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初心:昔阳老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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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赵畴海: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老兵简介

赵畴海,1922年2月出生,中共党员,山西省昔阳县库城村人。其家世代务农,家境极为贫困。他从小未曾读书,7岁开始放羊、砍柴、农耕,以助家计。

1939年2月,赵畴海参加八路军129师385旅769团当战士。历经白晋战役、百团大战中著名的狮垴山战斗等。1945年9月之后,赵畴海随部队参加了上党战役、邯郸战役,跟随部队挺进鲁西南、跃进大别山,参加了羊山集进攻战、肥西山南馆奔袭战,参加了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其间,他由一名战士成长为解放军第二野战军(1949年3月改编番号)11军31师警卫连连长。后来又参加了进军大西南、西南剿匪等战斗。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1951年1月,31师奉命编入12军序列,赵畴海随部队赴朝参战。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他参加了第五次战役、金城防御战役和上甘岭战役。在举世瞩目的上甘岭战役中,他任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2军31师93团1营营长,率部扼守1号、2号、8号阵地,践行了“人在阵地在”的钢铁誓言。赵畴海先后荣获“三级解放勋章”“独立自由奖章”“朝鲜国旗勋章”。

1954年4月,赵畴海奉命回国,进入解放军南京军事学院学习。1958年8月毕业之后,先后担任12军31师100团副团长、91团副团长、93团团长、139团团长。1964年授中校军衔,并被鉴定为7级伤残。1978年离职休养。

我叫赵畴海

太行山人称步步有景,仅是对于自然景观而言,实则山大沟深,土壤贫瘠,并不利于人类生存。人们不得不住得很分散。在太行山间行走,大型村落是少见的。如果遇到敢以“城”字来命名的村落,那就意味着:不仅村大,亦且有着值得追溯的历史。

库城村就是这样一个村落。名字既有“库”又有“城”,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可以想见,它被命名时的那地位,那凝重,那自命不凡。从名字上推想,它似乎曾经是屯集战略物资又或是人烟辏集的所在。虽然由于缺乏可靠的文字记载,前者已然无法考证,但是1939年的库城村,已有良田4000余亩,人口上千,称为“大”村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同时它是昔阳通往邢台、山西通往河北,两县两省联络的必由之路;来往客商总要在这里打尖歇脚、交换信息,所以,街道两旁饭店、商铺、车马店林立,热闹非凡。确有太行山上普通村落难以企及的气象。

除了农业和商业方面得天独厚的优势,库城村从政治和军事上说,都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论军事,库城村背靠太行山主峰之一的白羊山,地势险峻,进可攻、退可守;论政治,库城村早在1937年12月就成立了库城村党支部,在昔阳县委和三区区委的领导下秘密开展工作。一边发动积极分子参加党组织,一边发动群众同地主富农开展“说理”斗争、减租减息,村民觉悟普遍较高。即便在抗日战争最严酷的阶段,库城村也顶住压力,绝不维持!村里成立了自卫队,年仅十五六岁的赵畴海(丑孩)是自卫队里的一名队员。

妥妥的一个敌后战场。

库城村作为昔阳东县抗日民主政府有名的抗日模范村,还曾做过昔东县政府的驻地,群众基础极好。抗战初期形势险恶,环境残酷,库城村的青年们一拨又一拨地走上了抗日战场,流血牺牲在所难免。但是老区人民抗战意志坚决,只要有部队来招兵,就有人义无反顾地前去应征。

1939年2月的一天。

库城村地势高寒,此时还没有从严冬里醒来。绕村的桃树湾河、白羊会河还被冰甲严严实实地罩着,按说此时还是农闲季节,但作为抗日模范村,库城村却是人来兵往,一片热气腾腾的景象。街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有纸笔,或围或坐着几个身着八路军军服的人——八路军129师正在这里招兵。村里看热闹的人自是不少。突然,不知谁说了句:“丑孩来了!”大家就都扭头去看。

只见沿着官坊坡,大步流星走来一个敦敦实实的少年。少年中等身材,剑眉星目,脸上虽然还有那么一丝少年的青涩,气质却是非常的出众,有着寻常农村少年少见的自信和让人一见就能感觉得到的那么一种骨子里的刚硬。

有人打招呼:“丑孩!你要报名参军?”

“是!参加八路军,打日本!”声音斩钉截铁,出口洪亮,招兵的军官不由得暗暗点头:“好小伙子!”

拿了纸笔边问边记:

多大了?

17!

叫什么名字?

赵丑孩!

参加部队要打仗,打仗就要流血牺牲,你不怕吗?

不怕!誓死不做亡国奴!

流星赶月般一问一答,让招兵的军官们不得不刮目相看。村里人也七嘴八舌帮着介绍:“丑孩人小,可不简单哩!方圆这几个村,他是孩子王!”

“这孩要是去打仗,指定是好样的……”

众人的评论让一个军人听在耳里。他用喜爱的眼神看着赵丑孩戏问了一句:“这么俊的一个小孩,为什么要叫个‘丑孩’的名字?”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地答:“俺家穷,怕俺成不了人……”

“嗨,这种情况农村常见,你马上要成为一名八路军战士了,这个小名改一下好不好?……你同意,那我就帮你起了啊!”

军人略一思索:“名字已经叫顺嘴,就不要改音了,光把这俩字改一改。你叫个赵畴海吧!”他随即拿一张纸,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赵畴海”三个字。

围观的村人都羡慕地说:“这下不赖,丑孩,你有了官讳啦!”也有人不解地问:“同志,您给咱说说这俩字甚意思?”

“畴,就是田地的意思;海,那就都懂得了,无边无际,大得很!”

“嘿!这名字起得太好了!”在村人一片赞叹声中,此人拍了拍赵畴海的肩膀:“小伙子不错!你就跟着我吧!”

此人是八路军129师385旅769团8连连长王忠恒。就这样,赵畴海做了王忠恒连里的兵。

第一次负伤

赵畴海入伍之初,是做通信员,成天跟在连长身边。他人虽小,做事却最积极,连长吩咐下来任务,他只答一个:“是!”就一溜小跑去执行。相处一段时间后,王忠恒连长发现:这赵畴海脑筋好,爱琢磨事,遇事也果敢有机变。人常说:好汉出在十七八,有道理。这是一棵好苗子。

8连是个老红军连,连里有很多身经百战的老兵。这年头,国家多难,战事连天,赵畴海跟着老兵们摸爬滚打间,出生入死,学到很多本领,成长得很快。

转眼到了1940年。此时,德国法西斯在欧洲战场进展神速,大大刺激了日本军国主义想要迅速压服中国以利下一步争夺亚洲、太平洋地区霸权的欲望。为此,日军开始强力推行“以铁路为柱、公路为链、碉堡为锁”的“囚笼政策”,正太铁路即是日军施行这一政策的重要环节。日军在铁路沿线的大小城镇、车站和桥梁、隧道附近,均筑有坚固据点,各以数十至数百人的兵力守备,并派装甲火车巡逻。铁路两侧10公里至15公里的要点,筑有一线外围据点。日军称正太铁路沿线是“不可接近”的地区,企图用它隔绝八路军总部、第129师活动的太行抗日根据地与晋察冀边区的联系,并以它为依托扫荡抗日根据地。

为了打破敌人封锁我根据地军民的“囚笼”,八路军总部决定发动一次大的战役,就是后来所称的“百团大战”。此次战役于8月20日打响,而赵畴海所在的8连于8月21日随大部队来到平定,对落磨寺形成包围之势,准备全歼这里的守军。

落磨寺又名“慈化寺”,本是由中国古代女娲和伏羲“隔山滚磨”“合磨成婚”的传说而来,是个风雅而又富庶的地方。然而在战争年代,一切都不能免受战火蹂躏。落磨寺村后两个山头互为掎角之势,地理位置十分重要,鬼子就在山上建了碉堡,平时来村里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眼下,挣扎在鬼子铁蹄下三年之久的村民们总算是看到自己的军队了。村民们高兴极了,不仅奔走相告,自发劳军,还积极提供情报,帮八路军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8月31日,村民们出动多人,配合八路军破坏了正太铁路,并把拆下来的铁轨沿着陡峭的山梁搭成了一条路,便于八路军进攻。31日傍晚,战斗正式打响。碉堡里有60多个鬼子负隅顽抗,鬼子火力非常猛,加之工事坚固,给我军造成很大伤亡。赵畴海跟战友们被其火力死死压制在掩体里,简直难以抬头。突然,赵畴海感到胳膊上一疼,低头一看,小臂至肘被子弹擦去一长条肉,鲜血直流。更不幸的是这颗万恶的子弹擦过赵畴海的胳膊之后,竟然又击中了他身后的机枪班班长的胸膛,班长当场牺牲。

战斗持续了将近一个晚上。再这样拖延下去,天一放亮,对我军更为不利。连长王忠恒思索了一下,就招了一下手,带着几个战士摸出了战壕。赵畴海急忙想跟着去,王忠恒严厉地说:“你负伤了!就在这待着!”

