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的生理节奏将新陈代谢、力能学(研究能量的流动及转变的学科。——译注)、睡眠这三者有机结合起来,这是一个完整的科学过程。娜奥米,生理节奏对孩子的成功有着深远的影响,”里奥·德托雷博士说,“例如,那些公司CEO、政客能顺利处理手头上的工作,因为他们比我们大部分人的睡眠时间都要少,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呢?我们现在看的清单就是负责生理节奏的基因组。我们有能力对它们的基本结构进行重组,改变那个控制整个身体协调运转的‘起搏神经元’的构造。通过微调这些基因,我们可以降低心脏病、脂肪堆积、炎症、糖尿病的风险,甚至可以将人体对睡眠的需求降低到一个晚上只有两个小时。”
娜奥米低头看着清单。到目前为止,他们已经看了两百多个选项,只在十二个框框里打了钩。今天是他们上船的第二个早上,第三次和德托雷博士见面交谈。大海风平浪静,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晕船。今天,她比前几天精神好多了。
外面天气炎热,但这间办公室里的空调好像比昨天温度调得低,娜奥米今天穿了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薄薄的棉衬衫,所以觉得有点冷。她的右臀总是觉得胀痛,这让她觉得很不舒服——今天早上,护士伊冯娜给她打了一针促进怀孕的针,同样的针她要打十五天,而且那针头很大,大得好像是用来给大象注射麻醉剂的。
“一个孩子晚上只睡两个小时,这简直就是噩梦!”娜奥米说,“你也有过孩子,你当然——?”
她旁边沙发上的德托雷举起一只手。“当然!那将是一场噩梦,娜奥米,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但作为父母,这样的问题不在你的担心之列。你的孩子在十五岁之前的睡眠模式都是正常的,等孩子到了十六岁和十八岁之间的时候,将出现一个睡眠逐渐减少的过程。在孩子学习的关键阶段,这套睡眠系统将能够使他领先于其他同龄的孩子,让他受益。”
娜奥米看看他们所在的豪华办公室,一边思考,一边拨弄着手表带。10点50分。按照目前的速度,他们要花几个月才能看完这个清单。“随便改动一个人的睡眠规律,这不是很危险吗?你怎么能保证不会给他带来精神上的问题?”她问。
“剥夺一个人的睡眠确实会导致精神问题,这是毫无疑问的,娜奥米,但是,我们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你儿子的两个小时睡眠就等于别人的八个小时睡眠。现在,你算一下,一个人在正常情况下需要八个小时的睡眠,在人类正常的生命期,你将为你儿子多争取了十五年的清醒时间。任何一位父母,如果他或她能给孩子这样的天赋,那是很了不起的。想想吧,在多出来的十五年时间里,他可以多读多少书,多学多少东西,多取得多少成就。”
娜奥米朝约翰瞥了一眼,但从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回过头来,看着德托雷。“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打钩的这些并不会使他变成一个疯子。我们已经想好了他的身高,希望他能像约翰一样,有六英尺高,不要像我这样是个矮子,因为对一个男人来说,个子高绝对是个优势。此外,我们所做的就是希望去除那些可怕疾病的基因。至于设计他鼻子长什么样子,设计他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这些我们都不感兴趣。那样的事情,我们乐于听天由命。”
约翰在他的黑莓平板电脑上记录着什么。他点点头。
德托雷把杯子倒满矿泉水。“我们现在可以先把睡眠这个问题放一放,一会儿之后再讨论。我们继续往下,看清单上的下一组。这些和肌肉、骨骼、神经基因簇有关,决定他的运动能力。我们可以重新设计这些基因,提升你儿子的手眼协调能力,这将有助于他在网球、壁球、垒球、高尔夫球之类的运动中更加得心应手。”
约翰转身看着娜奥米。“我觉得这很有意思。这对他不会有任何伤害。”
“不,不,”她说,“我一点也不觉得那样做有什么好的。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我们两个人谁也不擅长体育,”约翰说,“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一下呢?这就像给了他一点课外辅导,只不过这辅导是在他出生之前罢了。”
“不,是在怀上他之前,”她不客气地纠正道,“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觉得不妥吧:如果我们让他成为这些运动项目的绝对高手,他会使他的朋友相形见绌,结果所有的人都不和他一起玩了。造一个体育超人出来,这我可不感兴趣。我只希望我儿子健健康康的,是个正常人就行了。”
约翰想了一会儿,做出了让步。“娜奥米,你说得有道理,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她将两手手掌合在一起,部分原因是想取暖,还有部分原因是紧张。“现在,”她对德托雷说,“我们即将看到的一组基因真的让我很感兴趣——不,是我们。约翰和我昨天晚上已经看完了你给我们的相关文献。所有这些基因都是和身体的能量水平相关?”
