房间还是掌柜的特意给预留下来的,所以柔福和云霓共用一间房。
柔福今日一整日都和颜亮在一起,只是留云霓一个人在马车上,是以两个人还算生疏,都没有什么话说。
云霓想要帮柔福换衣服的时候,被柔福拒绝,她只是淡淡且有礼貌地回了她一句:“自己来就好。”
云霓也没说什么。
安顿下来之后,云霓去打水让柔福洗脸,柔福闲来无事走到窗前看街景。
此时华灯初上,各个酒楼妓馆门牌楼上挂的大灯笼都亮了起来,柔福见到她所住客栈的斜对面有一幢和客栈高度不相上下的叫含春馆的楼,这楼顺着外面的屋檐挂了一大排的红灯笼,窗子前坐满了花红柳绿盛装打扮的姑娘,挥着手绢招揽着沿途经过的行人,而这楼里进进出出的人也并不比她们所住的客栈少,并且清一色是富家打扮的男子。
姑娘们的娇笑声响彻了大街,柔福下意识地皱眉,想要关好窗子,就见两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里,那不正是颜亮和萧让?
柔福的手停了一下,眼看着颜亮和萧让出了客栈的门,然后两个人优哉游哉地走进了对面的含春馆,柔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情绪,啪地一声就关上了窗子。
此时云霓正端了水盆进来,听到窗子响,再看柔福神色不对,面色一凛,却是没说什么,将水盆放在木架上,“小姐旅途劳累,过来洗洗脸吧。”
柔福没说什么,过去洗脸,而云霓只是在旁边木木地站着,也不做什么。
看得出这云霓以前是没侍候过人的,不然的话,作为一个侍婢,这个时候应该帮小姐挽袖子,递毛巾的,她作为一个名牌的歌伎,平时自是有丫鬟侍候,在那之前应该也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吧,柔福这样想着,倒是对云霓的身世多少有些好奇,却也一点不怪她木讷,本来也没打算将她当侍婢看的。
洗了脸,云霓端着盆出去,小二端了饮食进来。
柔福侧过身,任小二将饮食往桌上摆,随口问了一句:“公子用过了吗?”
小二边从食盒里面往外端盘子,边絮叨着:“颜大官人不在我们这小店吃酒的,他只要一在我们这里落脚,就必然会去对面含春馆找芍药姑娘,这芍药姑娘啊,可是我们这县城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小二将食物都端出来后,忽然发现柔福脸色不对,这才惊觉,这柔福是跟着颜亮的,怎么能当着他女人的面说他背着她去找姑娘呢?
小二忙捂住嘴:“小,小姐,您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奴才嘴贱……”说完还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柔福摇摇头:“不妨事,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你不必担心。”
“谢谢,谢谢小姐。”小二忙鞠了个躬,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柔福却盯着那一桌子的吃食,懒得抬手拿筷子。
云霓端着盆回来。
柔福对着她招了招手:“过来吃饭吧。”
云霓愣了一下,站在那里没动。
“干嘛傻站着,一会都冷了。”柔福看她不动,起身,走到她身边,牵起她一只手,云霓下意识地后缩,但是却没挣开她的手,同时惊讶地看着她,柔福淡淡一笑,拉着云霓走到桌旁,将她按在椅子上,同时走到她对面坐下,给她自己和云霓各斟了一盅酒。
柔福端起酒盅,“云霓姑娘,你我原本都是沦落天涯仰人鼻息之人,原没有什么贵贱之分,如今,前路迢迢,吉凶未卜,你我姐妹更应互相照应,不分彼此才是,若姑娘不弃,我长你几岁,便唤你一声妹妹,你若应下便饮了这酒,你看可好?”