手榴弹爆炸的火光映得夜空时明时暗,赵畴海眼睁睁地看着连长一行人的模糊身影,高高低低地跳跃着,绕到碉堡后面去了,他的心,跳得就跟要蹦出嗓子眼似的。他心知这是迂回到敌人后方去突袭,可是也明白万一被敌人发现,连长他们生还的希望就很小了!黎明前的黑暗罩下来,赵畴海在各种轻重武器交织而成的一片狂嚣之中,侧耳捕捉着那个渴望的声音。

突然,碉堡后方响起集束手榴弹震耳欲聋的巨大爆炸声,夜空中敌人的碉堡好像不堪重负地晃了几晃。连长他们得手了!随着冲锋号吹响,赵畴海跟战友们一起跳出战壕,大喊着“杀呀!杀呀!”冲了上去。

60多个鬼子全部被歼。后来才得知,连长他们机动转移到碉堡后面,用刀砍断了鬼子的铁丝网,然后用手榴弹打开了缺口。赵畴海看着连长,听着连长还原当时的情景,心里的钦佩无以复加。

血战关家垴

百团大战打破了日寇不可战胜的神话,给了得意忘形的日寇一个迎头痛击,同时也招来了日寇的疯狂报复。从1940年10月上旬开始,日军开始实施臭名昭著的“三光政策”,给我根据地造成不可估量的人员和财产损失,引起了八路军总部极大的愤慨,上级遂决定相机打一场歼灭战,打压日寇的嚣张气焰。

1940年10月25日,日军冈崎大队500余人进犯黄崖洞兵工厂,遇我守军及增援部队的顽强抵抗后退出,于10月28日窜至武乡县蟠龙镇关家垴附近,准备夺道武乡,退回沁县。恰巧,刚打完榆辽战役的八路军129师此时就在蟠龙镇休整。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决心拿这股日军开刀,遂于10月29日下午火速赶到蟠龙镇石门村,亲自坐镇指挥。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及129师师长刘伯承、政委邓小平也相继赶到。

关家垴是群岭环抱的一个高岗,位于太行抗日根据地的腹心地区,在武乡县蟠龙镇砖壁村正北13里处,这一带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地形复杂,便于部队运动。关家垴山顶是一块方圆几百米的平地,适合排兵布阵。其北面是断崖陡壁,东、西两侧坡度也较陡,只有南坡比较平缓,可作进攻路线,关家垴可谓易守难攻之地。这地方,占住了地形就取得了主动,反之是很麻烦的。可糟糕的形势偏偏出现了:当我军进行合围时,日军已抢先一步到达关家垴,占据了所有高地。战役结束后我方首长重返战场复盘战役经过才看到:日军把山坡上村民原住的石窑洞全数占据、打通,作为居高临下的射击阵地,并且伪装得很好。所有的机枪、火炮阵地都挖了两三个,足够战时备用;并依托关家垴的梯田式地形,在每一层土坎都设置了机枪口和暗堡,每个暗堡前面又有防弹壕沟,手榴弹扔上来,只能滚进壕沟里爆炸,对暗堡里的鬼子根本构不成威胁。另外沿着关家垴山脚下挖了300多个散兵坑,将山头围绕起来,形成外围阵地,整个关家垴布防如同铁桶一般。

这且不说,日军还占据了关家垴旁更高的一座山——柳树垴,跟关家垴共为掎角之势,关家垴的入口相当于已被堵死。

形势相当不利。但是我方大军已经集结,势如开弓之箭,士气可鼓而不可泄,何况日寇这种细密到尺寸的关防尚未被我军所掌握,总部首长考虑:以极其优势的兵力(我方近2万人)攻打关家垴(敌方500余人),应该有成功的可能。故,关家垴战斗势不可免。

10月29日夜,赵畴海他们就听到了激烈的枪炮声,看到半山窑洞里的火光与爆炸。后来得知,是八路军总部特务团想发扬夜战传统,乘着敌人构筑工事疲累之机,打一个措手不及,结果敌人早有准备,夜袭未能得手。

战斗于10月30日凌晨4时正式打响。赵畴海所在的385旅769团奉命从关家垴西北侧向前攻击。事前没有发现敌人依凭土坎构筑的暗堡工事,部队一冲,暗堡一起开火,造成较大伤亡。王忠恒连长观察了地形,觉得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层土坎一层土坎地攻取。8连战士一口气拿下三层土坎,到了第四层的时候,敌人的九二式重机枪如泼水般把8连前进的路封得死死的,战士们根本睁不开眼、抬不起头。王忠恒一看,不是办法,再僵持下去,临时掩体将被打光,战士们必然陷入极其危险的境地。怎么办?

王忠恒想到了前不久打落磨寺的办法。或许,可以带小股人马侧面迂回,相机偷袭!

时间紧迫,来不及思索,王忠恒带着两个班悄悄地退出正面作战,绕着西侧山坡开始迂回。不幸的是,这次被敌人发现了。光秃秃的山石之上无可遮蔽,敌人的机枪转向王忠恒他们,子弹暴雨一般泼了过去。赵畴海眼睁睁看着,连长王忠恒和他带的几个战友全部牺牲了!

赵畴海只觉得嗡的一声,血往头上涌,大吼了一声就要提着手榴弹冲出去,幸好几个战友早有防备,拼命把他揪住了。

与此同时,指挥员们看到部队进展不利、伤亡很大,也在忧心如焚。在769团指挥所,刘伯承拿起望远镜观察到连接关家垴陡崖崖顶与壕坎之间的斜坡是土质的,于是下命令挖暗道通上去。关键时刻的决定让郑国仲茅塞顿开。于是,他一面组织火力佯攻,以吸引日军的注意力,一面组织人员从壕坎下面向关家垴山顶挖暗道。

挖洞进展得很顺利,只用了一会工夫,就把洞挖到了鬼子的重机枪阵地下面。战士们拔出刺刀,豹子般敏捷地冲上去,日军机枪手大惊失色,还没有来得及掉转枪口,就被戳死了。

正面作战的1个营3个连的战友们借机一拥而上拿下了关家垴。谁知敌人的隐蔽工事甚多,还没有来得及庆祝胜利,日军隐藏在坟头的几挺机枪就突然狂扫过来,部队又一次遭到重创。

第一波攻击可以说出师不利。下午4时,第二波攻击开始,我军攻占了一部分阵地,但是由于缺少重型武器,直至深夜,都没能拿下据守在窑洞中的日军。第二天,日军大批增援部队在10余架飞机的掩护下逼近关家垴,打援的部队阻挡不住,再不撤退,我军将面临腹背受敌的窘境。明显战机已失,无奈之下,我军只能撤出战斗。

关家垴一战,我军虽然未能达到预期目的,但是沉重打击了敌华北方面军的“囚笼政策”,击毙冈崎大队主官,近乎全歼这股日军,给日寇带来极大震动,也牵制了日军相当一部分主力,有效缓解了正面战场的压力。从全国抗战一盘棋来说,自有其重大的意义在。

作为赵畴海来说,当时他还是一名不到20岁的小战士,第一次经历浴血的考验,又失去了视如父兄的王忠恒连长,没有迷惘、挫折感是不可能的。但,这就是严酷的战争环境。赵畴海在这次悲壮的战斗里磨砺了战斗意志,迅速成长为不怕牺牲、挫折,随时准备亮剑、敢于亮剑的铁血战士。

喋血库城

库城,是赵畴海的生身之地,魂牵梦萦的故乡。相信大多数农村青年弃锄从戎的初衷,很大程度是要保卫自己的乡梓之地,保卫父老乡亲。可谁知,当赵畴海随大部队辗转敌后与日寇殊死搏杀的时候,库城村竟然发生了一起惊天血战!

