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空荡荡的健身房里,约翰在跑步机上吃力地跑着。现在是早上7点差10分。
他的脸上和身上汗如雨下,眼镜上也洒了几颗汗珠,模糊了他的眼睛,让他几乎看不清电视上播放的节目。电视调到了CNN商业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上一天纳斯达克收盘价格。
约翰记得自己从小时候开始就喜欢探究各种知识。春天,他喜欢抓蝌蚪,看它们长出腿来,退去尾巴,变成小青蛙。每到放假的时候,他就缠着妈妈开车从位于瑞典中部的家乡小镇厄勒布鲁出发,去首都斯德哥尔摩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和国家科技博物馆参观。他十八岁时去伦敦参加了一个夏季学校,以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在那三个月的时间里,他几乎全部泡在科学博物馆、自然史博物馆、大英博物馆了。
约翰特别崇拜历史上的那些伟大科学家。阿基米德、哥白尼、伽利略、牛顿、巴斯德,他觉得他们的成就改变了我们生活的这个现代世界。同样,他也崇拜20世纪的物理、数学巨匠。他认为,爱因斯坦、费米、奥本海默、冯·诺依曼、费曼、薛定谔、图灵这些人的工作将改变我们的未来。在取得成功之前,所有这些伟人花费了大量时间,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名声。
如果有人问起约翰的抱负是什么,他一定会说他无心成为有钱人,但是,他希望自己的名字有一天能够和那些科学伟人的名字放在一起。他的父亲是个喜欢做梦却不付诸行动的商人,生意做得不成功。他十岁时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死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列了一份清单,写下了几条人生目标:
一、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科学家。
二、让世界比我生下来的时候更美好。
三、延长人的寿命。
四、照顾妈妈。
五、让这个世界不再有痛苦。
六、做个好父亲。
每当情绪低落的时候,他就看这份清单。在他长到十几岁的时候,有一天,他把小红笔记本上的这六条人生目标转录到电脑里,后来又不断从旧电脑转移到新电脑。看着这几条人生目标,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但有时也会伤心。
我已经三十六岁了,六条目标一条都没实现。
疏于照顾母亲,这让他特别难受。作为家里的独子,他觉得这个责任非他莫属。母亲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再婚,不久他就到乌普萨拉大学上学去了。母亲结婚的对象是个鳏夫,同时也是几所学校的督导;母亲是一所学校的数学老师,他到那所学校参观时两人相识。继父寡言少语,是个体面的人,几乎在所有方面都和约翰的生父完全相反。继父五年后死于心脏病,此后母亲一直一个人生活。尽管因为视网膜黄斑病变,她的视力渐渐衰退,几近失明,但她一直不喜欢依靠别人。
约翰小时候就是科幻小说的狂热爱好者,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怪的理论和问题:我们为什么活着?那些动物、昆虫为何会长成现在的模样?蚂蚁、蟑螂这样的生物为什么似乎在一百万年前就停止进化,而人类这样的生物却在不断进化?一些动物的脑容量为什么在数万年前就停止增长?是因为聪明的大脑对生存来说有害无益吗?人类最终会不会因为进化变得太聪明,结果反而害了自己呢?
或者,正如他在论文中探讨的,由于大脑发展的速度跟不上科技发展的速度,人类会不会自我毁灭呢?为了不被抛在后面,人类的进化是否需要一次“大跃进”?
游艇突然向前一冲,约翰一个趔趄,他赶忙抓住旁边的扶手,这才没有从跑步机上摔下来。健身房的门开着,他听见游泳池里的水在晃荡作响。他一直没有像娜奥米那样晕船晕得厉害,但也还没有完全适应船上的那种摇晃。
昨天晚上,他和娜奥米都没有睡好。他们此前讨论过多次的那些问题依然在脑子里旋转。是的,他们一致认为应该给自己的儿子全部的有利条件,就像当初他们希望他们各自的父母给他们这些有利条件一样。但是,他们不希望儿子和周围的人有着太多的不同,不希望儿子和别人交谈、交往的时候出现障碍。
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德托雷一直敦促他们多选一些,从各个方面提升他们儿子的能力。科学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约翰真的不知道。有些选项真的很令人心动啊。我的上帝,如果他们愿意,他们能把卢克打造成一个完美的人!
可是——谢谢,我们不愿意。
卢克不是实验室里的小白鼠,如果他们发现他出生后和预想的不一样,不能随随便便给他一针,实行安乐死就完事!
他不想拿儿子的性命赌博。但是,昨天晚上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是:他知道了所有的孩子都是赌博的结果,基因就像骰子一样难以预料。德托雷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种方法,降低潜在的风险。如果他和娜奥米一味追求稳妥、安全,会不会把他们的儿子推上一条平庸之路呢?
跑步机发出滴滴的声音,他面前的显示屏亮了。他又跑了一分钟。他在船上健身的强度比他在家里还要大。他拼命锻炼,不断突破自我,想把自己练成一个超级健康的人。其实,他明白他这样做的原因,但又难以自认。
我希望我的孩子以我为荣。我希望他有一个身体健康的爸爸,不是一个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老家伙。
他唯一的同伴就是四面墙上镜子里自己蹦上蹦下的影子。镜子里的男人高而瘦,穿着一件白色T恤,蓝色运动短裤和蓝色的运动鞋。这个男人紧绷着脸,面带倦色,有严重的黑眼圈。
少年人要见异象,老年人要做异梦。(语出《圣经使徒行传》。——译注)
这句话在他脑中翻过来覆过去,好像咒语一样,后来又跟上了他跑步的节奏。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看见异象,他想。但现在我更觉得自己像一个开始怀疑信仰的神父。
但是,如果我们放弃这个机会,不让他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我以后会后悔吗?我会在年老的时候想,当时要是有那样的勇气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