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元朝一百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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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既是安答,也是仇敌——成吉思汗与札木合

与其他帝王一样,成吉思汗的一生中,也有无数炮灰对手来衬托他的辉煌。在有关他的历史叙述中,这些对手有的庸懦,有的无能,有的缺乏智慧,都符合炮灰的设定。但有一个人例外,在众多史籍中,这个人的形象都十分正面。尤其是《蒙古秘史》,在这部作为元朝时期秘藏宫中只给皇室子孙阅看的“秘本”中,对这个人的记述也没有贬低。可见成吉思汗及其子孙对这个人甚至是欣赏的。

这个人就是札木合。

札木合是成吉思汗的“安答”。安答被译为“义兄弟”,不过,这个翻译并不准确。安答之间并无长幼之分,也并非“异姓兄弟”,更像是一种朋友的升华版。在草原上,男人之间互称安答是一种神圣的誓约,要守住“二人从今往后宜彼此相顾,彼此永勿以恶语相侵而相弃”的誓言,在紧要关头还要将生命托付给对方。

而札木合是成吉思汗自幼便结拜的安答。

成吉思汗十一岁时,与札木合“在斡难河冰上一起打髀石玩的时候,两人就互相称为安答了”。第二年春天,两人“再次互相结为安答”。

两个孩子,两次结为安答。人们在童年时都会有极为亲密的玩伴,也会效仿大人结拜,但这种结拜总是游戏性质的,难以持久。当长大成人时,要么已经形同陌路,要么只是喝酒时作为笑谈。

成吉思汗和札木合并不是这样,他们的友情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

成吉思汗十七岁的时候,娶了与自己有婚约的孛儿帖为妻。可新婚生活不到一年,孛儿帖便被仇家蔑儿乞部抢走了。

此时成吉思汗身边的部众只有几百人,根本无法与拥有数万骑兵的蔑儿乞部相抗,他只好去寻求帮助。与他有交情又有实力相助的,是克烈部与札木合的札答阑部。

克烈部的脱斡邻勒汗是成吉思汗父亲也速该的安答。当年,也速该统领着蒙古各部,是威震一方的英雄;脱斡邻勒却被自己的叔叔夺走了克烈部的统治权。也速该为安答出头,出兵帮助脱斡邻勒夺回了汗位。成吉思汗在结婚之时,将妻子的嫁妆,一件极为珍贵的黑貂皮皮袄送给了脱斡邻勒,并拜其为义父。向克烈部求助,可谓既有前恩,又有新缘,所以脱斡邻勒出兵两万相助。

对于札木合,成吉思汗却没有父辈留下的恩情,也没有珍贵的礼物相赠,而且两个人的身份此时也天差地别。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死后,蒙古各部各奔前程,而大部分部落都投奔在札木合的麾下。此时札木合的札答阑部足可调用两万骑兵,是草原上的强部。成吉思汗此时却是个连妻子都保不住的弱小者。

成吉思汗能够凭借的,只有幼年时两人结为安答的情分。

札木合用行动证明了友情的可贵。他不但毫不犹豫地出兵一万相助,还做出了让人感动的表白:“得知安答的家被洗劫一空,我的心都疼了!得知他心爱的妻子被夺走了,我的肝都疼了!……我祭了远处能见的大纛,我敲起黑牤牛皮的响声鼕鼕的战鼓,我骑上乌骓快马,穿上坚韧的铠甲,拿起钢枪,搭上用山桃皮裹的利箭,上马去与合阿惕篾儿乞惕人厮杀。”

札木合成为联军的统帅,击破了蔑儿乞人,为成吉思汗夺回了妻子。

后人看书觉得简单,但打仗不是游戏,谁也不能保证必胜,如果失败后果可能极为严重。能搭上自己一半的身家,为朋友去踏上胜负难料的战场,有几人能够做到呢?

在这之后,成吉思汗和札木合一起放牧,“重申安答之谊”,进行了第三次结拜。也许因为前两次结拜是在童年,这一次,则是要以成年人的身份来结拜,为的是让友谊更加牢固。

然而,成年人的世界有太多利益,要维持友谊,远比童年时艰难。札木合麾下的部众,很多都是成吉思汗父亲也速该的旧部。成吉思汗若想重振家业,就需要让这些部众回到自己身边,而札木合自然也无法坐视自己被削弱实力。两个人的矛盾无法化解。

终于有一天,札木合似乎不经意地对成吉思汗说道:“安答!靠近山扎营住下适于牧马;靠近涧水扎营住下适于牧羊。咱们在哪里扎营呢?”