库城是一个抗日模范村,在此次日寇的“囚笼政策”和“三光政策”之下,面临残酷的斗争形势,根据党中央的战略意图,太行军区第一军分区的助理部队转移到敌后分散作战。司令员王长江、政委邝启富的部队下属3纵队(相当于一个团的兵力),受命登上太行山,于1941年11月17日进驻昔阳东县库城村。

库城村是个山间盆地的模样,周边地势险要。村东南10公里就是太行山五大雄关之一的马岭关,村后有寨垴圪梁,地势高、陡、险,易守难攻。为躲避日寇的侵扰、扫荡,库城自卫队、民兵经常掩护群众转移到东只盆、黑毛沟一带隐蔽,而民兵就在寨垴圪梁上放哨,保护群众安全。因为地形险峻,日伪军一般不敢贸然进村。

村里民居比较集中。东沟河流经村庄,把全村分割成沟底、大街、河边3个居住区。3纵队3个营在库城预计休整1个月,刚好沟底驻1个营,大街驻1个营和纵队部,河边街驻1个营。

库城作为老根据地,八路军入村驻防也是寻常事,没有人察觉其中隐伏的危险。部队还是一如既往,安顿下行李就帮着老乡打扫卫生、挑水、干农活,军民亲如一家,笑语喧哗。入夜,各营都派了岗哨,在一种安谧、放松的状态下,村民睡了,山村睡了,部队也睡了。

黑黝黝的太行山在夜幕中形成浓得化不开的剪影。这是农历九月三十日的三更天。没有星光、月光,只有不祥的黑暗。但是轻轻摇曳的树看到了:一条长得望不见头的黑影沿着水深、柳沟两村,鬼鬼祟祟地摸来了,这支300余人的队伍似有默契,来到库城村附近,他们一声不响地兵分两路包围了村子。在村西干河塄的我军岗哨是睡着了,还是毫无觉察?总之,是被轻易摸掉了。这样,得手的敌人就偷偷窜入大街南侧和西侧高地埋伏;另一路直奔沟底的东南侧和西南侧高地,爬行至场垴边设伏。他们仍然在等待,等一个最适合发动突袭的时机。

这股敌人是从和顺过来的。我军入驻库城村的情报他们是从何得到的?又为何来得如此迅速?时至今日仍是个谜。

天光渐次放亮,埋伏在高地上的鬼子清楚地看到了村里的情形:老百姓大多还在梦中;而部队已然开启了一天的活动——炊事班在造饭,大部分战士做完了早操,在洗漱,大家状态都放松得很。敌人等的就是这个时间。猝不及防间,他们扣响了罪恶的扳机。

“啾——”一声尖厉的枪响刺破了早晨的空气。不少战士停下手里的动作仰起头惊诧地用目光搜寻。沟底驻扎的其中一个连,早操尚未解散,队伍集中在场垴上,指导员正在讲话。战士们听到枪声,立即报告首长。指导员却说:“没什么,可能是其他连队走了火。这里常驻部队,有情况,老乡们会告诉我们的。你们……”正说着,场垴边东、西两侧的机枪声就突然怪叫起来,整齐列队的指战员们根本来不及反应,指导员与20多名战士血溅当场!

部队遇敌突袭,相当多的战士还未持枪,加之老百姓听到枪声也有惊慌失措跑出来的,整个村子乱成了一锅粥,在敌人居高临下的火力交织扫射下,伤亡惨重。整个沟底的院内、大门口、沟道旁,步枪、机枪声响成一片,迫击炮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在人们的头顶上飞过,机枪的点射打得院落墙壁激起一串串烟尘,在火光和浓烟中,我部队和村民横七竖八,尸体遍地。鲜血汇成小溪在沟底的街上流淌,血腥气弥漫村庄。

然而最初的慌乱过去,不少战士已经不顾性命地拿到了枪。武器在手,他们纷纷寻找有利地形隐蔽,并观察战斗形势相机还击,村外的敌人一时也不敢进村。

大街上驻有我军1个营及纵队部,队部两个大院都被敌人包围。在纵队首长的指挥下,战士们坚守阵地,与敌展开对攻。最终,他们付出伤亡10余人的代价杀开一条血路,冲出了大院。

营长谭中锋在大街南院住着,听到枪声,提起盒子枪就从后门往外冲,没走几步,突然在门口与敌劈面相遇,敌人乱枪打来,谭营长右手腕中弹,鲜血直流。他用左手按住伤口,迅速返到西院,看见村民乔丰翔、乔拉周、乔小孩一家人正欲躲藏,他们见此情形,明知危险,仍然不肯放弃谭营长,熟门熟路的一家人帮助谭中锋跳墙逃脱。但他们跑出巷子一看,敌人已扑到村边,根本出不去了。四个人又急速返回来,乔丰翔急中生智,跑到茅厕里掀起踏脚的石板,让乔小孩和谭中锋跳进茅窖躲藏,乔丰翔和乔拉周用石板盖好窖口,上面又放了几捆干柴。刚掩藏停当,敌人已经追进院内,逼问:“那个八路哪里去了?”乔丰翔往大门外一指:“那边去了。”几个日伪军朝所指方向追去,谭中锋由此得救。

河边街驻的部队,发觉沟底、大街我军两处驻地均已被敌包围,立即集结撤出村外,边打边退,爬上北坡垴东侧高地,随即用迫击炮、掷弹筒、机枪、步枪一起反击。在我强大的火力打击下,敌人一时摸不清我军的虚实,只好在村外停止前进。部队趁此间隙向东转移。路经南庄村,直奔东庙垴山下,不幸又与昔阳东治头据点前来增援之敌200余人遭遇,激战1小时许。但因敌占据万粮角山,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这个营也遭受重创。

库城人永远也忘不了1941年11月19日这个血色清晨。战斗持续了4个小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100多条年轻的生命永远地定格在了被他们鲜血浸染的土地上。当天下午,昔东县第三区公所的领导闻讯赶来,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事已至此,区公所秘书李仁只好指挥村民先行安葬烈士遗体。

这一消息辗转到达赵畴海的耳边,已是两个月后了。

震惊和悲痛之余,赵畴海也在心里盘算此事的教训。战争,是你死我活的事情,容不得一丝疏漏,一着不慎,就可能满盘皆输!那可是以鲜活的生命为代价的呀!这对于赵畴海后来成长为一个胆大心细、指挥得当的军事干部,应该说有很大影响。

攻打洪犊炮台

洪犊炮台修得好,

四外围墙(同胞呀),两丈多高。

英勇的八路军,走路一溜风,

神不知,鬼不觉(同胞呀),围在炮台根。

六月二十四,天明四点半,

八路军打炮台(同胞呀),妇女们来送饭。

英勇的八路军,拼命往上冲,

一时(同胞呀),把鬼子打进了三层洞。

1943年打罢洪犊炮台以后,太行三分区的老百姓,男男女女都会唱这个歌谣。

那时候,日寇实行“蚕食”政策,在老根据地三里扎营,五里下寨,到处修筑炮台,打下钉子。

在山西辽县通武乡的公路上,有一座红土山,站在山上,方圆几十里内有什么活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敌人就从辽县据点里,分出一股兵力,驻扎在这山上,并且花了一年多的时间,修筑了钢筋水泥的炮台。这炮台,地势险要,工事扎实,号称太行山最坚固的炮台之一。这座洪犊炮台就像是一把钳子夹住了太行三分区的脖子,给八路军的行动带来很大威胁。太行三分区又是太行的“粮仓”,这块富饶之地被敌人控制了,老百姓吃饭都成问题。何况,还有重要的一点:敌人还想凭借洪犊炮台逐步往前发展,打通辽武公路,分割根据地,以达到“蚕食”的目的。

修筑炮台时,鬼子四处抓人,方圆七八里的男男女女几乎被抓光了。只见人抓去,不见人回来。后面的人抓去了,前面的人哪去了?等炮台修好了,人全没了。原来鬼子怕走漏炮台内部的秘密,除了极少数冒死逃出来的人以外,其余的全被鬼子杀害了。他们的尸体就和泥土、石块一起投进了炮台底层。被抓去的好几千人只跑出来一二百人。那时真是“无家不死人,无人不戴孝”!老乡们一提起洪犊炮台就恨得咬牙切齿,恨得眼里直冒火。八路军下了决心,这颗钉子非拔不行!

