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的青春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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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我用力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与此同时大脑像一辆高速运作的割麦机,疯狂地碾压着大片的记忆稻穗,只为找出一件事:谢牧,你到底有没有跟林鹿夏滚过床单?

答案无比心酸:我跟林鹿夏之间连一次正式的牵手都没有。更何况以我多年的观察,林鹿夏的腰哪有这么粗啊!显而易见,这是一张水准上乘的合成作品。遗憾的是,网友们可不这么认为,我鼓起勇气扫了一眼微博下面的留言:

——天啊!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

——秀恩爱,死得快。

——突然觉得好恶心啊,劈腿狗去死吧!

——禽兽!放开那姑娘!

——喜闻乐见!大仇已报!

托王侯家那台Windows 98老式电脑的福,我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接触互联网,这种高调围观幸灾乐祸的评论我不知道留过多少条。现在当事人换成我了,才终于明白曾经自己说过的那些或调侃或谴责的风凉话有多么不负责。

屏幕右上角的转发消息提示还在不断增加,跟我加快的心跳成正比。

赵姐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同事都走光了,她干脆卸下领导架子,靠在我的办公桌沿上,口吻颇为无奈:“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我觉得自己嗓子眼在冒烟:“照片不是真的!”

赵姐轻轻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口气信赖:“我相信你。其实我刚特意下了一款鉴别照片真伪的软件检测过,确实是合成的。”

“我现在要怎么办?”我没了主见。

赵姐十分镇定,思绪清晰:“你先找出合成照的原图,回头我把那款软件的测试结果也截个图,一起发到微博上,跟网友澄清。”

“估计没人会信。在网上,看热闹的人总是选择相信自己想看到的东西。”我心灰意冷,不抱什么希望。

“总好过坐以待毙,而且你就算不跟网友解释,也得跟你女朋友有个交代吧。难道你打算背黑锅?”

对,比起那虚无的名誉,蔚蓝才是最要紧的。

“行,我马上做。”

找合成照的原图分两步,第一是找到头部的原片,这事不难,我跟鹿夏的合照屈指可数,很快就在空间相册翻到了,大二那年秋天林鹿夏跟陈柏言一起来我的大学找我玩,我们三人拍的合照。接着我开始找艳照的原片,这个难度大点,虽然谷歌有一款直接搜图的软件,还是花了我半小时,原图来自两年前一个富二代的手机艳照曝光新闻。

这之后我写上一段文采飞扬又义愤填膺的澄清文字,附上证据图,用蓝色牧人的账号发布了微博。很快便有粉丝在下面留言,有支持有质疑,更多的则是持观望态度。

“OK,剩下的交给时间吧。”赵姐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谢牧,你有没有想过发照片的人是谁?”赵姐问。

这个问题忽然让我警觉起来:“估计……是熟人。”

“其实我刚还帮你查了下,那个微博账号一看就是马甲,找不到任何线索,对方显然有备而来。但是看得出他对你的私生活十分了解,你平时有得罪过身边的朋友吗?”赵姐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像是原本慵懒的雄鹰看到了可口的猎物,“该不会……”

“刘雯雯。”我几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知道我QQ空间相册密码的人无非那几个好朋友,这些朋友里动机成立的人只能是刘雯雯。而且高中的时候,刘雯雯就开始自学视频剪辑和图片后期——那时候她的梦想是当MV导演,策划这件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是我害了你,那天我不应该激怒她的。”赵姐十分愧疚,“不过那个女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怎么能怪你。”我沮丧地摇摇头,“就算当时你不替我解围,这事恐怕也避免不了。”

“你们之间……”

“一时说不清楚。”我本能地回避。

赵姐不再多问。

半分钟后,蔚蓝打来了电话,我都不用接,就知道她一定是看了那张合成照。

“我恐怕得先走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匆忙收拾东西。

赵姐理解地点点头:“好好跟她说,别又吵起来了。”

今晚蔚蓝提前下班了,她没有换下职业装,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郁郁寡欢地站立在医院外的街道上,像在等一辆永远不会来的公共汽车。我的摩托车在她身边停下,摘下安全帽递给她,她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我发誓,那张照片上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

“我知道,看到照片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假的了。你锁骨下面有一颗黑痣,而且你的肚脐眼也不是凸出来的,身体的特征根本不匹配。”蔚蓝思路清晰,眼中却依然充满了困惑,“我只是很奇怪,谁非要做这种事情呢?那个人显然是你身边的朋友,冲着我来的。”

她全猜对了,她甚至已经猜到是谁,却没有说出名字。我知道瞒不住了,于是把这几天的事都坦白了,蔚蓝静静听完,伸手从我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十分诧异:“你要做什么?”

