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芝加哥的黄昏
在第一次去了阿迪生掌管的那家银行,又在阿迪生家里吃过一次便饭后,考珀伍德便决定不再对阿迪生隐瞒什么了。阿迪生势力强大,好朋友又多。考珀伍德太喜欢他了。他发现阿迪生特别倾心于他,简直对他着了迷,所以他从法戈回来(他是依照雷保先生的建议前往那里的)后的一两天,在回费城之前,进行了一次午前正式拜访,决定主动委婉地讲述自己早年的不幸,凭着阿迪生的兴趣,让他用一种同情的眼光来看待这不堪回首的往事。他把他在费城怎样因挪用公款被判刑,以及在东区监狱刑满释放的始末都详尽地告诉了他。他也提及了他准备离婚和再娶的事情。
阿迪生是他们两人中较弱的一个,然而却也有其强有力的一面,他钦佩考珀伍德的勇气。这唤起了他的戏剧感。眼前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显然被沉至深渊,脸被按在污泥里,然而现在他又浮了上来。他坚强勇敢、满怀希望。这位银行家与芝加哥许多备受尊敬的人相识,他深知,他们的早期经历都经不起仔细调查,但大家对这点都毫不介意。其中有些人是交际场中人,有些人不是,然而他们人人都很有力量。为什么不让考珀伍德东山再起呢?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那结实的身体,看着他那光滑的、蓄着胡子的漂亮面孔。随即他便伸出手来。
“考珀伍德先生,”他最后说道,尽量把握说话的分寸,“不用说,我很欣赏你的坦诚。这与我的心意一致。我很高兴你向我说了这些。以后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再提了。那天看见你走进那个门廊,我便断定你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物,现在我得到了证明。你不必向我道歉。我并非一个在这个世界白活了五十多岁的傻瓜。只要你肯光顾,本行和舍下都会欢迎你。我们将来要看情形办事。我很高兴你来到芝加哥,因为我喜欢你这个人。如果你有意在这里安家,我敢肯定我对你有好处,你也会对我有帮助。你用不着再想那件事了,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走漏半点儿风声。你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我预祝你成功。你定会从我这儿得到我所有真诚的帮助,要洒脱一点儿,把你告诉我的那件事情彻底忘掉吧,你把婚事办妥后,请和尊夫人一道来看我们。”
办完这些事情,考珀伍德便乘火车回费城去了。
“爱琳,”当他俩又在火车站见面的时候,他说道,“我想西部对我们来说是合适的。我跑到法戈那儿看了看,不过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跑那么远。那地方只能看到大草原的荒草和印第安人。你觉得住在一间小木板房里怎么样呀,爱琳?”他开玩笑地问道,“只有油炸的响尾蛇和土拨鼠做早餐,你说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她快活地答道,搂着他的肩膀,因为他们已经进了一辆关上的马车,“只要你受得了,我就受得了。随便哪里我都愿同你携手前去,弗兰克。我要买一套漂亮的插满羽毛、缀满珠子的印第安服装,还要买一顶他们缝制的那种羽毛帽子,还要——”
“你说得对极了!住在一间矿工的小木屋里,首先就得穿漂亮衣裳,确实是这样。”
“我不穿上漂亮衣裳,你就不会永远爱我的,”她活泼地答道,“啊,见到你回来我真高兴!”