这座炮台,赵畴海所在的八路军769团曾经打过一次,因对情况了解不够,火力准备不足,没有打下来。然而鬼子随后就来了一次大扫荡,活动更加猖狂。还扬言说,八路军再凶也打不下洪犊炮台!战士们听见了气得直跳。此时赵畴海已经担任了7连4班班长,20岁出头的小伙子,浑身上下憋足了劲。他和战友们一起积极请战,请战书、决心书一次次地往上送。整个部队的情绪有如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6月,太阳像团火球,土地被晒得焦干,裂成一道道的口子。树荫下,769团召开了战斗动员大会。几位惨遭日寇荼毒的村民在会上哭诉敌人奸淫烧杀的罪状,本来火爆的空气越发被点燃了。“为老乡们报仇!”“不打下洪犊炮台誓不回兵!”战士们激愤地挥动手臂,喊着口号。

部队打什么仗,就练什么本事。这次准备打炮台,大家就成天练习爬梯子、上墙、搭跳板、过壕沟、用铡刀斩铁丝网……战士们光着膀子,用柳枝编个帽子戴在头上遮阳,没日没夜地在太阳下,在风里、雨里、夜里,热火朝天地学本事。晚上还要开荒生产,浇水种菜,侍弄吃的,保持自给自足。

1942年是大旱之年,老百姓生活很苦。到1943年开春,就只有吃苦菜、吃柳树叶过日子。部队的生活全靠自己动手生产,每天是高粱、黑豆拌些野菜煮糊糊,还经常吃不饱。可是这次老百姓听说部队要打洪犊炮台,有人竟把埋在地里的半罐白面挖出送来了,有人把全村仅有的一只报晓雄鸡也抱来了,有的送来几斤小米,有的送来几张烙饼。老区的人民啊,为了增援自己的子弟兵,都把顶尖、最宝贵的吃食拿出来了,战士们感动得掉眼泪。

1943年6月23日,部队官兵饱餐一顿,待半夜热气散尽了,就顺着山沟向洪犊炮台前进。路上,突击连3连连长姚思亮和迫击炮连连长赵成修碰上了。

“老赵啊,这次可莫出洋相,又在劲头上往外倒炮弹呵!哈哈!”3连长打趣地拍了一下赵连长的肩。原来那时八路军用的炮弹是太行土造,工艺简陋,药易受潮,一受潮就瞎火,一瞎火就只好把炮弹从炮筒里倒出来。俏皮的战士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八二炮,瞎胡闹,打不响,往外倒!

“放心吧老姚,这次每颗炮弹都检查过了,保证发发开花,指哪里打哪里!一颗炮弹七斗小米子,打不准对不起老乡。”赵连长一气说完了,停了停,回头问姚连长,“你们这次的子弹多不多?”

“比哪次都多啊!”姚连长兴奋地说,“每支步枪20多发,每挺机枪200多发,加上战士自己平时打埋伏攒的,够敌人喝一壶啦!”

“哈!别忘了,每人还有一大包‘柳沟造’炸药呢!”

黎明前的黑暗中,部队到达红土山下,进入了战斗位置。

团长马忠全和太行三分区司令员鲁瑞林站在离炮台几百米的小山头上观察着动静。整个洪犊炮台是由三个两层楼房高的圆形堡构成的,三个堡呈三角形,碉堡之间由两丈多高的围墙连接。碉堡上下光溜溜、灰扑扑的,密密麻麻两层枪眼,看去就像三只灰色的多眼怪蹲在那里,随时准备吃人。

据了解,敌人在地底下还有一层,鬼子就住在里面。紧贴着炮台根,是一条一丈多宽的壕沟,黑黝黝地看不出有多深。中间挂着铁丝网,沟壁上还有许多枪眼,这些都是专门对付掉进沟里的人的。沟外面有一道半人高的砖墙和三道铁丝网。

这时,3连在前面挖工事发出些响动,鬼子炮台顶上的哨兵打了几枪。老八路有经验,大部队隐蔽在山沟里一动不动。敌人以为我们又是小部队侦察,所以,在外面平地上准备出操的一大群鬼子仍然不以为意。

“赵成修,准备开炮!”马团长下了命令。

赵连长把右臂伸直,单眼吊线,用拇指比了比距离。

“咣!”第一炮正正地在敌人群里炸开了。

“好哇!再打!”团长非常高兴。

“咣!”“咣!”又是几发炮弹打了过去。嘿!赵连长没有吹牛,果然发发命中!

鬼子叽里哇啦叫喊着跑进炮台去,赶紧关上两扇铁门。门外横七竖八地留下十几具尸体。

3连趁着敌人混乱,用铡刀、斧头斩断一层层铁丝网,冲到了围墙跟前。战士们正打算翻过围墙往上冲,猛然,炮台上的每个枪眼都喷射出一条条火舌。敌人已经清醒过来,拼命用火力阻拦我军前进,迫击炮弹、掷弹筒弹一个接一个在他们前后左右爆炸。3连被压在围墙外面过不去了。

这时,从炮台的一些枪眼里喷射出烟雾,丝丝缕缕乘风向我军阵地弥漫过来。和日本鬼子交过手的老战士喊了起来:“小心!敌人放毒气啦!”指导员赶紧命令部队防毒。有经验的同志把早已准备好的毛巾拿出来倒上水,捂住口鼻;没有准备的只好往毛巾上撒泡尿,将口鼻捂住,也顾不得臊味了。动作慢一点的闻到了毒气,便接连不断地打起剧烈的喷嚏来。

赵畴海所在的7连担任第二梯队。这时正向正门吊桥佯攻,牵制敌人火力,掩护3连冲锋。迫击炮也布在这里,赵连长把炮放平了,仔细瞄了好一会还不放心,叫大家轮流看看,司号员文和从炮筒上一看,不过几十米,就大声对连长说:“这还对不中吗!保险戳它个窟窿。”鲁司令员看后也点点头。

这一炮当然打准了!战士们一片欢呼。但硝烟一散,效果却令人失望,炮楼上只崩出个白印子,前面的3连直叫喊:“准了准了!再来!”接着又是两发,1连长忙问前面的:“打透了没有?”可是前面却一直叫:“打准了,再来吧!”又打了几发,还是没有打透。看来用迫击炮对付日军的碉堡有点力不从心了。赵连长无奈,只好对山炮那边大声喊:“该你们啦!”

旅部仅有的两门山炮摆在山梁上,离炮台也不过百多米,他们拉开炮栓从炮筒里直接瞄准。那时,每门山炮只有一个缴获的弹壳,打一发就得把炮壳拉出来,装上底火,装上药,然后把弹头装上去。弹头是太行土造,大小不那么精准,不合适还得临时用锉子修一修,因此要好几分钟才能打出一发。

“日——咣!”山炮的声音果然不同凡响,连打了两发,震得山鸣谷应,且都直接命中目标,只听“哗啦”一声巨响,炮台正门左边那一块刻着“山本大队红土阵地筑成典礼”的水泥大匾被打得粉碎。这是我们部队第一次用山炮攻坚,战士们听见震耳的炮声,看着打烂的大匾,高兴得大声喊叫起来:“打得好哇!”“快捶!快捶!”谁知惊喜还在后头,第三发炮弹正巧打在一个枪眼上,崩出一个不小的窟窿。战士们跳起来喊道:“打透咯!打透咯!”

“同志们,冲呀!”姚连长一纵身翻过围墙,挥着手枪就率先冲上去了。战士们发出连天的喊杀声紧紧跟上,“嘀嘀嗒嘀——”嘹亮的冲锋号在山谷里回响起来。

战士们抬着绑好的长梯子,从壕沟这边一下搭上炮台,姚连长第一个爬上梯子,这时被山炮戳穿的那个枪眼被敌人用两挺机枪堵上了,枪口火舌狂吐,根本不能靠近。姚连长见状没有停顿,一口气往碉堡顶上爬。在他身后,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上爬,人多负重大,梯子被压得一颤一颤的。有些战士等不及爬梯子,就把老乡送来的高粱、玉米秸子一捆捆往壕沟里填,然后将门板往上一架冲过壕沟,攻到炮台跟前,攀着被炮弹打出的白印子往上爬!围墙和碉堡都溜滑,又处于枪林弹雨的环境,攀登难度很大,一不小心就掉到沟里去了。赵畴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7连战士宋木林因为失手跌下沟去而毫无办法。因为只有攻到跟前才发现,这道一丈宽的壕沟居然有三丈深!一旦掉下去很难爬上来,而且壕沟壁上布满敌人的地下火力点,掉下去就很难生还。

围墙和碉堡顶上站满了敌人。一见我军要登顶,敌人就用各种火器疯狂射击,机枪扫射,掷弹筒、手榴弹轮番轰炸,梯子上的战士,不断有负伤的掉下去,但是后面紧接着就补上来了,每架梯子上一个接着一个往上爬,下面的部队也像潮水般涌到了壕沟边。

突然,“咔嚓”一声,一架梯子被敌人打断,梯子上的十几个战士一起跌下壕沟。此时姚连长虽然负伤,却仍然忍着巨痛率领战士们攻上了碉堡顶。他按着右臂的伤口,居高临下往里一看,炮台里面有块方圆百十米的空地,中间有个圆洞,洞上有个盖,大概是敌人进出地下工事的出入口,碉堡顶上是个平台,中间有个哨棚,姚连长心里非常纳闷,刚才敌人还在这上面打枪放炮,现在怎么一个也不见了呢?有个战士钻进哨棚一看,发现里面有个小铁门。门很结实,而且已被敌人从里面反扣住了,战士们用枪托、手榴弹狠命砸门,半天没一点动静。平台上的战士就用随身携带的䦆头、十字镐挖,可这钢筋水泥太坚固了,一䦆头一个白痕,一镐几点火星,虎口给震裂了也没刨出什么效果。