蔚蓝没回答,开始翻通信录。

我忙夺过手机:“你该不是想给刘雯雯打电话吧?”

“既然你不敢找她,我来。”

“找她做什么?”

“做什么?”蔚蓝生气地凝视我,像在看一个荒谬的笑话,“她处心积虑地损坏我男朋友的名誉,离间我们的感情,难道我这个女朋友要忍气吞声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吗?”

“算了,蔚蓝……”我息事宁人地搂住她的双肩,“这事只要我们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毕竟是朋友,我不想闹得太难看。”

“这算哪门子朋友?朋友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情吗?”蔚蓝委屈极了,“谢牧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你交朋友都不讲原则的吗?”

“不是,蔚蓝,我没护着她……”我忙上前抱住她,“以上只是我的猜测,现在就算去找她,她也肯定不会承认。这样吧,回头我托朋友帮我查一查,如果确定是刘雯雯做的,我一定让她跟我们道歉。”

蔚蓝深埋着头,她那么聪明又怎会不知道我这是缓兵之计。但她懒得再争辩,任由我把她抱在怀中,身体一直倔强地紧绷着。

大约半分钟过后,她从我的怀中欠身出来,声音喑哑:“抱歉,刚是我不好,不应该那么小气。”

“不,是我不好。我保证,以后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我再一次把安全帽递给她,“饿了吧?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不了,一个同事有急事请假,我还要去替她的夜班。你快回去吧。”她勉强朝我挤出一个笑容。

那个言不由衷的笑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的心。以前我们没在一起时,蔚蓝总是朝气蓬勃没心没肺的,在一起后,她的强颜欢笑和小心翼翼却多了起来。

“蔚蓝。”我轻轻叫了一声,她没有回头,落寞的身影就那么安静地融进夜色中。

回到家,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彻底追查这件事的幕后黑手,给蔚蓝一个交代。

我读大学时混迹过一个网络计算机同好的生僻论坛,在上面认识了几个厉害的黑客,现在他们大多在大型门户网做安全维护。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我很快查到了ID地址是本市的电信用户。接着我又联系上在电信工作的大学同学,让他帮我查下户主,朋友说他还在外头出差,回公司就帮我查。

我跟朋友客气了几句,刚收线,手机又闹起来,看到刘雯雯三个字时我着实吃了一惊。

“喂,谢牧。”一听她那理直气壮的声音,就知道不是来道歉的。

“有何贵干?”我客气地问。

“今天过得怎么样?”她语气轻佻,隐隐压抑着得逞的冷笑。原本我还想心平气和跟她谈一谈,这句幸灾乐祸的“问候”把我给激怒了。

“刘雯雯,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我就打个电话给你,什么意思不意思的。”她不以为然。

“你不觉得自己太过分了吗?”

“……”那边停顿了下,“是,那天我来公司闹是不对……”

“谁跟你说那事了,我说的是照片这件事!”

“什么照片呀?”她装无辜。

“把我跟鹿夏的PS裸照发网上,不是你做的还能有谁?”

“哈,什么裸照?”刘雯雯声音高亢而造作,“看不出嘛,你小子还挺有本事啊,都跟林鹿夏发展到那一步了,学什么不好学人家玩艳照门……”

我胸口一阵恶心:“别装了,现在就咱俩没外人。你不就是想来问我有没有跟蔚蓝分手吗?抱歉,让你失望了,我俩好得很。”

“喂,谢牧你这人是不是有病啊?我好心来关心一下你,你别血口喷人。”

我早料到她不会承认,不屑地冷笑一声:“关心我?得了吧!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啊?我去广州那三年你哪次打电话给我不是借钱啊?刘雯雯,人在做,天在看,我有没有血口喷人大家心知肚明!”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不欠你什么!”刘雯雯倨傲的语气冷了几分。

我变成一条毒蛇,张开愤怒的嘴,露出狰狞的毒牙:“哪敢啊,你怎么会欠我呢?要欠也是我欠你呀,我们都欠了你,都应该跪下来哭着求你原谅才对!”