“麻烦的是,”他继续说道,“那里远不如芝加哥有发展前途。命运决定我们要住在芝加哥,我想这别无选择。在法戈我投资了一笔钱,我们必须常去那里,但是我们最后还是要在芝加哥定居下来。我不想再独自去那里。那样我毫无快乐可言。”他把她的手捏了捏,“如果我们来不及马上办婚事,我也要暂时向人介绍你就是我的太太。”
“从斯达格先生那儿你没再听到什么消息吗?”她插了一句。她在想着斯达格努力使考珀伍德太太同意离婚的事。
“没听到。”
“真是太糟了!”她叹息道。
“喂,别伤心。这事虽糟,也许算不上最糟。”
他想着他蹲监狱的那些日子,她也这样想过。他说了一通芝加哥的特色后,就同她一起决定,只要情况允许,他们便搬到那个西部大城市去。
我们只需概述一下此后三年的情形,细细道来就寡然无味了。这三年之内发生了诸多变化,考珀伍德只能被迫退出费城,来到芝加哥。有一个时期,他只是来往旅行。开始,大多是只到芝加哥去,后来大多是只去法戈。在法戈,他调去的秘书在他的筹划下经管建造法戈商业区一个露天市场,以及一小段市内有轨马车运输线。这种有趣的冒险事业取名叫法戈建筑运输公司,弗兰克·阿尔杰农·考珀伍德亲任总经理。他的费城律师哈巴·斯达格先生暂时担任营业部主任一职。
曾有一个短暂的时期,他住在芝加哥的特雷蒙饭店,一方面由于爱琳在身边,暂时避免同他初次会见的那帮要人发生任何超出点头之交的接触;另一方面暗地里细细研究着筹备芝加哥经纪生意的事情。他同一个老经纪人合伙,这人并没有太大的野心,不过通过他考珀伍德能了解芝加哥证券交易所的业务和人事,以及芝加哥种种投机生意的情形。有一次他带着爱琳到了法戈,在那里她以一种自傲厌烦的冷淡态度来观察那个日趋发达的城市。
“哦,弗兰克!”她喊道,当时她看见了那家简陋的木材建造的四层楼旅馆,一条长长的不美观的商业大街,全是五花八门的木搭砖砌的店铺,房子东一片西一片,没有向四面八方铺修的街道。爱琳爱慕虚荣,身着考究的服装,花枝招展,显得十分神气,而这个新都市的大多数男男女女却衣着朴实,不修边幅,从不注重个人形象,因而双方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你并非真想住到这里,是吗?”
她不知道哪里会有她的社交机会,让她出出风头。假设她的弗兰克将来发了大财,假设他真的赚了很多钱(比他过去赚的钱还多),那她住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从前在费城,在他惨遭失败之前,在她被怀疑和他姘居之前,他起码曾经大显阔绰地款待宾客。如果那时她成了他的夫人,她或许已经很时髦地活跃在费城的交际场中了。可是在这里,上帝呀!她漂亮的鼻子厌恶地“哼”了一声。“这地方太可怕了!”这就是她对这个很热闹的西部新兴城市的评价。
不过,讲到芝加哥以及它那令人眼花缭乱、日渐繁荣的生活情景,爱琳却特别感兴趣。考珀伍德虽然忙于许多经济事务,也要留出空闲,使她不至于孤单寂寞。他让她去逛逛本地的商店,再把情况告诉他。她照做了,盛装打扮,乘着一辆敞篷马车满街跑,一顶褐色的大帽子把她白里透红的脸庞和泛红的金色头发衬得更加鲜明。他们逗留期间,他常在下午带着她驾车去逛主要的大街。在爱琳第一次看到雄伟豪华的草原大街、北岸路、密执安大街和阿希兰大道上的那些新建的四周是草坪的大厦时,未来芝加哥的精神、希望和气派开始令她热血沸腾了,就像它曾使考珀伍德热血沸腾一样。所有这些富丽堂皇的建筑都是崭新的。芝加哥的富人,好像跟他俩一样,全都是暴发户。直到今天她还不算是考珀伍德夫人,她忘记了这一点。她倒以为自己真是考珀伍德夫人了。大街两旁大都铺着好看的淡褐色石板,新栽的小树像列着队,空地上长着绿油油的青草。房屋窗户上撑着色彩艳丽的灰色沙石路,所有这一切全都触发了她的幻想。在一次驾车漫游中,他们沿湖边北岸路驶去,爱琳凝视着白垩似的有点发蓝的绿水,遥望远帆、沙鸥,后来又看到了那些漂亮的新房子,她想总有一天她会成为这里的一座豪华大厦的女主人。到那时,她的举止必定是高贵无比呀!她会怎样打扮哪!他们会拥有一幢很阔绰的房子,显然比弗兰克在费城的旧房子漂亮许多,内有豪华的舞厅和餐厅,她可以开舞会,设家宴,在这里,弗兰克和她将以这些芝加哥富翁的同等身份款待客人。
“你想我们会有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吗,弗兰克?”她满怀期待地问。
“我把我的打算告诉你,”他说,“如果你喜欢密执安大街这一段,我们现在就在这儿买一块地皮,掌握在手里。只要我在这儿找到关系,决定了做生意的方向,我们就建造一幢真正漂亮的房子,你不要发愁。我先把离婚的事处理好,随后我们就可以着手进行了。在这段时间内,假使我们非到这里来不可,我们最好还是稍稍隐蔽一点儿。你说是吗?”