突然,一个战士“哎呦”一声倒下了,大家一看,中枪了!可这一枪是从哪里打来的呢?两个战士把伤员扶起来送下去时,才发现他身下有个小孔,敌人从里面可以打我们,谁踩在这个位置谁就会挨打。

这时,三个碉堡朝里开的枪眼一起向登顶的八路军战士射击,围墙上顿时有好几个战士负伤,墙顶狭窄,受伤的人仰身一倒,就掉到壕沟里了。姚连长见状,立刻组织火力封锁敌人的枪眼。陆续上来的八路军战士越来越多,在围墙和碉堡上站满了一圈,姚连长组织了一下,就顺着梯子溜下地来,在一个陡坎后面和指导员研究上下怎样配合的问题,卫生员趁此给他右臂的伤口上了药进行了包扎。这时,有两个战士正爬上梯子,被一梭子枪弹扫来,栽倒在壕沟里。姚连长心里一急,忘记了自己的安危,霍地一下就站起身来,大声喊着指挥机枪手赶紧封锁敌人火力,掩护部队。指导员一见他站起来指挥,赶紧扯了他一把喊:“危险!姿势低点……”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姚连长倒下了。从战斗一开始,姚连长就身先士卒,始终冲在最前面,直到为了抗击法西斯侵略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战士们被彻底激怒了。“为连长报仇!”的口号响彻山谷,又一架梯子靠上了碉堡,战士们就冒着炮火往上爬。谁知8班长抱着炸药刚爬到一半,一颗子弹突然打中了炸药包,随着“轰隆”一声巨响,8班长和最后一架梯子都消失了!

战斗如此惨烈,伤亡超乎想象,指挥员们只能引导地面部队退到陡坎下面稍作休整。可是敌人的火力随即跟了过来,战士们被密不透风的弹网压得抬不起头来。

时间已是正午,夏月天气,战士们浑身汗湿,衣服脱下来拧一拧水,一会工夫就被晒干了。部队从半夜出发,马不停蹄战到此时,水米未进。顶上的人渴得喉咙里直冒烟,饿得肚里直叫。老乡们送来了开水和小米饭,只有下面的部队可以轮班吃喝到,想送到前沿阵地来谈何容易。送东西的人几次上前都在壕沟边被打倒了,大家想了个办法,把仁丹、小米饭包成一大包一大包的往炮台上扔,大部分的没扔到,掉到沟里去了。顶上的100多人就分着几包东西解渴止饥。

炮台里面的敌人并没有停止射击,他们时不时地从坑道口向碉堡顶上扔手榴弹,甩掷弹筒,战士们手疾眼快拾起正在冒烟的手榴弹向敌人扔回去,来不及手扔的就用脚踢。敌人吃了几回亏就越来越狡猾,他先拉出弦,计算好时间,扔出的手榴弹往往正在八路军头顶上爆炸,负伤的人越来越多了。于是八路军一方指定专人压制地道口的敌人,一冒头就扔手榴弹,后来手榴弹扔完了,只好用刺刀拆下围墙上的砖头、石块往下砸。日军知道八路军没有弹药了,竟狂妄地爬出地道口站在外面向战士们射击,这时,神枪手的作用就凸显出来了。战士们把剩下的子弹集中起来,交给枪法好的战友省着打,百发百中的射击让敌人心惊胆战,缩回去再也不敢出来。

战斗如此胶着,所有人都忧心如焚,全在苦思破敌之策。突然,炮台顶上的赵畴海心生一计,碉堡第二层的枪眼离顶上不远,可以设法堵住枪眼。他脱下上衣撕成条,又叫几个战士把衣服裹成团,然后将布条一根根接起来,从顶上垂吊下去,刚好挡在枪眼前面。敌人的枪眼顿时被堵塞住了,即使子弹能穿透布团飞出,也叫作“黑打”。大家看样学样,纷纷效仿,一下堵住了好多枪眼。

天色渐渐昏暗,战斗仍在僵持。

奉命打援的3营报告了新情况:辽县敌人派出的小股援兵被我军击退后,现在又有大队人马正从辽县源源开出。

马团长正在考虑如何处置,猛然,震天动地一声巨响,接着响起一片天崩地裂的声音,几处围墙完全倒塌了,有的碉堡的顶盖也被掀翻了,炮台上的战士都被震下来掉到壕沟里,许多同志牺牲了。原来,敌人被我们紧紧围困一天,伤亡很大,弹药不多。他们久等援兵不来,于是孤注一掷,将修筑炮台时就已事先埋好的炸药拉响了。

爆炸过后,炮台里剩下的鬼子都从通壕沟的地道里跑出来,敌我双方在壕沟里展开一场残酷的血战。

3连战士刘秀文已经好几处负伤,他仍然端着刺刀向鬼子冲去。这时一个鬼子正准备向躺在地下的重伤员射击,刘秀文从他背后猛地一刀捅了个透心凉,因为用力太猛,两人一起栽倒了。旁边跑来一个敌人想从背后刺杀刘秀文,战士孔繁祥赶紧推上最后一颗子弹,“砰”的一声,鬼子倒下了。

在壕沟的另一头,7连1班班长王小五躺在铁丝网上。他从早上就负了重伤,血在周身凝结成酱紫色的血块,加上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已经昏昏沉沉在铁丝网上挂了一天,他的意识已经出现了模糊。然而,壕沟里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惊心动魄的喊杀声把他唤醒了。睁眼一看,几个鬼子正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他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用尽全身力气投过去,几个鬼子倒下了。

3连1排排长王自先扶着沟壁站起来,几处伤口直往外淌血,浑身像穿了一件血衣。他有非凡的战斗技术,即使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仍然能端起枪向敌人左右扫射,又打倒好几个敌人。但这时,枪里没子弹了,他踉跄着跌倒在地。当几个鬼子挨近他时,他猛地翻身坐起,从身边一位牺牲的同志身上抽出一颗手榴弹,敌人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见黑烟一冒,几个鬼子被炸死。1排排长就这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壕沟里的伤员用刺刀、用牙齿和敌人厮杀,一声声爆炸,一摊摊鲜血,许多战士牺牲了,但手里还抓住敌人的头发,嘴里还咬着敌人的耳朵……这时,敌我双方都已经打到了筋疲力尽的地步。地面上的八路军部队用全部火力压制炮台残余的火力点,不顾一切地把梯子放下壕沟,把里面的烈士和伤员背了出来。

敌人大批主力将到。为了避免更大的伤亡,我军主动撤出了战斗。

洪犊炮台之战八路军伤亡较大。战后整队点名,上战场的100多名战友,回来不到20人。赵畴海因在战斗中表现突出,连指导员写了8个字送给他:“勇敢顽强,正直诚实”。这幅字对赵畴海来说非常珍贵,他一直珍藏着这幅字,也保持着这种被战友、首长认可的优秀品德,穿越枪林弹雨,一直走到了繁花似锦的盛世。

另外,虽然我军代价较大,但是也达到了作战目的:从此以后,敌人再也不敢轻易出动了,他们要打通辽武公路的美梦也被粉碎了。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赵畴海和战友们忘情地欢呼跳跃。然而,国民党反动派将残留的日军和认寇为父的汉奸整编为国军,枪口对准了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子弟兵。

此后,赵畴海随所在部队参加了上党战役、邯郸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进军大西南、西南剿匪等诸多战斗,为新中国诞生立下了不朽功绩。

绝地突围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志愿军战士于10月19日跨过鸭绿江,赴朝参战。

就赵畴海的赴朝作战经历来说,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是他一生中最艰苦、最凶险、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战斗。

战术目标:志愿军第12军第31师配属9兵团担任东线集团前卫突击部队;战役任务为右翼突破及穿插迂回,撕开南韩第5师和美军第2师防线,穿越束沙里公路、三巨里,猛插至兄弟峰一带,与后续主力部队形成围歼南韩第3军团部的态势。

1951年5月16日夜晚,战斗打响。

赵畴海所属的12军31师迅速突破敌岱谷、洪川岘阵地,天亮后到达杨口村洪杨公路,遭到敌炮火严密封锁,并出动大批飞机轰炸。为争取时间按时到达指定位置,31师白天冒着炮火边战边进,夜晚疾行,在釜峰又遭南韩36团阻拦,几经战斗,师部于20日到达束沙里公路北面。

与此同时,31师的前卫突击团——91团,在洪川岘突破南韩军第5师防御阵地,歼敌一部后,迅速向敌纵深勇猛穿插,一路向南猛攻,进展颇为顺利。20日夜,1营已攻占了下珍富里以南的射南山,2营占领了兄弟峰,切断了敌人南逃的退路。

