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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为天下先

实际上,老子对如何治理天下谈得并不多。对这种“外王”之学特别感兴趣并花大力气去研究的是儒家,道家则有点儿不屑。道家讲究要言不烦,点到为止。后来的庄子在这点上表现得最为明显。

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更关注的是个体在这个他们认为处处充满危机、陷阱的世界上如何自处,如何与他人打不得不打的交道,而又能避免被伤害。老子的思想中,这一点尤为突出。人们对他的爱恨,也主要集中在这一方面。喜欢他的人,说他具有人生的大智慧;反对他的人,骂他“阴险”。应该说,这两种评价都有道理,人们看到的是硬币的两个面。只是,我们应该思考的是,他为什么会有(或提倡)这样的人生智慧?他为什么如此“阴险”?这是他的个人品性,还是一种社会文化在他这样的杰出人物身上的自然反映?

“阴”与“阳”相对,是弱势群体柔弱的象征。至于说“险”,在老子看来,那恰恰是世界的基本特征,世界上到处充满“收拾幼者弱者的方法”。对于弱者而言是真正的“险”象环生,弱者若无一点儿保身之道与制敌之策,岂不就任人宰割了?老子推崇“阴”,我在情感上愿意理解为他是在帮无告的人、无实力的人出主意。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社会中,“阳”是君,“阴”即是臣,由此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老子是在帮臣民出主意,以减轻君权的压迫。这与他的后学韩非尊君抑臣,帮君主出主意来算计可怜的臣子百姓,是大不相同的。

不知是出于对弱者的鼓励与安慰,还是对强者的蔑视与警告,老子提出了“柔弱胜刚强”的观点。汉语由于缺少时态限制及虚拟语气,有些句子搞不清是对客观已成之事实的描述,还是仅只表达一种愿望。像“柔弱胜刚强”这五个字,是对一种普遍存在的客观必然规律之描述呢,还是仅只表达一种可能性,一种弱者的阿Q式的愿望呢?从他整个的论述来看,好像他确实是力图证明其普遍性,虽然我们看到的只是他对现象的罗列,还不是科学的证明。但若说这五个字是他的人生哲学之纲,是不会大错的。

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老子·六十七章》)

我一直有三大法宝,保持并且珍视它们:第一个叫慈,第二个叫俭,第三个叫不敢为天下先。

把“不敢为天下先”算作人生三大法宝之一,其中所传达的信息值得玩味。我们知道,敢为天下先的个人,才能有创新精神,才能有所作为;敢为天下先的民族,才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才能有所创造,对人类有较大的贡献。但老子却抛弃了这种勇气与精神,转而提倡相反的观念。

这当然与他反对文明进步有关,但最主要的、最真实的原因,还是他看到,在一种日趋保守和退化的社会中,在一种专制的政体与僵化的文化环境中,为天下先是要倒霉的。老子说的是“不敢”而不是“不愿”,这就提示我们问题症结之所在。“不敢”是老子的法宝、经验,这种经验来自我们整个民族从“敢”到“不敢”的过程。为什么“不敢”呢?因为:

勇于敢者则杀,勇于不敢者则活。(《老子·七十三章》)

勇于敢为的人就被杀,勇于退缩不为的人则能活下来。

如果说“勇于敢”是个人的品性,但有这种品性的人常常被杀戮,那不正是社会的问题吗?再看:

强梁者不得其死。(《老子·四十二章》)

这难道不是古代社会的普遍经验和教训吗?为了说明这样观察社会并得出这种结论不是由于老子本人认知能力与情感倾向的问题,而确实是社会的问题,或者说老子的这种认识不是出于个人的偏激的评价方式,而是出于严谨的、有丰富证据的科学结论,就让我们来看看孔子的“观察报告”吧。孔子的个性是和老子大不相同的,但他俩在这一点上见解惊人地一致,这只能说是由于生存状态的一致:

闵子侍侧,訚訚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

几个弟子站在夫子身边,闵子是正直而恭顺的样子,子路是很刚强的样子,冉有、子贡是温和快乐的样子。夫子环视他们,粲然一乐。但马上又忧心忡忡地说:“像仲由这样刚强勇敢,恐怕不得好死啊。”

就因为子路雄赳赳气昂昂,就判定他不得好死,这难道不是对“强梁者不得其死”的社会感触良深吗?而且后来的事实更证明了这一预言的正确(或者说证明了“强梁者不得其死”这一规律的正确)。在卫国内乱中,子路果然因刚直不挠不肯退缩被人剁为肉酱。还有更好的例子,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坑儒士”(这些“儒士”是思想上的“强梁”),“杀豪俊”。

上述例子可以让我们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强梁者不得其死”,同时也提醒我们,在权力至上的社会里,强梁者是不得好死的,权力与强梁是相克的,权力需要的是服从。历代的封建统治者、专制君主是绝不讲“优生”的,因为被压迫者如果生下来就体力孱弱,智力愚弱,心志卑弱,就减少了反抗的可能,减少了权力受到挑战的可能,这对统治者而言未尝不是“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