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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贝拉维斯塔教授

“贝拉维斯塔教授,我们又来了。您最近怎么样?”塞尔瓦托边打招呼边走进了教授的家门,“今天我要给您介绍一位工程师,也是一位大科学家:德·克雷申佐。他也是那不勒斯人,好像还发明了美国人的‘电子脑袋’。”

“什么时候?我不是科学家,只是工程师而已,从没有发明过你刚才说的那个东西。”我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塞尔瓦托。

“教授,他就是太谦虚了。他当年大学一毕业,美国人就不惜重金聘用他,希望他能发明一种机器,可以轻而易举地抓住敌人。”

我立刻反驳:“天哪,塞尔瓦托,你为什么一下子胡编乱造出这么多事情?”

“没关系,您就让他们说嘛。”贝拉维斯塔教授微笑地握着我的手,“他们也是想把您的本事、能力说给我听。当然了,您如果只是一个测量员,他们肯定称呼您为工程师,但是您一定还做了很多其他事情,所以才称您为科学家。塞尔瓦托想表达对您的敬佩之情,总不能随便称呼您吧?他至少也得称呼您为科学家。”

“教授,你们先聊着,我能去拿一下葡萄酒吗?”

“萨维里奥,你知道酒在哪里,麻烦把酒拿过来,然后找我老婆要酒杯。工程师,您是想喝酒还是咖啡呢?”

“我特别想尝尝您家里的葡萄酒。他们说那不是普通的葡萄酒,带有浓重的文学味道。”我回答道。

“说实话,我妻子煮的咖啡并不怎么好喝。”

“大家都觉得,自己在家里煮的咖啡不如咖啡店里的好喝。”

“不完全是这样。如果带着浓浓的爱意煮咖啡,咖啡一定很好喝。在咖啡店,通过一杯咖啡,就能感受到吧台服务员和顾客之间是否有深厚的情谊。”教授反驳道。

“我老婆煮的咖啡难喝得要死!”萨维里奥拿着葡萄酒和酒杯走进来,忍不住抱怨道。

“工程师,您要知道咖啡可不是简单的液体,是液体和空气中某种气味的融合,咖啡进嘴的那一刻,咖啡香味就与味觉神经融为一体了。这和吃盐不同,人们舌头尝到了咸咸的味道,几秒后就没有了感觉。咖啡就不一样了,当人们连续工作几个小时后,咖啡的残余香味还会弥漫在嘴巴里,心里不禁会想:‘这真是好咖啡,今天早上去了一家不错的咖啡馆。’”

“我和同事们几乎不去咖啡馆,办公楼的每一层都有自动咖啡机。每次投币100里拉,按下启动键,可以选择无糖咖啡或有糖的卡布奇诺。”

“您指的是美国制造的咖啡机吧?”塞尔瓦托好奇地问道。

我微笑地回答:“不是美国制造,最多就是米兰本地生产的。”

“不管是美式,还是米兰式咖啡机,实质都一样,使用这类咖啡机的人只是把咖啡看成普通的饮品。你们难道不觉得这种自动咖啡机的存在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吗?这是对个人情感的冒犯,必须得向人权委员会提出抗议。”

“您说得对,但我们也不要太夸大事实。”

“我可没有夸大其词。工程师,您有必要向您的上司解释清楚,当一个人想要喝咖啡时,并不仅仅因为他真的想喝咖啡了,而是因为他有与别人交流的欲望。因此,他必须放下手中的工作,叫上几位同事一起下楼,闲庭信步地走到最喜欢的那家咖啡馆享用咖啡,甚至互相争着买单,顺便还能搭讪女收银员,与吧台服务生聊聊足球赛事。最重要的是,当你走进咖啡馆时,无须说明咖啡类型,聪明、优秀的咖啡师早就把你的口味熟记于心。这一切都很具有仪式感,就像宗教般的信仰。当我在自动咖啡机投入100里拉时,换来的是一杯毫无味道和感情的咖啡,这毫无道理!再做一个假设,假如您要做圣餐,梵蒂冈大教堂在意大利的各大商场里都安装了自动机器,您难道要去商店里对着这些自动机器投币,选择圣餐的背景音乐,然后再投币、下跪、忏悔吗?忠实的基督教徒应该是去教堂,弯腰单膝跪下,向捐款箱里投入100里拉,向神父忏悔后再站起来,接着再跪下,再投入100里拉,等着神父将圣餐送到嘴里。”

