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扳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脂批:“写得湘云与宝玉又亲厚之极,却不见疏远黛玉,是何情思耶。”)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恰值宝钗来在湘云身后,也笑道:“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脂批:“好极,妙极。玉、颦、云三人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玉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黛玉道:“我不依。你们是一气的,都戏弄我不成!”(脂批:“话是颦儿口吻,虽属尖利,真实堪爱堪怜。”)宝玉劝道:“谁敢戏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说你。”(批脂:“好二‘你’字,连二‘他’字,华灼之至。”)四人正难分解,有人来请吃饭,方往前边来。(脂批:“好文章,正是闺中女儿口角之事。若只管谆谆(哼哼)不已,则成何文字。”)那天早又掌灯时分,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探、惜等都往贾母这边来,大家闲话了一回,各自归寝。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脂批:“前文黛玉未来时,湘云、宝玉则随贾母。今湘云已去,黛玉既来,年岁渐成,宝玉各自有房,黛玉亦各有房,故湘云自应同黛玉一处也。”)宝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时,袭人来催了几次,方回自己房中来睡。(迟迟不肯归去。)次日天明时,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来时,(天一明即来。)不见紫鹃、翠缕二人,只见他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脂批:“写黛玉身份。”)安稳合目而睡。(脂批:“一个睡态。”)那湘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掠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脂批:“又一个睡态。写黛玉之睡态,俨然就是娇弱女子,可怜。湘云之态,则俨然是个娇态女儿,可爱,真是人人俱尽。人人俱尽,个个活跳,吾不知作者胸中埋伏多少裙钗。”)宝玉见了,叹道:(脂批:“叹字奇。除玉卿外,世人见之,自曰喜也。”)“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宝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宝玉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宝玉听了,转身出至外边。
一片天真烂漫、旖旎风光。昔人评宝钗所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面上,都丢开手罢”是“轻轻一语,刺及两人,口头刻薄,如风如刀”。(洪秋藩)“也是一语两击,而说来含蓄”。(张新之)都以为宝钗说“看宝兄弟面上”是尖刻的讽刺或含蓄的讽刺,其实此处湘云、黛玉逗闹,一是因湘云说宝玉不陪她玩,二是黛玉学她的咬舌“爱哥哥”,二者皆因宝玉而起,故宝钗说“看宝兄弟面上”,话中并无讥刺之意,且正见文章一片天真化机。如钗、黛、湘所说都是互相刻薄讽刺,则成何文字。而此三人亦失其少女本真矣。脂批云:“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亲孰疏,真好文字。”此批能得雪芹文心,足见洪、张皆隔靴也。
黛玉起来叫醒湘云,二人都穿了衣服。宝玉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只见紫鹃、雪雁进来服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缕便拿残水要泼,宝玉道:“站着,我趁势洗了就完了,省得又过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过香皂去,宝玉道:“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两把,便要手巾。翠缕道:“还是这个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宝玉该走时不走,不该来时却来了,真是活脱脱一个宝玉。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脂批:“‘忘了’二字在娇憨。”)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写得细极。令人如目见。)
连湘云之婢翠缕都说“还是这个毛病”,则可见宝玉此“病”已非一日。
用湘云洗过的水洗脸,还要湘云为他梳头,其平时亲昵可知。
脂批:“口中自是应声而出,捉笔人却从何处设想而来,成此天然对答。壬午九月。”
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可见湘云曾多次为他梳辫,亦可见湘云于宝玉事事在心。)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脂批:“妙谈。道‘倒便宜他’四字,是大家千金口吻。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今失一珠不闻此四字,妙极是极。”)
