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短篇小说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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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假先知

西部非洲

[塞内加尔]森贝内·奥斯曼

森贝内·奥斯曼

Sembene Ousmane,1923—2007

电影导演、作家。出生于塞内加尔。曾做过渔民、管道工、砖匠、机修工,后做过法国马赛码头搬运工和工会主席。他根据这些经历写了《黑人码头工》(Le Docker Noir,1956)。其他长篇和短篇小说有《上帝的木片》(Les Bouts de Bois de Dieu,1960)、《部落伤疤》(Voltaique,1962)、《汇票》(Le Mandat,1966)、《夏拉》(Xala,1973)和《帝国最后一个人》(Le Dernier de l'Empire,1981)。导演的影片包括《汇票》和《夏拉》。

马哈茂德·法尔,面如青铜,鹰钩鼻子,脚步飞快——尽管没有他那如鹰般的目光快。他是塞内加尔穆斯林后裔,忠实地恪守着其祖先的遗训:“我的东西是我的,你的东西我们也要分享,无可抗拒。”马哈茂德不干活,更确切点说,他不乐意为了干活而浪费生命。孩子们调皮地问他:“马哈茂德,为什么你老家那里没有猫?”他总是说:“我确实不知道。”

他总是这样搪塞过去,避开猫的话题。因为猫像他一样,喜欢靠人喂养而无所事事——这正是在上塞内加尔看不到猫的原因。那里土地贫瘠,当地居民黄昏时支起帐篷,黎明时收起。流浪者养不起动物。常言道物以类聚,可这两类却相克。在那个地方,偶尔看到猫,就会让人生起怜悯之情。

马哈茂德·法尔厌恶了无所事事,口袋空空。他决定往太阳落山的方向去,也就是比拉勒人居住的地方。在他看来,这些皮肤似乌木的人都低他一等。把这些人阉割了,叫他们去守护他的成群妻妾倒合适,不会有为孩子的生父发生争执的问题。

来到塞内加尔后,马哈茂德·法尔换了个名字。他自称艾德拉,这个名字让他畅通无阻,所到之处皆受到应有的礼遇。艾德拉在毛里塔尼亚学习过《古兰经》——塞内加尔人对这样的人一直充满敬意——他就靠这来渔利:主持祈祷仪式,耽于没完没了的跪拜礼。当地人满怀敬畏,感到高贵的艾德拉有一位后裔来当他们的伊玛目,是他们三生有幸。

像他的同行猫一样,马哈茂德弓着背,驮着这些赞语。他天生有副美妙的歌喉,得以愉悦周围人,把音节努力吟诵得变化有致,诗行结尾处平缓而止。每天五次祷告之间,他就蹲在一张羊皮上,数他的念珠。

吃饭的时间到了,马哈茂德坚持与其他人分开用餐。他会把自己的唾沫惠赠给儿童和成人,仅以此表示谢意。他们一边把唾沫抹到脸上,一边说着“阿门!阿门!”,不禁让人猜测,在马哈茂德的意识深处,当他与真主独处时,他是如何看待自己行为的。

因为不习惯于定居,他赶着场子,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每到一处总是以传统习俗受到接待:“每个陌生人都能分享他杯中的羹。”这位贵客一开始百依百顺,但是渐渐地,他越来越挑剔。按照他的逻辑,晚上睡不着是因为吃了蒸粗麦粉的缘故,因此抱怨消化不好。招待他的主人们因为滞留在通往天国的路上纷纷焦急起来;他们尽力将吃的做得可口,满足他挑剔的口味。但是有时他无所顾忌地奔到厨房,命令做他爱吃的。这往往只是兄弟之情的体现。

马哈茂德一边享受着丰盛的食物,一边在积攒着钱币,尽管他从未觉得自己获得了应有的报酬。这些黑人肯定不会敬重祈祷的价值。而且还有一件事——为什么他们坚持养猫?每次他在一家人家看到猫,就觉得头发竖起,仿佛雄猫发怒时耸起的毛。他拉长着脸,把猫赶出去。有时他布道,宣传猫如何无用。

虽有这些小小的不愉快,马哈茂德·法尔还是感觉到,经过了几个月,他作为一名传道者的声誉与日俱增。满腹经纶、受人敬重的人遍布各地,然而这些学经者、隐士、注经人嘴里念叨的只有一句话:“我的摩尔人,我的摩尔人。”马哈茂德私下想,他们疯了。“我的摩尔人!我的摩尔人。为什么是我的?有谁曾听说过黑人买摩尔人?果真如此,世界岂不颠倒了!”