塞尔瓦托说道:“教授说得有道理,喝咖啡就必须像去教堂一样,一定要有仪式感。我记得,有一次在玛德帝咖啡馆一边喝咖啡,一边看《南部体育》报纸,咖啡师就反问我:‘你在干吗呢?喝咖啡时需要通过看报纸来分散注意力吗?’”

萨维里奥站起来说道:“好像有人敲门,应该是路易吉诺,我去给他开门。”

路易吉诺进来后和大家一一打招呼。萨维里奥给路易吉诺搬来一把扶手椅,还顺便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

“路易吉诺,最近怎么样?”教授问道,“我都快一个星期没有看到你了。”

“这周的事情特别多,音乐学院小提琴家布阿诺教授周二来我们学校演出,教授私下和我们家男爵的关系很好,偶尔也会来家里给我们弹奏小提琴。说实话,这次他真的是超常发挥,在学校的演出非常成功。他弹奏了巴赫的曲子,我现在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总之那首曲子十分好听。自从男爵把家具都卖光了,本来就很宽敞的房间显得更大,就像教堂那么空旷。小提琴的优美乐声有时使整个房子都充满了和谐感,有时随着声调越来越弱,我们都不敢喘气,生怕呼吸太用力压住了小提琴的低沉声音。有时他演奏震撼的曲子,我们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

萨维里奥问道:“路易吉诺,布阿诺教授能否来教授家里演奏几曲呢?这样我们也有机会欣赏一下他的才华。”

“嗯,我可以去问问。”

“那你抓紧时间,工程师只有圣诞节这段时间才在那不勒斯。”

“说起圣诞节,男爵和我每年都会亲自准备耶稣诞生马厩的摆件,今年也不例外。我们打开放耶稣、圣母马利亚、牧羊人雕像和各种摆件的收纳箱,小心翼翼地擦拭了灰尘。有些牧羊人的胳膊和腿都掉了,我们用胶水又把它粘在原来的位置上,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才弄完。”

贝拉维斯塔教授说:“耶稣诞生马厩对那不勒斯人来说是圣诞节必不可少的东西。工程师,圣诞树和耶稣诞生马厩的摆件,您更喜欢哪个呢?”

“当然是耶稣诞生马厩。”

教授情不自禁地握住我的手说:“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有人喜欢圣诞树,有人喜欢耶稣诞生马厩,这就说明,有人喜欢生活在自由度较高的社会,有人却喜欢生活在一个人情味更浓的社会里。这个话题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下次有机会慢慢交流。今天我想说的是耶稣诞生马厩和喜欢耶稣诞生马厩的人。”

“教授,您说,我们洗耳恭听。”塞尔瓦托说。

“过圣诞节时,有人喜欢用圣诞树装饰客厅,而有的人却喜欢耶稣诞生马厩,这两种选择有着实质性的区别。每个人的身份证上除了要注明性别和血型,还应该添加自己喜欢耶稣诞生马厩还是圣诞树,要不然,结婚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另一半和自己对于圣诞节装饰喜好截然不同,那就太晚了。你们可能觉得我这么说很夸张,要知道喜欢圣诞树的人看重的是金钱、权力和外貌,而喜欢耶稣诞生马厩的人会把爱情和诗歌放在首位。”

“我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喜欢用耶稣诞生马厩来装饰家里,我说得没错吧?”

