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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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打”尽杀绝的中国鱼

我养过金鱼,也养过锦鲤。经验里,颜色艳丽的鱼都是用来观赏的,下嘴断然不敢,自然也不会以为有好味道。事情也有例外,闽海有一种鱼,遍体鳞片黄艳,腹肚处金斑变幻,侧鳍和尾鳍呈中铬黄色,还描有精致的橘红唇线。许多年以后才听内行人说,这种鱼在海里时是青灰色的,属于中下层海域的鱼类,由于水压缘故,一旦出水,鱼鳔则膨胀破裂而亡。其体侧下部有金色皮腺体,会分泌出金黄色素,使鱼通体金黄。这种色素极易被紫外线或强光分解褪减,但过程可逆,进入夜晚和无光线环境,又会合成金黄色素。通常,我们见到的时候它都处于冰鲜状态,低温又使其色泽更加灿烂。

你看,这是不是很神奇?单从美艳而言,这鱼可是向死而生的呀。

每次念及这种鱼,舌根下的口水便汹涌起来,脑海里同时映出一幅画:去世多年的外公双肘撑桌,竹箸在大瓷碗的内边划过半道弧,稀里哗啦扒进嘴一大口粥,竹箸继而伸向桌面——那里有一个四方形蓝花瓷碟,分两格,一边盛深褐色虾油,一边搁着煎成焦黄的鱼块。只见他夹起鱼蘸了虾油,小咬一口放回原处,竹箸往瓷碗另半边又划出半道弧……

我知道,那雪白的鱼肉细嫩光滑,还一棱一棱小蒜瓣似的,既松又脆,齿切有物,咀嚼着,满嘴甘香立马便澎湃起来。虾油沁入鱼肉,鲜香倍增,很有海浪砸烂在岩礁上的痛快感。

说的这种鱼,是四十年前的野生大黄鱼,因为日渐稀罕,如今鱼价追逼黄金,名副其实是民国时期央行投放市场的“大黄鱼”“小黄鱼”——金条。

大黄鱼学名池沼公鱼,硬骨鱼纲,鲈形目,石首鱼科,黄鱼属。闽浙粤各地叫法不同:黄瓜鱼、黄花鱼、黄鱼、石首鱼、石头鱼……近些年来,媒体不时传出新闻,说某地渔民捕获长一米多、重上百斤的黄瓜鱼(闽人土语谓黄瓜母),被鱼贩上百万收购。坊间传说其鱼鳔制成的鱼胶极为珍贵,是上佳滋补品,素有“贵如黄金”之说。它也是石首鱼科的一种,叫黄唇鱼,属珍稀濒危品种。野生黄瓜鱼的价格也因此逐年攀升,上一定重量的,从当年满眼金鳞到如今的千金难求,而且有价无货,兜里钱再多,也不是想吃就能轻易吃上的。

20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人压根没有养殖概念,山珍海味都放在山上和海里,出力流汗花时间取回家便是,吃进肚里的东西肯定纯天然原生态。养殖那是没事找事干,费钱又耗力——“肯定是英美帝国主义干的事情”。

自幼在山区长大,我就是个地道山里猴子。1976年,父母从山区县城调动工作到地区,一家人跟着入住母亲单位分配的套房。在那个年代,粮油食品凭票证供应。地区冷冻厂好呀,和家在海边基本没两样。什么带鱼发海、黄瓜鱼汛期……一周之后,海况便波及冷冻厂。遇上节假日、寒暑假,我们这些身为家属的中学生也经常被吆喝去挑灯夜战。院里的大孩子们自愿组合,四人对付一辆货车,卸下推车运库房算四十块钱,大家二一添作五,平分。一天劳累下来,泡澡洗刷,连毛孔里都能洗出鱼腥味。这四十块钱是什么概念?两年后我考取省城师范大学,每月国家发放十六块五的菜金,已够填补我们长身体时的辘辘饥肠。

忙碌的生产旺季过后,工厂的福利按部就班,每家限购平价鱼,依季节不同,有马鲛鱼、黄瓜鱼、海鳗、带鱼、鲳鱼、墨鱼等等。山上好食麂鹿獐,海里好食马鲛鲳。公家的鱼价似乎是依民俗来决定的,当年,马鲛鱼和鲳鱼都被认作最可口美味的鱼,卖得贵,一斤五毛一,而黄瓜鱼撑死了也就是四毛五。