畸批:“‘倒便宜他’四字,与‘忘了’二字是一气而来,得一侯府千金白描矣。畸笏。”
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逼真黛玉说话口气。)
宝玉不答,(脂批:“有神理,有文章。”)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脂批:“何‘赏玩’也,写来奇特。”)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脂批:“是袭人劝后余文。”)因又怕史湘云说,(脂批:“好极,的是宝玉也。)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正好借此发挥。)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宝钗一听即明,正说明她亦心系此事也。)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明明指黛玉、湘云。)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袭人已经不耐烦了,“耳旁风”一语,直刺黛玉。)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宝钗最喜听到此话。)“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脂批:“此是宝卿初试,以下渐成知己。盖宝卿从此心察得袭人果贤女子也。”)宝钗便在炕上坐了,(脂批:“好。逐回细看,宝卿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声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蜜之情,形诸声色,今日便在炕上坐了,盖深取袭卿矣。二人文字此回为始,详批于此,诸公请记之。”)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此等处可见宝钗心机,非黛玉所可有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脂批:“四字包罗许多文章笔墨,不似近之开口便云非诸女子之可比者。此句大坏。然袭人故佳矣。不书此句是大手眼。”)
雪芹惯于细处传神,此段自洗脸、梳辫到拿胭脂而被打落,种种细节,皆传神妙笔,不独传宝玉之神,亦传湘云之神。
脂批:“二人文字此回为始。”此段脂批极重要,足见脂砚亦巨眼也。
宝钗视袭人深可敬爱,则袭人与宝钗同其气志也。此处为宝钗初识袭人。
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脂批:“奇文。写得钗、玉二人形景较诸人皆近,何也?宝玉(之)心,凡女子前不论贵贱,皆亲密之至,岂于宝钗前反生远心哉。盖宝钗之行止,端肃恭严,不可轻犯,宝玉欲近之,而恐一时有渎,故不敢狎犯也。宝钗待下愚尚且和平亲密,何反于兄弟前有远心哉。盖宝玉之形景已泥于闺阁,近之则恐不逊,反成远离之端也。故二人之远,实相近之至也。至颦儿于宝玉实近之至矣,却远之至也。不然,后文如何凡较胜角口诸事,皆出于颦哉。以及宝玉砸玉,颦儿之泪枯,种种孽障,种种忧忿,皆情之所陷,更何辩哉?此一回将宝玉、袭人、钗、颦、云等行止大概一描,已启后大观园中文字也。今详批于此,后久不忽矣。钗与玉远中近,颦与玉近中远,是要紧两大股,不可粗心看过。”)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宝玉听了这话,见他脸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动了真气?”袭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动气!只是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此等口气,岂是袭人可说,盖平日狎昵甚矣,遂无顾忌也。)横竖有人服侍你,(矛头直指湘云。)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一面说,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脂批:“醋妒妍憨,假态至矣尽矣,观者但莫认真此态为幸。”)
宝玉骇异,则袭人以往尚未有如此作态也。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深为骇异,(脂批:“好。可知未尝见袭人之如此技艺也。”)禁不住赶来劝慰。那袭人只管合了眼不理。(脂批:“与颦儿前番娇态如何,愈觉可爱犹甚。”)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脂批:“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好回答,麝月是袭人第二。)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叹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