战事发展到这一步,一切都在按照指挥部的作战意图推进。然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一场万分凶险的阴谋鬼魅般悄悄降临。

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发出阵阵冷笑,他鹰隼般的双眼盯着志愿军的进攻路线,就像盯着漫山遍野的羊群,冷酷而贪婪。他在精确地计算时间,等待着最好的时机,以便张开他那血盆大口。

那个紧盯着志愿军进攻态势的人,正是刚刚接任麦克阿瑟走马上任的“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李奇微,总是在胸前挂着两颗手雷,样子很酷。但是你千万不要据此以为他是个勇猛的莽汉,恰恰相反,此人工于心计,精于计算。1951年1月,李奇微先是接替沃克中将任美军第8集团军司令,椅子还未坐热,立马就放了一个大招,以放弃汉城作为战略诱饵,于1951年2月发动反击(第四次战役),遏制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攻势,引起美国朝野赞誉。很快,1951年4月,李奇微就接替了麦克阿瑟“联合国军”总司令的职务。

李奇微到任后,立即成立了一个研究部门,收集一大堆志愿军的军衣、粮袋、武器弹药,找来各类武器专家、营养学医学专家,仔细进行实验、分析、测算志愿军的战力指标。他又指示参课人员统计志愿军每一次攻势的持续时间。在战斗简报中,他看到了三个相同的数据:

1950年10月26日至11月2日,大规模伏击战斗,历时8天;1950年11月25日至12月2日,猛烈攻击美军部队,历时8天;1950年12月31日至1951年1月8日,攻克汉城,止于“三七线”,历时8天。

专家们的研究报告与战斗简报显示的结果是高度的吻合:志愿军的进攻时间在一个星期左右。

看到这个数据,李奇微感觉他摸到了底牌,礼拜攻势,志愿军的进攻只能维持一个礼拜。李奇微高兴得一拍桌子,他要用“磁性战术”对付志愿军的“礼拜攻势”,即当志愿军发起攻势后,联合国军就后退,而当志愿军到了攻击停止线,他们就与志愿军保持3000米至4000米的距离构筑防御工事,当他们后退到第六天、第七天时开始反击。这时,志愿军的粮食不够了,后勤供应又不能及时跟上,美军就可以凭借机械化快速机动能力、优势炮火和空中打击,实施猛烈反击。

谋定而后动。李奇微叫来了第8集团军司令范佛里特,要求范佛里特集中4个军13个师,组织多支“特遣队”,以摩托化步兵、坦克兵和炮兵为先导,伴随航空兵和远程炮兵支援,一俟志愿军的攻势出现疲态,立即沿公路突进,实施猛烈反击。

危机暗伏!

志愿军总部这边,彭德怀分析敌我双方态势,得知美军虽然一退再退,却始终阵脚不乱,且已调集大军建立了完整的防御体系,顿感用兵已老,同时,志愿军所携粮弹将尽,一时难以补充,且雨季临近,江河水位上涨亦将阻断志愿军交通,必须立即停止南进。总部果断下达了21日停止进攻、主力于23日开始向北回撤的命令。

李奇微磨牙吮爪耐心等待了一周,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在电话里对范佛里特用近乎嘶吼的嗓音大叫道:“开始行动吧,让你的特遣队开足马力碾压中国人!”

“屠夫”范佛里特狞笑:“我要用正常基数三倍以上的弹药量,让中国人尝尝人间地狱的滋味!”

以坦克开道的美军特遣队出动了!志愿军主力一开始北撤,早有准备的美军反应奇快,马上紧贴上来,反击迅即蔓延到整个战线。他们一下子就投入了将近15个师约30万人的兵力,由摩托化步兵、炮兵和装甲兵组成连营级别的“特遣队”凭借快速的机动力,在强大的空中掩护下,寻找志愿军防线的空隙,多路突击,快速推进,力图打乱志愿军的后撤部署,割裂志愿军防线。

——由“磁性战术”到“撕裂者行动”,美军向志愿军北撤的部队张开了血盆大口!

31师前沿指挥所临时设在束沙里公路北面的一个小山坡半腰。所里的气氛异常凝重。师长赵兰田、政委刘瑄、参谋长林有声,此刻正围着平铺在地上的作战地图召开作战会议。军情已经明了:下珍富里敌情发生重大变化,美军第3师第7团正向下珍富里增援,歼敌的最佳战机已经丧失。根据整个战场的态势和友邻部队的动向判断,五次战役可能要提前结束!

可是……部队下达北撤命令之前,12军的突击部队已形成一把细长的尖刀形状直向敌人纵深插去,尤其是31师91团已按预设方案突进至兄弟峰一带,是穿插最远的部队,而相应的策应力量却没有能及时跟进,孤军奋战,极易被敌人截断退路,全军覆没!

反复呼叫,始终与91团电台联络不上!没办法将战役结束、部队北撤的命令通知他们,首长们急得团团转。91团是由1927年的老红军团队发展而来的一支英雄部队,如果不能把91团带回来,那将是人民军队历史上一个重大的损失。

一阵悲壮的感情在31师作战科副科长枫亭心中升腾起来:“师长,让我去吧!我去找91团,保证把他们带回来!”

此时,为了协助91团突围,31师93团的战友们正在浴血奋战,顶住敌人一次又一次的猛扑,迟滞敌人的合围,始终给91团留着一线生机。枫亭行至小都峙里,遇到了头戴钢盔、手提冲锋枪的93团团长李基中,向他传达了师部命令:坚守此处,阻止美军东援,掩护91团北撤,没有师部命令,93团不许撤退!

93团是31师的另一个红军团,抗战时曾作为“朱德警卫团”,一样有着响当当的名号。赵畴海时任93团1营营长。此刻,在小都峙里,93团像一支牛犄角,顽强地顶着敌人的一次次猛扑,已经在此坚守了整整一天一夜。2营长、3营长相继牺牲,营一级的军事主官只剩下1营营长赵畴海。自然,坚守束沙里公路的任务非他莫属。

此时的束沙里,已成敌人主要炮击目标,一排排炮弹接连不断地在村里和公路上爆炸。此时,敌军炮火延伸,赵畴海趁空隙带部队赶到阻击地点,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到敌坦克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情况危急,赵畴海迅即指挥自己的部队展开:1连扼守束沙里公路两侧的高地,阻击美军坦克;2连占领小都峙里一座高地;3连留在山坡上的一个洼地里作为预备队。刚布置停当,美军的坦克就轰轰隆隆地开过来了,战斗打响了!

东援的美军一路铁骑滚滚,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没想到在小都峙里碰上了硬茬。他们立即发动猛烈轰击,一时间弹片横飞,硝烟弥漫。各连的通信员穿梭在敌人的弹幕中向营指挥所报告战况……

2连方向的枪声渐渐变得断续、零星起来,后来几乎没了枪声。事后得知,2连伤亡惨重。他们手中的子弹打完了,手榴弹也扔完了,指导员侯迎喜带领十几人凭借有利地形用石块打击敌人,并和爬上山的敌人厮杀在了一起!

“2连怎么啦?”赵畴海心急如焚,汗水将头发浸成一绺绺地贴在脑门上。他嘶哑着嗓子喊:“教导员,你在营指挥所掌握3连和炮兵排,我去看看2连!”说完,赵畴海拉上通信员就跑。没跑出几步,作为预备队的3连右侧方突然响起了密集的枪声!副营长王元朝站起来刚想观察情况,就被一排机枪子弹扫倒。赵畴海疾步赶上去,王元朝已经牺牲了。

“营长,怎么办?怎么办?”一看四下都是敌人,炮排排长也慌了神。

“你那无后坐力炮,还有几发炮弹?”

“没几发了!”

“打!打完拉倒!”赵畴海把手上的帽子狠狠地摔在地上。

炮兵排打响了。3连连长裴学先带领战士和敌人拼上了手榴弹,炊事员投入了战斗,轻伤员也扑上去了……3连遭受敌人突袭,伤亡很大。

突然,赵畴海头部被一块弹片击中,顿时血流满面。通信员上来想给他包扎,却被他推了一个跟头:“起开!给我打!打!打!”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继续指挥战斗。战士们一看营长这样了,全体悲愤交加,大叫着要跟美国佬拼了……头上敌机盘旋、炸弹密集落下,地上坦克开进,炮火密如泼雨,有些战士的枪栓都钻进去沙土,不能击发了,他们就把枪一扔,干脆拿起掷弹筒、扛起炸药包去炸坦克。混战中却依然望不到91团归来的身影。师部有死命令,坚守小都峙里不许撤,赵畴海也清楚,这里如果一撤,91团仅剩的一条生命线就被切断了,但是,敌我力量对比太悬殊,再坚守下去,自己的部队真有打光的危险!