札木合的意思是,放羊的人与放马的人终究无法同路,我们还是不要凑在一起,各奔前程吧。

成吉思汗也明白,自己和安答分手的时候到了。他连夜率部离开了札木合。

在此之后,两人的矛盾越来越深,从成吉思汗称汗时札木合的恶言相向,到札木合族弟因盗马被成吉思汗的部将所杀,再到双方对垒的“十三翼之战”。

不过,在一系列争斗中,似乎两人心中都有着诸多不忍。“十三翼之战”中,札木合取得了胜利,但面对损失惨重、仓皇退入哲列捏峡谷的成吉思汗败军,他并没有乘胜追击、斩尽杀绝,只是淡淡说了句“我们迫使他们躲避到斡难河的哲列捏峡谷里去了”,便撤军回营。成吉思汗在获得了众多贵族的归附之后,实力大增,却在长达三年时间中都没有予以报复。

虽然决战在所难免,但还是让它越迟越好吧。

到了1201年,该来的一切终于还是来了。

这一年,合答斤部、撒勒只兀惕部、塔塔儿部、朵儿边部、亦乞列思部、翁吉剌部、斡罗剌思部、篾儿乞部、斡亦剌惕部、泰亦赤兀部等十一个部落首领在阿勒灰河立誓结盟,拥立札木合为“古儿汗”,也就是众汗之汗,准备向成吉思汗发起全面的进攻。

如果札木合没有称汗,双方虽是敌人,却未必要生死相搏。而他和成吉思汗一样都成为可汗后,两位安答也就注定要有一个死在对方手里。

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十三翼之战”时札木合能够取胜,但这一次,他已注定失败。虽然他“雄勇有大意,能用其民,时人以为贤,称之曰薛禅(蒙古语,意为睿智)”,但他并没能改变自己部下的组织方式,仍是贵族的松散联合。而成吉思汗则已经开始了打乱原有组织形式、排挤旧贵族、不分身份提拔将领的举措,而且利用主宰战利品分配而加强了集权。两股势力的角逐,往往不是取决于谁人多势众,而在于谁能够更大程度地动员力量。当札木合的部队中贵族们可以在战况不利时自行撤退,而成吉思汗的部队却在军令的制约下在任何情况下都死战到底的时候,战争的胜负就不再有悬念了。何况,成吉思汗背后,还有他义父,克烈部脱斡邻勒汗的帮助。

在阔亦田(今呼伦贝尔盟陈巴尔虎旗海拉尔河北岸支流莫尔根河之北的辉腾山及其附近辉腾村一带),双方激战的结果很快见了分晓。札木合的十一部联军被彻底击溃,他也从古儿汗成了到处寄人篱下的流亡者。

但他毕竟是被称为“薛禅”的能人,即使失去了势力,仍给成吉思汗带来无尽的麻烦。在他的运作下,克烈部与成吉思汗反目,让成吉思汗遭到了生平最惨重的失败。在他的怂恿下,蒙古高原西部的乃蛮部东进与成吉思汗争夺霸权,使得成吉思汗不得不在需要休整时发动决战。

可札木合作为成吉思汗唯一看重的对手,他都未能摆脱自身局限而获得胜利,其他势力又能有什么胜算?札木合也看出大势已不可阻挡,最终放弃了。在成吉思汗最后歼灭乃蛮部的战斗中,他在乃蛮部塔阳汗(也译为“太阳汗”)的身边大肆夸耀成吉思汗的强大,使得乃蛮军心大乱,然后自己悄然走掉了。

走之前,札木合给成吉思汗送信:“塔阳汗听了我所说的话,已吓得发昏,惊奔高山上去。安答,你要坚定。他们并无迎战的气象。我已离开乃蛮部。”也许,札木合是想送给安答最后一份礼物,然后远遁隐居。

性格决定命运,逃亡中的札木合仍然摆着贵族的架子,结果侍卫背叛他,将他绑送到成吉思汗面前。

面对自己的安答和仇敌,成吉思汗说道:“如今咱俩又相会了,咱俩仍还相伴为友吧?以前咱俩互相依靠,都是大车的一条辕,你却产生了分离的念头。如今咱俩可以在一起,互相提醒忘记的事。熟睡不醒时,可以互相唤醒。你虽离我而行,终究还是我的有吉庆的安答。”

成吉思汗这番话既无责备,也无悲伤,更无胜利者对于失败者的傲慢和鄙夷,这时候的他,只想重拾童年友谊,希望安答还是安答。

但很多东西一旦丢失就无法追回。

札木合的回答既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恨,更没有失败者的卑躬屈膝:“想当年年轻时,咱俩互相结为安答。后来被外人挑唆,被他人离间,咱俩分离了。今安答你仍愿与我作友伴。但我以前能与你作友伴时,不曾与你作友伴;如今安答你已平定全国,兼并邻部,汗位已归属于你,天下已定,我与你作友伴又有何用?我若不死,只怕会使安答你夜里睡不安稳,白天不能安心,只怕会成为你衣领上的虱子,衣襟内的刺……安答你降恩吧,令我速死,以安安答你的心。安答你降恩处死我吧,但愿不流血而死去就好。”

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中,很少有如成吉思汗和札木合一样,曾经肝胆相照,曾经生死相搏,而在一切尘埃落定时,仍能赤诚相见的对手。最终,成吉思汗处死了札木合,并将他厚葬。

当札木合入土为安之际,一段有关安答的传奇最终落下了帷幕。成吉思汗也彻底抛下了曾经的过往,开始走出草原,成为“世界征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