“混蛋,谢牧!”刘雯雯破口大骂,“对!是我,是我干的!你跟林鹿夏的裸照就是我合成的,你能拿我怎么样?叫警察来抓我啊!来啊!我告诉你,我不好过,你们也休想好过。我就是要搅得你们不得安宁,我就是要让你们身败名裂,你们欠我的下辈子也别想还清……”

我一把将手机甩到了墙上,它发出痛苦的哀号,四散成几块零件。很好,我如愿以偿地激怒了她,牙还牙地伤害了她,可为何内心没有复仇后的喜悦,只有痛苦和压抑。

我关掉电脑,房间彻底黑下来。

我忽然想起初三那年暑假的某个深夜,烛光摇曳,四处飘散着清幽禅香味的灵堂里,屋外知了声和蛙声一片,守灵的大人们围坐在内房搓麻将,亲人的丧礼像是一场名正言顺的家族聚会。只有刘雯雯孤单又难过地跪在地上,目光倔强地盯着她妈妈的黑白遗像,我偷偷跑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不知何时,她轻轻拉住我的手,小而冰凉的指头带着轻微的颤抖,她说:“哥,我怕。”

翌日,星期六,我精神萎靡一觉睡到大中午。门铃不歇气地一连响了十几次,我从软绵绵的睡意中挣扎着醒过来,无精打采地下床开门。

门外的王侯一脸衰相,活像是刚被几个小混混堵巷口给勒索了。自从他跟Beryl结婚后,那个整天穷开心的小少爷再也不见了。他怨气十足,进门后就开始抱怨:“这日子没法过了!我感觉自己就要步陈柏言后尘了,有没有什么好点的逃婚指南手册推荐下。”

“得了吧。”我把凌乱的沙发腾出来,让猴子坐下,转身开冰箱拿饮料,“就你这三岁小孩的生活自理能力还学人家逃婚呢!”

猴子恬不知耻地接过雪碧,一口喝光:“啊……真舒爽!再来一杯。”

“十块钱。”

“谈钱多伤感情呀。”他煞有介事地捂着自己的胸口,好像受到了重创。

“你不知道没有金钱的感情只是一盘散沙吗?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我又给他满上一杯。

他开怀大笑地接过饮料:“哎,哥们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都只能喝夏日冰饮凉白开了,饮料零食就跟禁品似的,一经发现小则跪键盘睡沙发,大则刷马桶唱《好汉歌》。”

“看不出你们小两口还蛮有生活情趣嘛!再过一阵子估摸着就该鞭子伺候了吧。”跟猴子贫嘴耍贱是我的乐趣之一。

第二杯雪碧下肚后他不贫了:“小谢,其实我今天找你是想商量点事。”每次他一本正经地叫我小谢,就没好事。

“借钱没有!”

“滚蛋!咱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啦?!”猴子抓起一只拖鞋丢我,被我轻松闪开,“说正经的。”

“说。”

“我老婆中了。”

“哦,挺好啊……”我猛回头,大吼一声,“什么?中啦!”

“是啊……”猴子憋着一张便秘脸,“她一个多月没来大姨妈了,估计八九不离十。”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我痛心疾首。

“那天她说自己在安全期,不用避孕,我就信了……现在越想越不对劲,我看她一定是故意怀上的。”猴子悔不当初。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哪知道啊?要知道就不上你这来了!我爸妈倒是乐疯了,说怀了就是缘分,一定要生。哥恨死这缘分了!”猴子跪在沙发上,一把抱住了我的大腿,“小谢你知道我这心里头有多着急吗?我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回头家里又多一小孩,这不是要乱套吗!”

“关键时刻,你倒是特有自知之明。”我实在想象不出王侯带孩子的那一幕,感觉他会因为抢游戏手柄跟自己儿子打起来吧,至于给儿子讲的枕边故事八成也是“从前有个小孩老吵着要听故事后来他死了”这种玩意。

“以前觉得当爹什么的都是好遥远的事,怎么说也得四十岁以后吧……”

“就你这身体素质,四十岁估计得领养了。”我插嘴。

“没想到这么快就摊上了!”猴子愁云满面,小眼睛忽然一亮,“对了,你女朋友是医生吧?让我老婆去医院检查下吧,有些女人好像三个月才来一次!万一搞错了呢?对不对?万一呢!”