云霓的脸上现出讶异之色,似乎也在琢磨着柔福话里的话。
云霓不是鲁钝之人,这颜亮来着自北方,想来也不太可能是宋人,此一去她真的是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只因得罪了两个衙内,自己在那临安城呆不下去,况且又对那个颜亮心生倾慕,便不顾一切要跟了来,而这颜亮明显对她兴趣不高,随时抛开她的可能性都是有的,且不管柔福身份,左右都是宋人,互相有个依傍也是好的。
于是云霓端起了酒盅:“姐姐,这杯酒当妹妹的就此喝下,只是妹妹有个不情之请。”
柔福道:“妹妹请讲。”
“既然名义上我为姐姐侍婢,尊卑还需有序,在外人和公子面前,还望姐姐成全,你我还以主仆相称可好。”
柔福点头:“就依妹妹。”
两个人各自将那盅酒喝下,然后相视一笑。
接下来两人仍然是没有什么话说,于是这一餐倒是安静,柔福心里不知为何有些烦闷,是以少言的云霓正好对她的心思,她本来也是喜静的。
看柔福吃得很少便放下,云霓也没说什么,只是叫店家收了去,然后帮柔福铺床。
此时这县城里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可是这夜生活全部的节目都是针对男人的,女人便没什么去处和消遣了,吃了饭,柔福本想在窗前坐一会看看月亮,可是一想到这窗子一开便能看到对面的那些春色,便也没了兴致,只好跟着云霓歇息。
虽然这马车颠簸了一天,浑身和散了架似的,可是柔福白日里睡了大半天,此时困意全无,眼睛一闭上,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颜亮在马车里搂着她的情景,他微笑着看着她,他轻柔地替她梳头发,弄得她闭着眼睛都脸红心跳的,画面一转,又变成了颜亮在对面的含春馆里搂着个姑娘嬉笑,她翻了个身,试图将这个画面赶出去,所以翻来翻去的辗转了大半夜才微微有了些睡意,连累的云霓也没休息好。
好不容易这一晚过去,清早萧让过来叫起,说不在此地停留,马上启程,柔福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担心颜亮临走会不会像对云霓一样,将那个叫芍药的姑娘买下来带着北上呢?
直到了马车前,看到颜亮一个人在等着她们,柔福才觉得微微气顺了些,不过她倒是看也没看颜亮一眼,自顾自地上了自己和云霓的马车,留下颜亮愣了好久。
马车启程出了县城继续向北,过了没多久,萧让便过来传话说让柔福过去颜亮的马车。
柔福说她不舒服就不过去了,回了萧让。
也不是柔福故意赌气,她昨夜确实没有休息好,今日她脸色苍白,气色也差很多,主要是心情也阴阴的,和这春日的景象极为不符。
好在这个马车也算是宽大舒服,她累了可以躺下补补眠,不像在颜亮的马车里,始终要端端正正地坐着,尽管他说她可以随意,但是作为一个大家闺秀,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东倒西歪的,她却是做不出来。
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萧让又过来请柔福,说是让她过去进餐,又被柔福拒绝,说是在自己的马车进就好了。
连吃饭都不过去,是个人都能看出这是在赌气了,颜亮却是也没说什么。
下午马车颠簸着,柔福昏昏欲睡,却始终挺着,她怕白日睡得多了,到了晚上难过。
这一段路程较长,到了掌灯时分,并没有遇到县城可以落脚,是以他们今日要在马车上过夜。
萧让再次敲响了马车门。
萧让的脸一出现在马车门口,还没等他说话,柔福便道:“回了你家公子,说我就在这里进晚餐,不过去了。”
萧让顿了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云霓,“公子并没有请小姐,公子要请云霓姑娘过去。”
柔福的脸刷地就红了,好在这马车内烛光昏暗,别人也看不太真切。
云霓显然也愣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柔福。
柔福只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她对着云霓点了点头,“既是公子召唤,你去了便是。”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云霓跟着萧让下了马车。
柔福不禁苦笑了一下,这么快就失宠了,这也怪不得别人,看来自己真不是做细作的料,她自己什么都不是,讨好巴结人家都不见得能有用,还使小性子,谁吃你这一套呢?