另一边,枫亭离开小都峙里之后,很快就找到了91团团部,由于电信中断,91团的首脑们对眼下的战局一无所知,看了枫亭带来的师部的消息,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惊出一身冷汗,他们这才知道91团已经孤悬敌后,1000多人的兵力居然面对着3万多有备而来的美军。更可怕的是,美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即将完成合围!

师指挥所提供了原路返回和迂回突围两个方案,两相比较,他们采用了迂回突围的方案,涉南汉江,经1235高地南麓、元卜洞、盘鞍洞等,迂回向北撤返。

然而苦守小都峙里的赵畴海们却并不知道91团改线北撤的事情。战士们仍在用血肉之躯抵挡着美军的一次次进攻,只是,形势越来越难了……91团啊,你怎么还不来呢?还不来?你到底还来不来?这里就要顶不住了!赵畴海的喉咙肿了,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全都是血,负伤的头部有如血葫芦。通往团指挥所的电话,架起来又打断,架起来又打断,始终通不上话。看着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赵畴海五内俱焚。从时间上推断,不管是哪一种情况,91团都不可能原路返回了,坚守这里已无意义。而团部又联系不上,他只有独自拿这个主意了:内无粮草弹药,外无援兵,不能盲目在这里拼到全军覆没,就算豁出我一个人受处分,也要把这支英雄的队伍带回去!

“所有人!听我命令!一个班一个班地撤!往后面大山上走!团指挥所就在那里!”赵畴海拼尽最后力量,用嘶哑的嗓子喊出这一句。

3连机枪班班长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赵畴海还在原地喘息,忙问“营长,你呢?”

“我等一等,你们先走!”

赵畴海组织全营边打边撤,大部撤出了阵地。但通信员跑去通知2连指导员侯迎喜他们时,只说:“营长叫你们走!”却没有给2连指明往哪个方向走,甚至没有说明是进还是撤,结果侯迎喜以为是执行原来的战斗任务,竟带了十几名战士向南迎着敌人去了。所幸这一小支人马还是保存下来了。五次战役结束了很久,他们才从南方转了回来……

事实证明了赵畴海在失去上级指挥、失去友军信息的极度危局中,当机立断的撤出决定是正确的。最后的结局是:91团、93团都撤回来了。九死一生?起死回生?绝处逢生?什么样的词能形容这些幸存者的心情?戎马倥偬间,赵畴海忘记了自己在小都峙里那场恶战中头部负伤的事情。他用漫长的一生承受着这次负伤的后果:这块罪恶的弹片就此在他脑袋里潜伏下来,莫名的、不定期发作的头疼困扰了他整个后半生,直到2005年他以耄耋之龄在合肥解放军105医院做CT检查时才发现——几十年头疼的元凶竟是它!

鏖战上甘岭

1952年11月3日,正是农历九月十六日,月光如水,照见了一支正在急行军的队伍——赵畴海所在的志愿军12军31师93团完成了历时一年的金城防御战,此刻正在返回朝鲜谷山休整的途中。

赵畴海,这个1939年参加八路军,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这时正在朝鲜战场上抗美援朝的老兵,已经亲历了十多年的战斗生涯,年方三十。按中国人的人生进展节律,30岁是可以自立的年龄,即“而立之年”,而我们的主人公赵畴海,在30岁这年,已经身经百战,成长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名营级指挥员了。13年前入伍时那张带有稚气的脸庞已经变得棱角分明,两道浓眉之下,炯炯有神的双眼也越见深邃,那种冷峻硬朗的气质一望即触。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敲碎了夜的寂静。团部通信员飞马送来一纸命令:立即改道,前往上甘岭!

上甘岭,原是朝鲜中部金化郡五圣山南麓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话说朝鲜战争进行到1952年10月份,种种迹象表明,志愿军已经越来越明显地掌握了地面作战的主动权。为了扭转这一颓势,美方决定实施代号为“摊牌行动”的作战计划。范佛里特的想法是:在金化以北不到3英里的上甘岭这个地方,双方部队都设有工事。假如能攻占志愿军所占的阵地,那么上甘岭后方无险可守,志愿军将不得不北撤1000多米。号称“山地战专家”的范佛里特在战前的评估是:投入美军一个师加韩军两个营就可以圆满完成这一使命,此次行动将进行6天,预计伤亡约200人。

美军一向以炮火开路,这次更是大手笔投入。10月14日4时,美军320门大口径火炮、127辆坦克、40架战斗机和轰炸机突然一起发作,向我志愿军阵地猛轰,其中对五圣山前沿597.9和537.7两个高地的轰击特别猛烈,火力密度高达每秒落弹6发!如此猛烈的炮火,使得撤回坑道中的志愿军守备部队感受到了超极限的冲击,不少人牙齿都磕破了嘴唇、舌头,甚至有个17岁的小战士被活活震死!

当时守卫上甘岭的部队是我志愿军15军第45师。敌人炮火太猛了,给我军造成很大伤亡。但是我军顶住了美军压力,绝不让步!阵地在我军和美军之间不断易手,白天被美军夺去了,我们的战士退守坑道,晚上又利用夜战优势把阵地夺回,形成昼失夜反的局面。如此来回拉锯的结果,双方的伤亡很快就超过了战前预期。美军方面因为军力损耗过大,进入了不断增兵、轮战的模式,而我15军45师大量减员却一时后援无继,无力再战,只得放弃表面阵地退入坑道,除597.7高地西北山梁上的四个阵地外,其余阵地均告失守。

战况危急!赵畴海所在的12军31师就在此时受命,星夜开赴上甘岭。

11月5日,冒着枪林弹雨,经过一夜的跋涉,12军31师93团赵畴海的部队终于抵达了上甘岭537.7高地15军的指挥所。这时,他才知道上甘岭15军的两个连队已经将战前储备的弹药消耗殆尽。他们共发射了近40万发子弹,投掷手榴弹、手雷近万枚。由于长时间高强度射击,武器损耗也非常惊人,总共打坏了10挺苏式转盘机枪、62支冲锋枪、90支步枪,损坏率占所有武器的80%以上。而就是这样艰苦卓绝的血拼,上甘岭表面阵地还是失守了。

赵畴海举起望远镜朝2号、8号阵地望去,见表面阵地已被美军占领,敌人正在炸坑道口、放毒气弹,想办法对付撤到坑道里的志愿军。赵畴海浓眉紧皱,苦思着在此形势下的应敌之策:从指挥所到美军占领的8号阵地,大约有800米距离,而且是没什么遮挡的开阔地,如果让部队贸然冲过去,无疑会造成极大的伤亡。最好是进行一场步炮结合的反击战。策略想定,赵畴海马上下令把营属迫击炮全部调到一起,再加上友邻部队的迫击炮,共凑了20多门,又令营参谋徐杰组织炮火,准备轰击2号、8号阵地,掩护部队反击。赵畴海命令道:“徐杰,你亲自掌握迫击炮,听我命令,有多少炮弹,都给我一次打出去!”

与此同时,15军原配属的19个炮兵连46门山炮亦全部从原部署阵地搬到了五圣山上。虽然远不及敌人300多门大炮的数量,但是五圣山海拔1061.7米,几乎是这两个高地的两倍,拥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可以超常发挥。一切到位,赵畴海一声令下,山顶46门山炮与地面的20多门迫击炮一起火力全开,如钢与火的洪流瞬间倾注到敌军阵地上,炸得美国兵鬼哭狼嚎。直打到迫击炮的炮口通红。

一看时机已到,赵畴海果断指挥3连出击,两个排战士快如闪电,没等敌人反应过来就冲上了2号、8号高地,全歼敌人,夺回了阵地。当天又击退敌人6次进攻,巩固了阵地。5日夜里,赵畴海的部队正式接下了2号、8号阵地。

天,渐渐黑下来了,美军对上甘岭的进攻开始减弱,但依然会不断投掷炸弹,目的是防止志愿军夜间修筑工事、补充给养。赵畴海拍拍小通信员的肩膀说:“跟我走,去看一下咱的几个阵地。”指挥所里几个人大惊。参谋长申海云赶紧劝说:“赵营长,不可,太危险了!”

赵畴海坚持要去:“我总得去了解一下情况,也给战士们打打气!不能多带人,万一真有事,人少,伤亡也小呀!”

赵畴海把战友们劝阻的话留在身后,只带着通信员,两个人悄悄地出发了。

阵地上的花岗岩在成百次的轰炸中化为针芒似的石屑,两个人的脚步过处,尸味、细土和石粉直往人鼻孔里钻。赵畴海听着身后小通信员急促的呼吸,心知他是既紧张,又害怕。小通信员还不到20岁,早早地就体验了如此残酷的战争。这有什么办法呢?选择了参军,就是选择了直面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而解决战争的唯一途径就是:战胜敌人!