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鼾,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也仍合目装睡。(照样回报。)袭人明知其意,便点头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气,从此后我只当哑子,再不说你一声儿,如何?”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我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是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其实何须说话,见你梳头洗脸,我还能说什么?)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一句说破,无须隔靴。脂批云:“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
畸批:“《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
正闹着,贾母遣人来叫他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边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活画当时景象。)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了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天,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脂批:“二字奇绝。多少娇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一股气无处发泄,至此一发。)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脂批:“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
此语是冲袭人而来。
这一日,宝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头等厮闹,自己闷闷的,只不过拿着书解闷,或弄笔墨;也不使唤众人,只叫四儿答应。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脂批:“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误,批者一生亦为此所误,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误人甚矣。被误者深感此批。”)见宝玉用他,他变尽方法笼络宝玉。至晚饭后,宝玉因吃了两杯酒,眼饧耳热之际,若往日则有袭人等大家喜笑有兴,今日却冷清清的一人对灯,好没兴趣。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脂批:“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脂批:“宝玉重情不重礼。此是第二大病也。”)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便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脂批:“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第)三大病也。宝玉看(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一〕正看至《外篇·胠箧》一则,其文曰: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宝玉欲以此解脱,谈何容易。
此段批语极重要,涉及后部许多重要情节。
脂批:“趁着酒兴不禁而续,是作者自站地步处,谓余何人耶,敢续《庄子》。然奇极怪极之笔,从何设想,怎不令人叫绝。己卯冬夜。”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着酒兴,不禁提笔续曰: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脂批:“直似庄老,奇甚怪甚。”)
宝玉续《庄》一段文字,真陷于情也,不可解也。至后三十二回因仕途经济之论,宝玉则于情陷中跃然而出矣。至后部宝玉悬崖撒手,则更脱然离尘矣。故此续虽以一时游戏笔墨,实先种其因也,实直贯结尾之文也。读者切不可忽此。
续毕,掷笔就寝。头刚着枕,便酣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脂批:“此犹是袭人余功也。想每日每夜宝玉自是心忙身忙口忙之极。今则怡然自适,虽此一刻,于身心无所补益,能有一时之闲闲自若,亦岂非袭卿之所使也。”)翻身看时,只见袭人和衣睡在衾上。(脂批:“神极之笔。试思袭人不来同卧,亦不成文字,来同卧更不成文字,却云和衣衾上,正是来同卧不来同卧之间,何神奇,文妙绝矣,好袭人!真好石头,记得真;真好述者,(述得)不错;真好批者,批得出。”)宝玉将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脂批:“更好,可见玉卿的是天真烂熳之人也。近之所谓‘呆公子’,又曰‘老好人’,又曰‘无心道人’是也。殊不知尚古淳风。”)便推他说道:“起来好生睡,看冻着了。”
脂批:“这亦暗露玉兄闲窗净几,不寂不离之工业。壬午孟夏。”
原来袭人见他无晓夜和姊妹们厮闹,若直劝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过半日片刻仍复好了。不想宝玉一日夜竟不回转,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没好生睡得。今忽见宝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转,便越性不睬他。宝玉见他不应,便伸手替他解衣,刚解开了钮子,被袭人将手推开,又自扣了。