美女多的是,何况身边还有云霓,人家不仅漂亮,还比自己年轻,她当初也不知怎么想的,颜亮明明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己,她还竟然同意将她带在身边,如果她坚持不收她的话,也许就不会有今日这个局面了吧。
没过多久,萧让便将晚餐给她摆了上来,因旅行在外,储备的都是那种经过腌制或者风干的可以长期保存的食物,柔福本就没有食欲,对这类食物又吃不太惯,是以等萧让进来收拾的时候,发现这些食物基本没怎么动。
萧让看了看柔福,欲言又止,柔福挥手示意他可以收掉了,萧让只好依言而行。
这个夜晚不仅不比昨夜好过,似乎更加难熬,那一截烛火摇摇曳曳的,柔福挑开帘子看了看窗外,四周漆黑一片,月亮似乎也隐入林中,本来想出去散散心,想起自己那一晚遇到盗贼的情景,便又收了这心思,她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只是一旦遇到她,估计那些盗贼便要死在影卫们的刀下了,也都是爹生娘养的,只是为了条活路。
柔福摊开软榻上的锦被,躺了进去,这晚上还是很凉的,好在下面是熊皮的褥子,忽然觉得自己这两日有些情绪化了,这样的孤独以后恐怕是常态,这点小委屈都受不了,还能做什么大事?
何况,这根本也算不得什么委屈,她对自己的过度反应有些着恼,男人去妓馆又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云霓那么美貌,就算是颜亮宠爱她,这也是正常的,当初自己既然决定留下她,就应该想到这一点,没道理现在还使小性,这样想着堵在胸口的东西似乎隐隐下去了些,柔福闭着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门响,柔福被惊醒,这个时候房间的蜡烛已经燃尽,柔福微微睁眼,借着马车口萧让的灯笼看到云霓回来了,她马上闭了眼,一动也没动。
云霓蹑手蹑脚地进来,走到软榻旁弯下身子,“姐姐,你睡着了吗?”
柔福暗自屏住呼吸,不发一言,过了一会,云霓叹了口气,便也脱了外衣躺在她身边。
她没有在颜亮的马车里过夜,这个认知让柔福舒服了一些,但是一想到自己躺过的颜亮马车里的软榻,云霓也躺过,胸腔里好不容易空出的空间便又被死死地堵上了。
自从云霓回来柔福被惊醒后,便再也没有睡着,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四周响起不知名小鸟的啁啾,柔福起身穿上外衣,准备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显然她的动作惊醒了云霓,“姐姐,你要出去?”
柔福没有看她,点了点头。
自己的羽缎斗篷被从后面披了上来,“清晨露重,小心些为好。”云霓边说边走到前面来替柔福系带子。
柔福不自在地别过脸:“你还是先把衣服穿上吧,着凉了我也没法向公子交代。”难得云霓还守着自己的本分,要是换个势力些的,得了宠谁还甘愿给你做下人?
云霓却愣住了:“云霓本是个下人,公子怎么会操心一个下人的身子,倒是姐姐应该注意,要不姐姐等云霓穿好了衣服陪你下去?”
“不用,我不走远的。”柔福赶忙拒绝,她本是要躲开她的,没道理让她一直跟着。
仍然是一袭白衣,素着一张脸,长发在身后披着就走下了马车。此时朝霞渐渐浮现在天边,预示着又一个好天气。
借着日光柔福才看到,这里的景色真不错,不远处的小山坡下便是官道,马车身后是个小树林,树林不大,因从树林的另一侧传来哗哗的水声,应该是条小河。
清晨的空气散发出一丝冰爽的甜,柔福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甘露般的空气,脚步不停地穿过树林朝着河边走去。
刚从树林里出来,就听到河边响起金属碰撞的声响,柔福一抬头,刚好看到河边空地上两个高大的男子在比剑。
她本能地转身想要离开,而身后的金属碰撞声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身影一瞬间就来到了她眼前,柔福差点撞了上去。
“睡得好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柔福才看到原来是颜亮,而她回头,就看到另一个人也向她拱了拱手,是萧让。
两个人的装扮都差不多,都是一身利落的短衣襟练功打扮,颜亮一袭水蓝色的练功服服服帖帖地将他健美的曲线勾勒出来,整个人显得干净清爽,再手执一把剑,和平时穿着长袍时的儒雅相比多了几分英气,柔福忙倒退了一步,下意识地低头。
颜亮一扬手,剑便飞了出去,萧让抬手稳稳地接住,然后很知趣地离开了。