现在正值五六点钟,属夏日最美的一段时光。天气本应炎热,但现在却凉爽下来了,西边一排楼房的阴影把马路遮暗了,灰蒙蒙的烟雾弥漫在马路上。一眼望去,全是马车,这可是芝加哥唯一足以自豪的娱乐方式,除此之外,许多人就几乎没有机会炫耀他们的腰包了。那时社会势力还不分明,也不和谐。镍质的、银质的甚至包金的马具叮当作响,即便不能显示个人的实力,也能证明社会大有希望。所有那帮想暴富的人都从市区的营业所和工厂出来,沿着这条特殊的“南边大道”急驰回家。那些只偶尔在交易中会面的富翁们在这儿互相点头致意。打扮时髦的女儿们,社交训练有素的儿子们,漂漂亮亮的太太们,驾着两轮弹簧马车、双人四轮马车、一般马车和各种最新式的车辆,来到商业区,接他们做生意疲倦了的父兄或亲朋回家。社会的希望、青春与爱情的美景以及那种炫耀物质生活的行乐消遣,形成了一派欢乐的气氛。单独或成双的驯良漂亮的骏马顺着两旁长满青草的又长又宽的大街合着步子向前跑去,路旁是两排漂亮的房屋。
“哦!”爱琳突然叫了一声,她看见那些充满生气的男人、漂亮的太太和年轻的男女互相点头致意,便感到了一点儿风流情调并惊奇不已,“我喜欢住在芝加哥。我相信它比费城更好。”
考珀伍德能力超群,却在费城一败涂地,现在他紧咬着两排整齐的牙齿,他那漂亮的小胡子此时好像有意傲慢地翘了起来。他驾驶的两匹马健壮有力,体格上几乎十全十美,脸上满是娇生惯养的神气。劣马可叫他受不了。只有一个爱马的人才能像他那样驾马,他的身体挺得很直,他的精力和脾气使得牲口也充满了活力。爱琳坐在他身边,十分骄傲,也故意挺着身子。
“她很美,不是吗?”一些女人向北走去,经过他们旁边时说道。“真是妙龄女郎啊!”男人们想着或说道。
“你看见她了吗?”一个弟弟问姐姐。
“没关系,爱琳,”考珀伍德说道,带着那种非胜不可的、铁一般的坚决神气,“我们必定能够加入进去。不要发愁。你会在芝加哥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甚至比这还要多。”
他的手指在颤动,一种神秘的颤动着的电流流进了缰绳,流进了马的身躯。这种电流是他体内产生的化学物质,是他的精神电池散发出来的能量。它使他雇来的骏马一下子腾跃起来,像个小孩儿一样。它们暴躁地高昂起头,喷着鼻子。
爱琳的希望、虚荣和欲望几乎达到了极点。哦,但愿能在芝加哥成为弗兰克·阿尔杰农·考珀伍德夫人,拥有一幢豪华别墅,能使她的请柬变成不可忽视的命令!
“哦,上帝呀!”她心里暗叹道,“但愿这一切现在全成为现实。”
人生就是这样在最美好的希望中伴随着烦恼、痛苦,遥远的世界永远是不可企及的地方,无限的诱惑与无限的痛苦如影随形。
啊!人生!青春!希望!岁月!
那生着痛苦羽翼的空想啊,已怯生生地展翅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