约翰说:“你能提升氧转换效率,修改新陈代谢的模式?如果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这就意味着和一般人相比,我们的儿子将能够从更少的食物中获取更多的能量,靠着少量的食物维持更长的时间,对吗?”
“基本上正确,”德托雷说,“他能够更充分地利用食物中的营养成分,更加有效地转换淀粉、糖、蛋白质,他的身体具有更加合理的能量储存和释放机制,能够更好地控制胰岛素,不会出现胃口特别好的情况。”
娜奥米点点头。“这些都是好的方面——这就意味着他比一般人更容易保持体形,不会有超重这样的问题。”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这些我都能够接受,但修改他的睡眠模式,我觉得不太妥。”
约翰倾身向前,拿起桌上的不锈钢咖啡壶,为自己倒了些咖啡。他笑着说:“你的睡眠时间太多了,亲爱的。”
“胡说!我缺觉!”
“那正是我要说的:一睡觉你就能睡上九个小时,有时甚至是十个小时。德托雷博士的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你浪费的生命太多了。”
“我喜欢睡觉!”
“亲爱的,如果把你的基因设定成你只需要两个小时的睡眠,那么,你睡两小时就够了。”
“我觉得不是这样。”说完,她扭头看着舷窗外。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艘集装箱货轮在缓缓航行,货轮的底下好像安装了底座,所以看上去比他们所在的船要高很多。“德托雷——。——译奥博士,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这件事上的想法。我只希望我的孩子不会像我儿子那样,有那种病的风险。你能去除约翰和我携带的那些坏基因——前列腺癌、胰腺癌、抑郁症、糖尿病的基因,这当然好。我确实想给我们的孩子在未来的生活中抢占一些先机——世上的哪一对父母不是这样想的呢?但是,我不希望他和其他人有着太多的不同。不知我表达清楚了没有?我不希望他在其他人眼里是个怪胎。”
德托雷坐直了身子,抱着双臂,前后晃荡了几下,那神态完全像个大孩子。“娜奥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只希望你的孩子有一点点天分,偶尔还有点小聪明,但必须是个正常人,对吗?”
“我——我想,是的。完全正确。”
“我将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考虑到。你们要将当今世界和你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之后的世界做个比较。你二十八岁,这个世界和你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没有什么重大区别,但是,你想过二十八年以后的情况吗?”他张开双臂。“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二十八年后,这个世界上将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到了那个时候,世界上会出现基因贱民,这个阶层和基因上层阶级的差别之大,你简直难以想象。这么说吧,你可以把你现在掌握的知识和技能、你具备的优势和第三世界里长大的同龄女子做个比较,她们在东南亚某个国家的水稻田里、在安哥拉的丛林里辛苦劳作,你和她们简直是天壤之别。”
德托雷站了起来,走到他的办公桌旁,在电脑键盘上敲了几下,一幅世界地图出现在对面墙上的显示屏上。地图上有一些国家用粉红色的不规则斑块标出,但大部分国家是白色的。
“世界上有七十亿人,你知道有多少人会看书写字吗?”他看看约翰,然后又看看娜奥米。
“不,”娜奥米说,“我不知道。”
“如果我告诉你,在世界科技最为发达的美国,有23%的成年人是文盲,你有没有一点感觉?那可是4400万人哪!在全世界范围内,有不到十亿的人能读会写,那还不到20%。地图上用粉红色标出来的就是。在第三世界的国家里,一个普通乡下人在一生中接收到的信息量,甚至还不如一期《洛杉矶时报》上包含的信息多呢。”
电话响了。德托雷朝电话瞥了一眼,没有理会它。过了一会儿,电话不响了。“娜奥米,”他轻轻地说,“也许这一事实让你觉得不舒服,但你已经是优等民族的一员了。我觉得你不会愿意和这个星球上的大部分人交换位置。我觉得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从小在俄罗斯干草原(欧俄大陆地区树木稀少而多草的大平原,起于摩尔多瓦最南端,经乌克兰南部、顿巴斯、高加索北部至窝瓦河与卡马河汇流处,包括里海低地北部和哈萨克北部,直至西伯利亚的西南部及阿尔泰山的东麓,面积约350万平方公里。——译注)、喜马拉雅山的茶园、戈壁沙漠(世界上巨大的荒漠与半荒漠地区之一,绵亘在中亚浩瀚的大地,跨越蒙古和中国广袤的空间,多数地区不是沙漠而是裸岩。——译注)上长大。我说得没错吧?”