宝玉无法,只得拉住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连问几声,袭人睁眼说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过那边房里去梳洗,再迟了就赶不上。”(说到关键上,一发而出。)宝玉道:“我过那里去?”袭人冷笑道:“你问我,我知道?你爱往那里去,就往那里去。从今咱们两个丢开手,省得鸡声鹅斗,叫别人笑。横竖那边腻了过来,这边又有个什么‘四儿’‘五儿’服侍。(连四儿一并算上。)我们这起东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回报。)宝玉笑道:“你今儿还记着呢!”袭人道:“一百年还记着呢!比不得你,拿着我的话当耳旁风,夜里说了,早起就忘了。”(可见袭人以往所劝均无效也。脂批云:“这方是正文,直勾起花解语一回文字。”)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跌是跌,听则仍未必也。)袭人忙的拾了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前面是与黛玉论心,此处却与袭人论心,然所论却非一心也。)快起来洗脸去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
庚辰眉批:“赵香梗先生《秋树根偶谭》内,兖州少陵台有子美词(祠),为郡守毁为己词(祠),先生叹子美生遭丧乱,奔走无家,孰料千百年后数椽片瓦犹遭贪吏之毒手,甚矣才人之厄也。固(因)改公‘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数句为少陆(陵)解嘲:‘少陵遗像太守欺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折克非己祠,旁人有口呼不得,梦归来兮闻叹息,白日无光天地黑。安得旷宅千万官(间),太守取之不尽生钦(欢)颜,公祠免毁安如山。’读之令人感慨悲愤,心常耿耿。
“壬午九月,因索书甚迫,姑志于此(指前所录赵香梗《秋树根偶谭》文)。非批《石头记》也,为续《庄子因》数句,真是打破胭脂阵,坐透红粉关,另开生面之文,无可评处。
“又借阿颦诗自相鄙驳,可见余前批不谬。己卯冬夜。”
畸批:“宝玉不见诗,是后文余步也。《石头记》得力所在。丁亥夏,畸笏叟。”
宝玉往上房去后,谁知黛玉走来,见宝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书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来。看至所续之处,不觉又气又笑,不禁也题笔续书一绝云:
无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无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黛玉一诗,是当头棒喝,喝醒宝玉种种空想。脂批云:“骂得痛快,非颦儿不可。真好颦儿,真好颦儿,好诗。若云知音者,颦儿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不用宝玉见此诗若长若短,亦是大手法。”)
写毕,也往上房来见贾母,后往王夫人处来。
谁知凤姐之女大姐病了,(文章忽于此处,峰回路转,另开别径。)正乱着请大夫来诊脉。大夫便说:“替夫人奶奶们道喜,姐儿发热是见喜了,并非别病。”王夫人、凤姐听了,忙遣人问:“可好不好?”医生回道:“病虽险,却顺,倒还不妨。预备桑虫猪尾要紧。”
凤姐听了,登时忙将起来:一面打扫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传与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儿打点铺盖、衣服,与贾琏隔房,一面又拿大红尺头与奶子、丫头亲近人等裁衣。(脂批:“几个一面,写得如见其景。”),外面又打扫净室,款留两个医生,轮流斟酌诊脉下药。十二日不放家去。贾琏只得搬出外书房来斋戒,凤姐与平儿都随着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写贾琏。)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唤多官,(又生妙文。)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多字涵义甚妙。)
如今贾琏在外熬煎,(两字形容得出。)往日也曾见过这媳妇,失过魂魄,(见过就失魂魄,写透贾琏。)只是内惧娇妻,外惧娈宠,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贾琏,只恨没空。今闻贾琏挪在外书房来,他便没事也要走两趟去招惹。(写透多姑娘。可见双方均已思慕久矣。)惹的贾琏似饥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趣极之文。)一说便成。(如说家常之易。)是夜二鼓人定,多浑虫醉昏在炕,贾琏便溜了来相会。进门一见其态,早已魄飞魂散,也不用情谈款叙,便宽衣动作起来。
一部《红楼梦》,唯此一段略近《金瓶梅》,脂批说:“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脂批只说对了部分,并非全都如此,如四十四回贾琏私通鲍二家的,就未直面描写此类事,娶尤二姐,更未有此类描写。“戏熙凤”,夫妻白昼放纵,但只用暗写,稍示痕迹,于此可知《红楼梦》之笔,洁而又洁,虽写贾琏,亦非处处如此,此雪芹远远高于其他小说作者处也。