那时,分售黄瓜鱼最为频繁。这鱼味道好,价钱又适中,每一次的指标,我们家都不舍得放弃。那可是个以果腹为第一的年代,所有荤菜、素菜都是用来下饭的。面对一拨拨的黄瓜鱼,我们家都是围绕着饭来做文章。第一种做法:黄瓜鱼去肚洗净,切成大块,粗盐浅腌后,再下油锅慢慢煎熟,如我外公那样配粥。第二种做法:沿脊椎骨对剖,再剔骨切成鱼片,加生姜、芹菜、青蒜,煮成肉质鲜嫩的奶白色鱼汤。还可以换味道,用酸笋丝去腥调味。一盆端上桌,干饭舀光光。第三种做法:黄焖。配干饭、稀粥两头讨好,最经常做。烧旺油锅后,放老姜片逼出香来,然后下鱼块,中火双面煎黄,酱油炝锅,加清水添白糖,焖熟撒上葱珠,起锅上桌。黄瓜鱼胶质丰富,剩下的汤汁醇厚,不用一夜便凝胶结冻,那东西拌饭吃也特别爽。

无论怎么煮,鱼鳔大家都爱吃,那物口感软糯细腻,黏而不糊,滋味鲜美。三十多年后,当黄瓜鱼稀罕起来,才得知那鱼鳔有滋补肝肾功效,大补元气。

单一种食物再怎么美味,终有吃腻之时,便去左邻右舍取经学做鱼松。将黄瓜鱼砍头去尾蒸烂,剔捡干净骨头、鱼皮,搁锅里用铁铲碾压,小火中继续压散、翻烤,使之慢慢脱水变蓬松,丝缕毕现,再下油不停翻炒,直到金黄一色,酥脆松软。待热气散尽,收入玻璃瓶封盖紧密,随吃随取。

黄瓜鱼是中国近海主要经济鱼类,因其种类的地域性,有“中国家鱼”之称。宋代诗人范成大有诗云:“荻芽抽笋河鲀上,楝子开花石首来。”每年端午节前后,黄瓜鱼汇集成庞大鱼群,从东海深处老家长途跋涉而来,在靠近海岸的咸、淡水交汇处产卵繁殖,黄海南部到南海北部之间的海域便形成鱼汛。生理结构上,黄瓜鱼可谓奇特。其一,石首鱼科的鱼,在头骨腹面连着的两个翼耳骨中各有一枚耳石,能维持身体平衡和听觉。其二,黄瓜鱼会叫,大鳔两侧声肌收缩,压迫内脏使鳔共振发声。生殖期的黄瓜鱼以此联络聚集,集体发出“哧哧”“咕咕”的求偶声,绵亘数里,声响如闷雷。古人发现这一现象,便以竹筒探海,听声判断鱼群大小、深浅和密集度,然后循着叫声的位置撒网。为黄瓜鱼招来灭顶之灾的是前者。早在五百年前,潮汕一带的古人便发明了敲罟渔法:两艘大渔船张好网,二三十条小船在前面围成半圆,小船船帮捆绑有毛竹,众人一起敲击竹筒,海水和鱼的耳石产生共振,大小黄瓜鱼不堪刺激,眼花头晕,悉数翻白于海面,鱼群被一网捞尽。

这种古老而先进的渔法,也许出于对自然的敬畏,在潮汕小范围秘密流传了四百多年之久,并多在春汛里施行。到了1954年初,敲罟作业像癌细胞一样扩散到与之毗邻的漳州,1956年又传入浙江,从此,大黄鱼捕获量陡增十倍以上。1957年,鉴于敲罟作业对鱼类资源破坏严重,国务院明令禁止。后遇1960年大饥荒,为了解饥救人,敲罟作业一度死灰复燃。三年后,国务院再次下达禁令,然而“文革”期间再次失控,开始了第三次敲罟作业。如此情形,一直到1975年初才完全终止。苟延残喘的野生大黄鱼资源,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恢复。

黄瓜鱼统治中国海洋渔业千年的时代,终结于20世纪70年代。在那个“抓革命,促生产”的发烧岁月,为了高产,人们不仅趁着春夏鱼汛大规模围捕向近岸、河口生殖洄游的黄瓜鱼,还穷追不舍杀到了它的外海越冬地,连续数年刷新黄瓜鱼捕捞产量纪录,总产量达到了常年的二十余倍。

20世纪90年代,我曾经为闽东某市编辑过一本宣传画册,其中“丰富的名优特产”栏目下有张题名为“一网金鳞”的图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一条大围罾船舷上,并排站立二十几人拖渔网,渔船明显往一侧大幅度倾斜,碧波荡漾的海面上金光流溢,渔网摊展于渔船周围,面积大过船体。当地领导语气豪迈地告诉我,这是70年代捕捞黄瓜鱼的生产场景,那一网就是创历史纪录的六百六十五吨呀。拍此照的是一位渔民摄影发烧友,据他说,黄瓜鱼试图拼力破网逃离,巨大的力量使渔网顶出水面,当时有人跳上浮网,在上面走了一圈居然没有湿脚。