他在纸片上画了更多的符号,让人们随身带着。他布道更加卖力,借此隐藏他的出身和真实意图。为了进一步提升自己的威望,他甚至宣布他的身体被驱出了非纳里迪安南,即地狱。民众居然欣然相信了他的话,接受了他所做的一切。

几个月过去了,马哈茂德发现他的钱在稳步增加。一天早上,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来时一样出人意料。年长的人凭着智慧说:“如果夕阳引来陌生人,不要在旭日东升时去找他。”

马哈茂德肩上扛着战利品,兴冲冲地朝着心爱的阿特拉斯山脉走去。他日夜兼程,只稍微休息了几次,一路上边想着怎么花掉这笔巨款,边小心不要碰上可疑的人。为此他抄近道向北走,走这条道,他必须穿过蒂德家族领地。该家族是异教徒,崇尚拜物教,当然马哈茂德是不知道这一点的。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乐着:“谢谢撒旦,我相当懂得这门艺术——占用别人财产的艺术。”

此时正当旱季。太阳的射线,仿佛火焰喷射器,向稀稀拉拉的绿色草丛喷射着火苗;风肆虐着,草丛一律倒向远处的岸边,风呼啸着,仿佛要打破单调的、令人无法容忍的沉寂。热浪从炙热的地面向空中弥漫。动物的残骸经过多次肢解、剔除后干干净净,让风一吹,渐渐被沙子掩盖了。空中的鸟飞过时惨叫着,仿佛在向大自然申诉。宁静和不安交织在一起。

就马哈茂德目力所及,没有看到任何生物。只有一棵形单影只的树。一棵奇怪的树——树上长着繁茂的叶子,因而奇怪。这是地狱里唯一的幸存者,一棵罗望子树。

差不多该祈祷了。马哈茂德由于长途跋涉累得不行,又由于天气热得受不了,便在树边踌躇,不知道该在睡一觉之前祷告,还是睡好觉之后再祷告。必须做出决定,而最终他决定先睡一觉,便在罗望子树荫下躺下。可这是什么?他突然坐起来,大叫道:“嘿!嘿!就是你,上面的人,下来!”尽管只有他一个人,声音还是很响。

声音在四周回响着。他一连叫了三次,都没有人回答。他站起来,忽左忽右,又忽西——朝着夕阳的方向——忽东地跑着。但是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只有他还有那棵树。他更加疑虑重重,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催他赶紧把财宝埋起来。他挖了个坑,挖到可以伸进整个前臂时,对四周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他返回到原地,继续往下挖,一直挖到原来两倍的深度,再次对周围观察一番,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没有一个人。他手搭凉棚,以便更加清晰地看见茂密的树叶深处。没有人藏在里面。他再次回到坑边,继续往深处挖。挖好后,他坐到坑里面,数着他的迪拉姆,在寂静中钱币发出清一色的叮当声。马哈茂德高兴了,再次确认后,就把所有的钱都埋到了坑里,然后伸展身体,躺在埋起来的宝藏上,准备睡觉。但是他记起来,该给真主的那份也在坑里,因此对着真主承诺:“我欠着您的……”

所有的事情都办妥了,不一会儿睡意袭来,马哈茂德睡着了。他做了个甜美的梦,在梦中他飘越过沙漠。放眼望去,沙漠浩瀚无垠,沙丘处处。骆驼像平静海面上的航船,沉稳前行,头连着长长的颈子上下摆动;尽管正刮着风暴,缰绳却牢牢地拴在铜制鼻环上。沙粒比钢还要硬,刺穿了衣服,戳着皮肤。接着梦变得有些真实了。马哈茂德发现自己被一个精瘦半裸的黑人举起。那个人把坑中宝藏洗劫一空,然后不慌不忙地开始剃他的头。谢天谢地!马哈茂德终于站起来,头晕眼花地感谢了真主,打了个哈欠。