“不,你猜错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就喜欢圣诞树。”

“我妻子也更喜欢圣诞树。”萨维里奥低声地说道。

“这两类人永远无法互相理解。妻子看到丈夫在精心准备耶稣诞生马厩,立刻就反问道:‘你与其用胶水修补那些破损的牧羊人,还把家里弄得到处都是胶水味,为什么不去UPIM商场买一个成品呢?’丈夫埋头不作声,继续修补破损的牧羊人。在UPIM就可以买到圣诞树,但是圣诞树只有在点亮灯时才会显得很漂亮。耶稣诞生马厩就不一样了,当你准备这些东西时心情就很愉快,心里默默地想:快到圣诞节了,是时候准备马厩了。喜欢圣诞树的人就是消费至上主义者,喜欢耶稣诞生马厩的人不管是否心灵手巧,但总会竭尽所能发挥创意,把马厩装饰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像极了那不勒斯一部著名的戏剧《库皮尔洛家的圣诞节》。”

“我每次看到耶稣诞生马厩时,就会想到爱德华[1]的一句话:我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好了耶稣诞生马厩,但全家人却都不喜欢。”

教授继续说道:“那不勒斯市中心的那条‘圣诞街’卖的马厩虽然难看一些,但都是手工艺人亲手用黏土捏制而成。大商场里卖的都是塑料制品,看上去就很假;牧羊人必须是以前用过的,即使胳膊、腿掉下来,再用胶水粘上就可以了。最重要的是,每年圣诞节前夕,男人作为一家之主,把牧羊人雕像从盒子里一个个地拿出来,如数家珍地给孩子们说说每一个牧羊人的故事和性格:这个班尼托好吃懒做,总是睡懒觉;这个是他的爸爸,每天去山上放羊。一年又一年,孩子们随着爸爸讲的牧羊人的故事渐渐长大,不知不觉早已把牧羊人的名字和故事熟记于心,还把他们假想成自己的好朋友,希望这些牧羊人一生平安。”

“教授,耶稣诞生马厩中除了牧羊人,还有厨师,屠夫,坐在餐桌旁的两对夫妇,卖西瓜、蔬菜、栗子和葡萄酒的小商贩。”

塞尔瓦托说:“那时候的人们也必须工作到深夜才能去睡觉。”

“马厩中还有一个洗衣妇人,养了一群鸡的牧羊人,正在捕鱼的渔夫,一条流动的小河。”萨维里奥补充说。

“我爸爸的手艺特别好,能把那些缺胳膊断腿的牧羊人修补得不留痕迹。他经常对我说:‘儿子,这个可怜的牧羊人的腿掉下来了,我给这个牧羊人安排了一个很适合他的位置。’他说着就把缺腿的牧羊人放在了篱笆或矮墙的后面。我记得,还有一个牧羊人每年都会丢掉身体的某个部位,最后只剩下脑袋了,爸爸就把这个牧羊人放在了小房子的窗户旁边。马厩里的小房子是爸爸用药盒折叠的,里边还安上了小灯。有一次,因为生病,医生让我喝一种糖浆,但我十分不想喝。爸爸拿着药盒对我说:‘儿子,我们会把这个药盒保存好,等到快过圣诞节时,我们就用这个药盒做马厩里的小房子。好儿子,你得先把药盒里的药吃完,要不然圣诞节爸爸没有药盒子给马厩做小房子啊!”路易吉诺回忆着美好往事。’

“等到午夜12点,我们家里最小的孩子抱着幼年耶稣的小蜡像,其他人手举蜡烛,排成一列跟在他后边。大家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大声地唱着‘你从天上的星星掉落到了人间’。”塞尔瓦托继续说道。

“每到圣诞节前夕,家家户户的屋子里都会有点儿胶水的味道。人们都用胶水把软木塞粘成小山的形状,面粉撒在小山上就像皑皑白雪,做得特别逼真。”

注释

[1]爱德华:那不勒斯著名戏剧家爱德华·德·菲利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