阿拉斯加的棕熊也是在鲑鱼产卵前捕食,可是人家吃饱就走,为了越冬活到明年,一年也就疯狂那么一次。哪像人类,不仅晒干腌起来,还要藏进大大的冰库,堆成山一样高。

想当年,就在我们那座冷冻厂忙碌生产之时,东南沿海一船船黄瓜鱼满舱归港,由于产量太大,交通又不便,成堆的黄瓜鱼运不出去,鱼多价贱,跌到每斤五六分钱,更多的小鱼没人要,烂在码头被直接抬去沤肥。当年,国家号召老百姓多吃鱼,支援渔民生产,吃黄瓜鱼便成为一种爱国行为,黄瓜鱼还一度被戴上了“爱国鱼”的帽子。

掠夺性的捕捞下,黄瓜鱼断子又绝孙,它的三大种群几乎先后全军覆没。尾随而来的改革开放,工业的无节制发展,使得沿海城市的江河入海口及港湾水域遭到不同程度污染,农药残液、工业废水等有害物流入近海,围海造田等海洋工程又使水流环境改变……黄瓜鱼近海产卵环境恶化,很快在它们的故乡一步步走向了衰亡。

有天,在被誉为闽菜百年前肇始之地的福州聚春园,领教了一道名菜——全折瓜。“瓜”是闽地方言对黄瓜鱼的称呼,古书记载其“肉极清爽,不作腥苍,按闽中或呼黄瓜,瓜,花音之讹”。“折”是福州方言里的量词,有头有尾、完完整整一条鱼的意思。黄瓜鱼刮鳞除鳃后,用筷子从口中插入,顺腹壁捅到底,用力一搅,拖出内脏,鱼形完整。洗净揩干,在鱼身两面间隔两厘米左右剞上柳条花刀,用研磨细的番薯粉敷匀鱼体,再把五花肉、去籽辣椒、净冬笋、水发香菇、葱白均匀切成约寸许长的丝料。

旺火烧锅,花生油七成热时,鱼投入油锅两面烹炸,待色泽金黄时搁漏勺沥油,然后放入大腰盘,撒上胡椒粉。与此同时,另一炒锅已置旺火,将油烧至七成热,把五种丝料下锅煸炒一分钟,加入酱油、白糖、米醋和猪骨汤煮沸,用湿淀粉勾芡后,添半调羹芝麻油推匀,浇在刚出锅炸酥的鱼体上,登时吱吱作响。

这道福州地区的传统佳肴,穿越近百年历史,成为福州人佳节团聚、婚喜寿庆宴席上的吉祥菜和押桌菜,除了有滋有味,还被赋予了美好寓意。细观此菜,鱼体色泽金黄,缀以红、白、黄、绿、褐五色丝料,鱼皮酥脆鲜香,鱼肉细嫩甘美,芡汁红润,酸甜可口,十分喜庆。除了年年有余这样妇孺咸知的传统寓意外,菜肴中整条鱼首尾俱全,还有有头有尾、十全十美的寓意,是年夜饭桌上一道不可或缺的大菜。过去福州婚宴席上的全折瓜,客人是不能动箸的,必须完整留给主人,以此祝愿新人婚姻美满,有始有终。

眼睛和味蕾很快就找到了三十多年前的记忆。当年,只有请朋友到家吃饭时才烧这道菜。少做的原因是,没有两口锅,勾芡汁浇在酥鱼上的嗞嗞声响只得被舍弃,而锅里一两斤滚沸的油,炸完鱼还得立马倒出来再炒辅料,费事耗时。即便做,形式上也省了很多,不讲究完美,杀鱼时就是切开鱼腹去内脏,没有什么色彩讲究,勾芡汁一浇就可上桌,但口味酸甜、外酥里嫩的感觉从来一致。

兴许是带着赎罪的心理,在黄瓜鱼洄游产卵的闽东三都澳官井洋,中国人到底还是把濒临灭绝的黄瓜鱼人工养殖成功了,大约卖二三十块钱一斤。闽菜里那些用黄瓜鱼做食材的名菜,诸如瓜烧白菜、松子瓜鱼、椒盐瓜鱼、油炸瓜尖等,总算是恢复了有源之本。只是,野生黄瓜鱼通常栖息在六十米水深,而所谓的深海网箱养殖都难抵达这个深度,水压不够,鱼的脂肪含量高,况且渔民和消费市场都热衷于物丰价廉,饲料里什么生长素呀,抗生素呀,绝对不会少。这样养出来的鱼,口感味道与野生的比大相径庭,肉质松垮糜烂不成形,也缺了清甜鲜香。有经验的厨师在烹制人工养殖的黄瓜鱼前,常会用加入葱姜的盐水浸泡一小时左右,这样可以让肉质紧结,口感上更接近野生大黄鱼。

中华美食技艺代代相传,一直独步于世界,然而生生不息的食材却常常被人为掐断了源头。地道的大众食材失落,变异的替代品登场,就好像神人说龙肝凤胆之味,你永远产生不了共鸣,搞到最后,连说者本人也索然寡味,很是无聊。今天,我们的感受和体验已经远远落后于古人,无法同日而语。那些源远流长的美妙滋味会不会长眠于典籍,成为一种货真价实的传说呢?

这叫人怎么不怀念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