马哈茂德是位好信徒,他想起了祷告的事——一天里的第一次祷告。(如果没有水,沙浴也是允许的。)他先用沙子慢慢搓着双手、双臂,清除上面所有的污垢,然后抹到脸上和头上。做着做着,他突然一惊:浓密的头发摸不到了。他连忙用双手摸头,指头在头上找着。头发没了——头是光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才控制住自己。他把手移到面颊上,发现胡子也没了。马哈茂德虽然气得眼冒金星,却惊得呆住了,他开始明白一件奇怪的事降临到他头上了。他认为他能听到各种声音。那么声音就在这儿,但发自意识深处:

“是真主把你的毛发剃光了。”第一个声音说。

“你怎么会这么想?真主不给人剃发的。”

马哈茂德听着对话,气得脸色发青。接下来的话遭到了嘲笑。

“要信仰真主,他的仁慈无处不在!”

“哈哈!你真好笑。当你在欺诈那些可怜的家伙时,你是以谁的名义?”

马哈茂德拼命摇头,试图让这些声音消失,但是没有效果;他只好用双手捂住耳朵。他什么也不想听,但是声音依然在继续:

“祈祷吧!”一个声音命令他,“你已经漏掉两次祈祷了。”

“先看看你的钱吧。”另一个声音建议道,“没有钱,就没有人尊敬你,你就买不起骆驼,你就会忍饥挨饿。先看看钱在不在吧!保证每天能吃饱肚子了,祈祷就容易得多。”

马哈茂德听从了这最后的劝告,他爬着四处寻找,用尽浑身力气把土和沙子扒到一边,用力之猛,非常人能做到。羊陷入绝境会乱咬,谁要是阻止马哈茂德找藏宝的坑,他一定会咬谁。他浑身是汗,蹲在地上,伸着舌头,很容易被看作是只巨蟹。他用双脚把土从坑里推开。遮裹身体的长袍束缚了他,让动作慢了半拍,他用力扯开了衣领,再次聚集力气,继续挖下去。终于挖到了底,令他惊愕的是,里面埋的竟是他柔滑光亮的黑发。

他举起自己的头发,困惑地看了一眼,又盯着空空的坑。他抬起双眼看着树,让真主做证:“向真主起誓,这个人不是我。”

他一手拿着头发,一手撕扯着,眼里布满泪水。“向真主起誓,我不是马哈茂德·法尔!”他又说了一遍,语带抽泣。

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的朋友,我的老朋友马哈茂德·法尔,来吧,救我,告诉我我是谁!”

回声比叫声更响,把叫声压下去,闷闷地抛向平原,像一块石头掉到镀锌铁皮屋顶上。声音消失在远方。他慢慢地喃喃道:“老朋友马哈茂德·法尔,别跟我玩这把戏了。我们早认识了……”

他竖起耳朵,凝神听着眼力无法到达的地方,但是什么都没有听到。只是一片空虚。过了一会儿,嘲讽的声音回来了。

“你还不去祈祷?”第一个声音说。

他几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他站起来,面对着麦加,然后举起双手过太阳穴。“伟大的真主!伟大的真主啊。”他开始祈祷起来。

但是他的目光却溜到了藏宝的位置。

“你遭到抢劫时,仍然能祈祷吗?”

“问问真主谁是贼。”另一个声音说道。

马哈茂德站在那儿,举着双臂,不知所措。突然他想起了刚才做的梦。“我刚才没有睡着。”他想。

他见到过那个贼,他被剪发时甚至都觉察到了。真主没有阻止贼,这一切是真主让做的。

“不,我不再祈祷了。”他低声说,心想安拉不会听见他的话。

他绕着树走了三圈,期望能发现脚印,但是什么都没有看到。高高的天上,迁徙的鸟儿开始快乐地唱着歌。马哈茂德对着鸟儿咆哮,诅咒。突然他觉得自己很孤独。

“以摩尔人的名义,”他喃喃说,“这些奴隶的儿子都是贼。”

他愤怒了,像疯子一样从树旁跑开,冲进沙漠,已被撕破的长袍在风中拍打着。他这才懂得了,做贼不必信仰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