“当然。”
“可是你却甘心把你儿子放到一个智力意义上的‘第三世界’。”
娜奥米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现在还是初级阶段,”德托雷说,“三十年之后,那些付得起钱的家庭或国家出来的孩子都经过了基因升级,他们将赢在起跑线上。你看到我们正在看的清单上的选项了吗?现在这些还只是选项,但当你周围所有的母亲在同样的清单上一路打上钩的时候,你还会把那些框框空着吗?不可能!除非你想要一个完全处于劣势的孩子,一个无法跟上这个世界、更谈不上与其他人竞争的孩子。”
“这件事让我真正有所担心的地方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我知道约翰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一直在没完没了地讨论这件事。自从你接纳了我们做你的客户,是这个——”她耸耸肩膀,“——优生学,它有着不光彩的历史,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沙发上的德托雷往前挪了挪屁股,朝着娜奥米探身过去。“如果因为八十年前有个名叫希特勒的疯子曾经想改善后代的基因,人类就再也不想这么做的话,那么,在我看来,也许我们已经赢得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但希特勒先生却赢得了战后的和平,”他神色庄严地说,“爱德华·吉本写道,人类如果不前进,则必然衰退。他是对的。任何一种文明,任何一代人,如果不前进的话,最终必将走向衰落。”
“可是爱因斯坦说过,要是他早知道自己的研究成果会导致原子弹的产生,他就不搞研究,而去做钟表了。”娜奥米说。
“是的,”德托雷说,“如果爱因斯坦做了钟表匠,也许我们今天生活的世界,其未来发展方向就是希特勒提倡的优生学。”
“是希特勒的优生学,不是你的优生学?”娜奥米问。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对不起,”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觉得她的话自相矛盾,不能当真。”约翰赶紧打圆场。
“没关系,她的话不无道理,”德托雷说,“有好多人都做过这样的对比。他们叫我‘反基督者’‘新纳粹分子’‘弗兰肯斯坦先生’,不一而足。我只希望我比希特勒先生具有更多的人性,当然,还有更多的谦卑。”
他谦和地笑了笑,娜奥米觉得自己刚才那样冒犯他真是太不妥当了。她很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想说出那样的话——”
德托雷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缓缓地握住她的手。“娜奥米,失去哈雷的时候,你一定在鬼门关走了几遭吧。现在,你正在经历又一个无比艰难的时刻。在这条船上的四个星期,对你的身体和精神来说,都将是一场煎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想要退出,这些非常重要。我们必须诚实对待彼此,对吗?”
“谢谢。”她说。
他松开她的手,但还是紧紧地盯着她。“世界在变,娜奥米,这就是你和约翰来到这里的原因。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这一点。”
办公室里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娜奥米从舷窗里看着外面浩瀚的大海,她看见那艘集装箱货轮还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她看看自己的丈夫,再看看德托雷,然后又低头看着表格,想到了哈雷,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和红斑狼疮相比,“德雷延——施莱默病”对人体免疫系统伤害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病不断引发个体的天然免疫反应(适度的天然免疫应答促进组织修复,而过度的天然免疫应答则会加重组织损伤进而导致心脏衰竭。——译注),这就好像把哈雷抵抗病毒感染的第一道防线变成了一种腐蚀性的酸液,慢慢腐蚀掉他的内脏。哈雷死了。因为疼痛,他不停地哭叫了两天两夜,但没有什么药能够帮他。最后,他体内的血从嘴里、鼻子里、耳朵里流了出来。“德雷延——施莱默病”是由德国海德堡大学的两名医生于1978年发现的。由于这种病极为罕见,在全世界范围内的任何一个时间段,罹患这种病的孩子不会超过一百名,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这种病的发现仅仅具有学术价值。医药公司对其提不起兴趣,因为相关的科研投入永远也收不回来。消除这种病的唯一方法是人类在长期繁殖过程中慢慢将这种病的基因剔除出去。
携带这一相对罕见病症基因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能生出完全健康的孩子,只有在某些极端的条件下,两个携带上述基因却毫不知情的人生出的孩子才会出现问题。
据他们了解,无论是约翰还是娜奥米,两人的家族里从来没有人得过“德雷延——施莱默病”。但是,哈雷出生之后——那时已经迟了——他们才发现他们两人都是这种基因的携带者,这就意味着,他们所生的孩子中四个就有一个将得上这种病。
娜奥米又看看德托雷。“你错了,”她说,“世界也许在变,但我还不够聪明,不知道它是怎么变的。也许我并不想知道。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