谁知这媳妇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棉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那贾琏恨不得连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妇故作浪语,在下说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着娘娘,你也该忌两日,倒为我脏了身子。快离了我这里罢。”贾琏一面大动,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那媳妇越浪,贾琏越丑态毕露。一时事毕,两个又海誓山盟,难分难舍,此后遂成相契。
脂批:“一部书中,只有此一段丑极太露之文,写于贾琏身上,恰极当极。己卯冬夜。”
脂批:“看官熟思写珍、琏辈当以何等文方妥方恰也。壬午孟夏。”
一日,大姐毒尽瘢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还愿焚香,庆贺放赏已毕,贾琏仍复搬进卧室。见了凤姐,正是俗语云“新婚不如远别”,更有无限恩爱,自不必烦絮。
次日早起,凤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贾琏在外的衣服铺盖,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绺青丝来。(意外之文,又生妙趣。)平儿会意,忙拽在袖内,(脂批:“好极。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份,可谓何地无材,盖遭际有别耳。”)便走至这边房内来,拿出头发来,向贾琏笑道:“这是什么?”贾琏看见着了忙,抢上来要夺。平儿便跑,被贾琏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夺,口内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来,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没良心的。我好意瞒着他来问,你倒赌狠!你只赌狠,等他回来我告诉他,看你怎么着。”贾琏听说,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赏我罢,我再不赌狠了。”(一段极妙趣文,活画贾琏,亦为平儿着一笔。)
畸批:“此段系书中情之瘕疵,写为阿凤生日泼醋回及一大(夭)风流宝玉悄看晴雯回作引,伏线千里外之笔。丁亥夏,畸笏。”
一语未了,只听凤姐声音进来。(脂批:“惊天骇地之文,如何,不知下文怎样了结,使贾琏及观者一齐丧胆。”)贾琏听见松了手〔二〕,(脂批:“都怕他知道。”)平儿刚起身,凤姐已走进来,命平儿快开匣子,替太太找样子。平儿忙答应了找时,凤姐见了贾琏,忽然想起来,便问平儿:“拿出去的东西都收进来了么?”平儿道:“收进来了。”凤姐道:“可少什么没有?”平儿道:“我也怕丢下一两件,细细的查了查,也不少。”凤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别多出来罢?”(只有凤姐能想得到。)平儿笑道:“不丢万幸,谁还添出来呢?”凤姐冷笑道:“这半个月难保干净,(一说就着。)或者有相厚的丢下的东西:戒指、汗巾、香袋儿,再至于头发、指甲,都是东西。”(可见已是经验之谈。)一席话,说的贾琏脸都黄了。(吓煞。)
贾琏在凤姐身后,只望着平儿杀鸡抹脖使眼色儿。(活画。)平儿只装着看不见,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样!我就怕有这些个,留神搜了一搜,竟一点破绽也没有。(轻描淡写,掩过满天乌云。)奶奶不信时,那些东西我还没收呢,奶奶亲自翻寻一遍去。”(已经早已拿走了,偏教亲自翻寻。)凤姐笑道:“傻丫头,(脂批:“可叹可笑,竟不知谁傻。”)他便有这些东西,那里就叫咱们翻着了!”(脂批:“好阿凤,好文字,虽系闺中女儿口角小事,读之不无聪明得失痴心真假之感。”)说着,寻了样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着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脂批:“娇俏如见,迥不犯袭卿、麝月一笔。”)喜的个贾琏身痒难挠,跑上来搂着,“心肝肠肉”乱叫乱谢。平儿仍拿了头发笑道:“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漏出这事来。”贾琏笑道:“你只好生收着罢,千万别叫他知道。”口里说着,瞅他不防,便抢了过来,笑道:“你拿着终是祸患,不如我烧了他完事了。”(脂批:“妙。说使平儿收了,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方能穿插过脉也。”)一面说着,一面便塞于靴掖内。
平儿咬牙道:“没良心的东西,过了河就拆桥,明儿还想我替你撒谎!”贾琏见他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被平儿夺手跑了。急的贾琏弯着腰恨道:“死促狭小淫妇!一定浪上人的火来,他又跑了。”(脂批:“丑态如见,淫声如闻,今古淫书未有之章法。”)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谁叫你动火了?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脂批:“凤姐醋妒,于平儿前犹如是。况他人乎?余为凤姐必是甚于诸人,观者不信,今平儿说出,然乎否乎。”)