柔福也欲离开,奈何颜亮挡住了去路,于是她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
“昨日怎么了,怎么不过来陪我?”颜亮心情甚好的样子,上前一步,伸出两个手指试图去勾柔福的下巴,柔福后退了一步躲过。
颜亮皱眉,任谁也看得出柔福的疏离和赌气,只是他似乎还不知谁惹到了她。
“一会到我马车里去怎么样,我们不喝酒,只品茶,这次从临安购得很多龙井呢。”颜亮难得的好脾气,语气也是罕见的柔软。
柔福吸了口气,“公子找别人陪就好了,又不是没有人。”面色仍旧冷冷的,对颜亮的刻意讨好根本无动于衷。
“怎么又叫公子?”颜亮刚露出不快,却忽然眯起眼似想到了什么,“你不会是,不会是拈酸吃醋了吧?”颜亮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微微翘起,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得意。
“奴家不敢,奴家不打扰公子练功了……”柔福说完急急地朝马车的方向跑去,长发和斗篷在她身后高高地扬起,白色的斗篷黑色的发,美得就似一幅画一般,颜亮刹那屏住了呼吸。
柔福气喘吁吁地跑了回去,云霓已经准备好了热水等着她,梳洗了一番,依旧是在自己马车里吃的早饭,后来启程的时候,柔福就只是看着窗外的景物发呆,颜亮也没有再派人过来找她。
云霓已经看出柔福不开心,似乎也知道她不开心的根源,有几次她都想张口说什么,但是看柔福的样子也就没有张口。
他们白日里经过一些小的城镇,因为颜亮急着赶路,又不到晚上驻扎的时候,也就没歇脚,只是补充了一些必要的淡水干粮等物继续赶路,于是一连几日,晚上的时候他们都是在马车里过夜的。
这几日每到晚上,颜亮便叫云霓去陪他,然后都是等柔福已经睡着了云霓才回来,柔福现在似乎已经调整好了心态,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和云霓便再也没什么话说了。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照这样下去,恐怕还没等出了宋的国界,估计她就要被甩下了。
柔福也知道颜亮在和自己赌气,那一日在河边偶遇的时候自己就着这个台阶下来就好了,弄到现在这样子,也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这一日,不知行到什么地界,前一刻还阳光明媚,后一刻便电闪雷鸣,柔福看着马车外白茫茫一片的雨,重重地叹了口气。
前路茫茫,自己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如何,全部都是未知数,本来这心情就一直阴着,这雨偏偏下起来没完,这一番的山长水阔,到底到何时何地才是尽头呢?
终于,老天开眼,虽然雨没停,倒是让他们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一个县城,这下不用在马车里听一夜的雨声了,再说这几日一直在外过夜,影卫们也吃尽了苦头了。
照例在本县最大的酒楼下榻,颜亮倒是没再让云霓去陪,柔福知道,他肯定是又跑到妓馆去声色犬马了。
终于不用吃马车上储备的肉干等物,柔福显得食欲很好,几天来脸上也终于现出柔和的神色,云霓和柔福一起在房间里吃饭,柔福竟然还给她夹了一著菜,柔福也想的很开,她和云霓绝对不应该是敌人,两个人谁得宠都是一样的,如果云霓能在颜亮面前说上话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也算是自己的靠山,大不了,以后换过来自己做侍婢算了,还不用整日紧张兮兮的。
吃过了饭,两个人也没什么话说,也不比男人有的消遣,只好早早歇息。
熄了灯,不管是柔福还是云霓,过了好久都没有睡意。
“姐姐,你睡了吗?”云霓突然对躺在她身边的柔福轻声问了一句。
柔福没出声。
“姐姐,我知道你没睡着,你在生我的气吗?”云霓接着又说了一句。
柔福咬了咬唇,还是不出声。
“听公子说,你我二人的身世还颇为相似呢?”云霓笃定柔福没睡着,似乎要把多日来想说的话都倒出来似的,继续说道。
“他告诉你我的身世了?”柔福终于忍不出问了出来。
“我就知道姐姐你没睡着,他没说姐姐的身世,只是他问了我的身世,然后就说我们两个的相像。”
柔福愣了一下,“可以和我讲讲吗?”
云霓翻了个身,黑暗中对着柔福的方向:“姐姐,你愿意听吗?”
柔福咬了咬唇,“嗯。”轻轻答应了一声,也对着云霓翻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