终于,他们摸到了一号坑道口。侧耳一听:咦?怎么里面声息全无?

坑道口很小,赵畴海试了两次进不去,只好脱了大衣,从这个口子里费劲地爬进去。

1连的战士们挤在坑道深处,本来悄无声息,此刻一见营长来了,都手动脚动地活跃起来:“营长!营长!”几十个声音急切地叫着,战士们像见到了母亲的孩儿。铁血汉子赵畴海眼睛忽然一阵憋涨,差点流下泪来。他掩饰着自己的难过,恶狠狠地训斥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宁愿坐着,也不去打开那几个坑道口?这里是什么味儿,我们是战士,不是猪!”

“营长,就算我们打开了,敌人也得给堵上啊!”

“他堵上,咱再打开啊!要不,敌人困不死你,这味儿也得熏死你!快,赶紧来,我跟你们一起干!”

“好咧!听营长的!干啊!”

坑道里原先没精打采的战士们都活络起来了,有人去挖坑道口,有人去抬死尸,坑道里面的结构是:一个口进来,分成三条巷道。此时就把我方烈士的遗体集中码在一条巷道里,敌人的尸体拖出去堆垛成工事。坑道里的屎尿、罐头盒子、烂衣服、血水也都清理了,恰好第二天战事稍息,1连就不停地整整干了一天一夜!新鲜空气从几个方向涌进坑道里来,这里总算打理成了一个勉强可供人类生存的地方。战士们都拿依恋的眼光看着自己的营长,一张张年轻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一天来敌人按兵不动,赵畴海又分别去了2号、8号坑道,心里算是有底了。

天刚刚亮,敌人的B-26轰炸机又呼啸而来,轮番俯冲,对上甘岭进行地毯式轰炸。十多分钟后,300门重炮同时实施轰击,炮弹如雨倾泻,40多辆坦克由于受地形限制无法实施集中突击,干脆抵近高地作为固定火力点,直接支援步兵进攻。那些花费整整一夜时间用弹药箱、断木和盛土麻袋筑成的一道道工事,眨眼间不复存在。美军投入三个步兵营,采用后三角队形,兵力由小到大,一波接一波,轮番进行冲锋。对于志愿军来说,不怕美国兵,怵的是敌人的火力。敌方最快的炮弹是M40式106毫米无后坐力炮,带有穿甲功能,作为步兵的伴随火炮使用,速度快——只要你听到声音,这边就已经爆炸了,威力极大——一个叫崔玉斌的战士,结婚刚两天就参加志愿军来到朝鲜,炮击的时候他正在洞里观察,美军的炮弹竟穿洞而进,把人一下打得下半身全没了!这炮一旦齐射,高地上马上火光闪闪,烟柱冲天,尘土蔽日,整个天空灰黑,能见度极差,根本无法看到信号枪的光亮,双方只好都使用迫击炮发射信号炮弹来进行联络。

敌方炮火延伸后,敌人就冲上了山头。指挥员指挥战士们跃出坑道,各找弹坑隐蔽自己,还击敌人。敌人被我们打退,转眼又被他们的督战队赶了上来。这时,很多战士的枪拉不开栓了——敌人的机枪步枪,一排子弹扫过来,沙土一扬起来,枪栓进了尘土,就拉不开了。赵畴海急中生智,让一个战士拿一条麻袋,麻袋里头装上苏制莫洛托夫手雷和爆破筒、手榴弹,一次只从坑道出去几个人,不定点,在战壕里灵活游走,到处甩手榴弹、手雷。12军是一支身经百战的老红军部队,特别能战斗,基层指挥员都是个顶个的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人。比如29岁就当上营长的赵畴海,他没有上过学,更没有读过兵书战策,其指挥艺术是在战场上的摸爬滚打中,用血的教训换来的。一来上甘岭,赵畴海马上就意识到了,部队不能成建制接敌,要是一个连一个排的出去,弄不好几排炮就被打光了。敌人有炮,我们亦有炮,只要掌握好,威力更大!

果然,我军如此居高临下的不断投掷,直炸得敌人血肉横飞、心惊胆战。敌人丢下一片尸体后,暂时缩了回去。不久敌人又是一次炮击,又是一次进攻。一天要如此反复多次……有时我军的一些小分队伤亡太大,不得不退守坑道。敌人则追到坑道口,进行破坏和封锁。在此情况下,指挥所里的赵畴海就通过步话机呼唤我军的炮火打击。只见我方炮弹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落入敌群,炸得敌人鬼哭狼嚎,腿短的死在当下,腿长的滚下山去。到了夜晚,坑道里又组成战斗小组,悄悄出了坑道,摸哨兵,炸敌堡,叫敌人日夜不得安宁。

上甘岭597.9高地11号阵地,是敌人发动上甘岭战役以来付出数千人的代价才控制的唯一阵地。11日下午被我军93团3营9连夺回。12日天亮,敌人为夺回阵地,轮番反扑,9连伤亡过大,情况十分危急。1营营长赵畴海见此情形,电话请示团长,主动请缨支援。12时,1营2连1排在排长的带领下进入战斗,敌人分三路蜂拥而上,又以三辆坦克进至11号阵地东南侧,向11号阵地猛轰,防御工事全部被毁;1排战士沉着应战,连续击退敌人两次反击,歼敌50余人。打到17时40分,团指挥所决定,11号阵地也交由赵畴海的1营2连防守。进入阵地前,赵畴海再一次强调:一定要牢记以坑道为依托,灵活避开敌火力,利用居高临下的有利地形,发挥手中爆破筒、手雷、手榴弹的威力,以小兵群的战术,趁有利时机主动出击“抓一把”,近战歼敌。

不出所料,次日黎明,敌人又用1个营的兵力,在炮火掩护下向11号阵地扑来。面对凶猛的敌人,2连官兵组织突袭小组,利用敌人炮火的间隙,向阵地前的敌人发起突然袭击,一举歼灭敌人20余人,我方无一伤亡。时隔不久,敌人又组织两个连的兵力,在飞机大炮的掩护下,向阵地发起4次冲击,均被击退。至12月14日,2连坚守11号阵地53小时,共击退敌人18次进攻,歼敌500余人,我方伤亡仅7人。这是上甘岭战役中我们以极小的代价取得胜利的典范,也是我军“小兵群”“抓一把”战术极好的应用。

就这样,赵畴海率领1营3个连坚守1号、2号、8号阵地达21天之久,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取得了奇迹般的胜利。11月25日,志愿军司令部宣布,上甘岭战役胜利结束,赵畴海奉命率部撤回,仍将阵地交回15军手中。

转年,部队召开会议总结上甘岭战役情况,15军军长秦基伟专门用了一个小时,在会上高度评价了12军对此役的贡献。他说:“12军是在战斗最紧张、最艰苦,第二梯队已无法战斗时赶来参战的……这时597.9高地的战斗发展到了决战阶段。31师投入战斗,不仅使我们增加了取得胜利的信心,而且保证了取得圆满的胜利。”

上甘岭战役从1952年10月14日至11月25日,历时43天,双方在面积仅3.7平方公里的两个高地进行了激烈争夺,投入的兵力、兵器逐渐增加,由战斗发展为战役,且战役激烈程度前所未有。美军原计划以200人的代价拿下上甘岭,没想到最后调集兵力6万人,伤亡19000人,以失败告终。

此次战役我军依托坑道战术,以不屈不挠、不怕牺牲的精神击败了以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打出了国威军威,我军的小兵群“抓一把”战术有效地减少了战斗伤亡,沉重地打击了武装到牙齿的劲敌。自上甘岭战役之后,联合国军再也没敢发动任何对志愿军的大规模进攻。赵畴海于1953年10月荣获“朝鲜国旗勋章”。

如今的赵畴海,已经是将近百岁的世纪老人。老人家正在安徽合肥军休所里安度晚年。回顾老人家当年的战斗经历,于我们这些生于安乐的中青年一代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无论当年还是现下,无论炮火连天还是歌舞升平,我们这个民族的内忧外患其实一直都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父老,永远都需要铁血的战士来保卫;我们的民族,永远都需要保有上甘岭精神。一旦国家需要、人民需要,我们能以饱满的斗志瞬间变身无畏的战士,就如歌里唱的那样:“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编者简介

孔瑞平,山西昔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副秘书长,《散文选刊·下半月》签约作家,《虎头山》执行主编,昔阳县作协主席。出版有散文集四部:《岁月书签》《霜落蒹葭》《蓝色的老宅》《阵风吹过时光的琴弦》。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广州文艺》《炎黄地理》《山西日报》《山西文学》等,获多种文学奖项并入选多种文学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