贾琏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贼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动便有个坏心,连我也不放心,别说他了。”贾琏道:“你两个一口贼气,都是你们行的是,我凡行动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
一段夫、妻、妾之间文字,何等逼真,寥寥数笔,使贾琏、熙凤、平儿各现其形,真传神妙笔。
一句未了,凤姐走进院来,因见平儿在窗外,就问道:“要说话两个人不在屋里说,怎么跑出一个来,隔着窗子,是什么意思?”贾琏在窗内接道:“你可问他,倒像屋里有老虎吃他呢。”平儿道:“屋里一个人没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
畸批:“此等章法,是在戏场上得来,一笑。畸笏。”
凤姐儿笑道:“正是没人才好呢。”平儿听说,便说道:“这话是说我呢?”凤姐笑道:(脂批:“笑字妙,平儿反正色,凤姐反陪笑,奇极,意外之文。”)“不说你,说谁?”平儿道:“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平儿亦已忍无可忍了。但终究未说出耳。)说着,也不打帘子让凤姐,(脂批:“若在屋里,何敢如此形景,不要加上许多小心。平儿平儿,有你好说嘴的。”)自己先摔帘子进来,往那边去了。凤姐自掀帘子进来,说道:“平儿疯魔了。这蹄子认真要降伏我,仔细你的皮要紧!”贾琏听了,已绝倒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利害,从此倒服他了。”凤姐道:“都是你惯的他,我只和你说!”贾琏听说忙道:“你两个不卯,又拿我来作人。我躲开你们。”凤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贾琏道:“我就来。”凤姐道:“我有话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
【回后评】
袭人箴宝玉,是因宝玉用湘云残水洗脸、央湘云梳头等事也。盖宝玉梳头,平日当是袭人、麝月诸人之事,今忽由湘云替代,故惹袭人之妒耳。袭人一番埋怨之词,“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此语直刺黛玉。盖由湘云住黛玉处,次日天明,宝玉即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由是而刺及黛玉也。“凭人怎么劝”者,袭人当因黛玉而多次劝宝玉矣。湘云难得来,与“凭人怎么劝”语不当。
因袭人之妒之叹,宝钗得识袭人,引为同心,于此可知宝钗实机心人也,亦可确知二人实同调,则后日袭人种种机心,倾陷黛、晴等,俱不偶然矣。
写黛玉、湘云睡相,各如其人,写得天真烂漫,文字已极艳冶矣,更加宝玉披衣靸鞋进去,复为其盖被,文章坦荡自然,如在光天化日之下,赏娇花嫩叶,略无杂念。尤其是湘云为宝玉梳头,宝玉拿胭脂被打落等文字,历历写来,如行云流水,皆自然而然,无丝毫轻薄之意。此因作者意念之纯之高,方能有文章之净之洁也。
贾琏、多姑娘一段,为全书仅有之笔,作者稍稍放笔,欲暴大家公子之丑之恶耳,所谓书、礼之家,如此而已。
宝玉续《庄》,是因钗、黛、湘、袭、麝之情困也,意欲“焚花散麝”以解脱此情网,除一时之烦恼耳;然此时之宝玉,岂能真悟真哉?故借黛玉之诗作当头棒喝,而宝玉一觉醒来,亦已将此事付之度外。文章随机而化,略无痕迹。
平儿救贾琏一段,是平儿特写,读者以往所见之平儿,皆凤姐之左右手,唯此能见平儿自身。当“平儿指着鼻子,恍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时,读者眼中如见其姣态,如听其俏音。吾故知作者胸中藏有大千世界也。
本回庚辰本回前评云:“有客题《红楼梦》一律,失其姓氏,惟见其诗意骇警,故录于斯:‘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茜纱公子情无限,脂砚先生恨几多。是幻是真空历遍,闲风闲月枉吟哦。情机转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书题者不少,此为绝调。诗句警拔,且深知拟书底里,惜乎失名矣!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卅回,犹不见此之妙。此曰‘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曰‘薛宝钗借词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今因平儿救,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强,何身微运蹇,展眼何如彼耶?甚矣!人世之变迁如此,光阴倏尔如此!今日写袭人,后文写宝钗;今日写平儿,后文写阿凤。文是一样情理,景况光阴事却天壤矣!多少恨泪洒出此两回书。此回袭人三大功,直与宝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按:此段回前评,涉及后文多少情节,结局。其自执金戈一诗,亦与曹家之败有关。所谓“深知拟书底里”也。从以上诸点看,合其他有关批语,则可测知雪芹后部书,似亦初成矣,况批中明提“后三十回”,则八十回后,真三十回乎?此语至关紧要。惜无更多证据也。
【校记】
〔一〕“因命四儿剪灯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华经》”两句,庚本、戚序、蒙府本均无。杨本、列本、甲辰、舒序、程甲各本均有,文字有小异,此从舒序本。
〔二〕“贾琏听见松了手”,原作“都怕他知道”,“都怕”二字为楔添。——按此句当是脂评。兹据蒙府、戚序、杨本、列藏诸本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