“她连值两次班,早上才睡的。明天吧。”

“好。”猴子从沙发上跳起来,一刻也不想多等,“就明天。”

因为爸妈的关系,猴子大学毕业后当过一段时间贷款业务员,起初他对这份工作还是很有热情的,尤其是给人家拨款时豪迈得根本停不下来。头一个月就贷出去好几十万,可接下的回款却成了噩梦。这年头找你借钱时都是孙子,回头还你钱时就是大爷了。猴子自认为是贫嘴高手,可跟这帮老油条一比嫩得像是幼儿园小班刚毕业。最后没辙,还是得他老娘亲自出马。猴子被打击得一蹶不振,之后又走马观花地换了几份工作,不是嫌钱少、工作累、老板太丑就是嫌同事不好相处,借口千奇百怪。那之后他就宅家里啃老了,直到认识了Beryl,这种堕落生活才终结。

Beryl属于典型的中国小女人,精打细算锱铢必较,人生准则六个字:不吃亏、不浪费。她说既然没工作就先把驾照考了吧,迟早要学,何必闲在家里浪费青春。

事实证明,她老婆的战略眼光还是很长远的。此刻我有幸坐上了猴子刚入手的北京现代,一起开往市医院。

猴子拿驾照没多久,上路还不是很稳。偏偏副驾驶座的Beryl还老爱指手画脚:“左拐、左拐!前面有人,减速!你傻啊,刚那老太婆一看就是想碰瓷……啊右闪,快闪!那辆宝马想超车你让他超啊!要撞上你赔得起吗!诶诶,减速慢点,就不怕伤到我肚子里的宝宝啊!你这人怎么回事啊?会不会开车啊!你是猪脑子吗……”

“吵死人了!”猴子脸都绿了,我能感觉到他想把车一头扎进汐江里同归于尽的愤怒,“我说张丽芳你能不能闭嘴!你行你上啊?”

“你吼什么吼!这是对你老婆说话的态度吗?还有,说多少次了不准叫我本名,我最讨厌别人叫我本名了!”

“我就是要叫,张丽芳,张丽芳!张丽芳……”

“王侯你混蛋……”

“你还怀了混蛋的种呢!”

“离婚!我要离婚!”

“离啊,求之不得,我早受够你了……”

Beryl张牙舞爪的模样哪像是孕妇,完全是屠夫。她扑上去跟猴子拼命,汽车左摇右摆像一条狂奔的蛇。我可没工夫劝架,赶紧给自己系上安全带,为一会可能出现的车祸做好准备。

一声急刹,车在马路中央停下。这下好了,猴子跟Beryl终于能专心致志地吵架了,这对新婚夫妇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我分明记得几个月前猴子还高举酒杯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他找到了真爱——看来这真爱还挺不好伺候。

我想笑,却悲从中来。

有时候我也会无语问苍天,既然爱情注定要在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中死去,人类何苦还要开始爱情?所以从这一点来说,人类并非完全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不少时候,人类也是盲目的自虐患者。

谢天谢地,车最终顺利开到了市医院,而不是沉进汐江底。

我领王侯和Beryl去找蔚蓝,说明了一下情况。女人听到怀孕这种事情总是格外兴奋,蔚蓝也不例外,她热情地为Beryl省去挂号,委托一个医生朋友带她去做尿妊娠试验,猴子鞍前马后地陪着,吵完架后他又变回了平时那个没尊严没地位没私房钱的“三无好老公”。

我在大厅等候,随意刷了会手机。

一抬头,蔚蓝脚步轻快地朝我走来,她今天看上去心情不错:“我刚做了一个阑尾切除手术,表现不错,被主任表扬了。”

“我也经常表扬你呀,没见你这么高兴?”我给了她一个拥抱。

“不一样好吗?主任的表扬是会写到实习生转正的能力评估里面去的,比你的表扬值钱多了!”她清澈灵动的眼睛亮了几分,“对了,有件事跟你说。”

“说。”

“下个月我妈生日,到时候你要不要来我家一起过?”

“这就是传说中的见家长吗?”我微微讶异。

“嗯,算吧。怎么?不愿意呀!”

“没有……怎么会啊!”我用僵硬的笑掩饰住内心的慌乱。其实我并非不愿意,只是总觉得爱情一沾上谈婚论嫁好像就会出问题,我知道这是偏见,也在慢慢调整,但这需要时间。

激烈的争吵声忽然传过来,我跟蔚蓝不约而同望过去,医院正门口不知何时聚集了一群人,他们高举着白色横幅,上面用红色油漆写上了醒目狰狞的四个大字:杀人偿命。

后来我才知道,这群来势汹汹的人是一个患者家属请来的群众演员。事情始于一个星期前,医院一个心脏病患者抢救无效死亡。患者家属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也不知道是悲伤过头失去理智还是故意要讹钱,一口咬定自己老公当时的情况并没有生命危险,是医生手术失误才致死,要求赔偿三十万,医院不予理会,她便胡搅蛮缠,三天两头上门来闹,一心想把事情闹大。

一个青涩瘦小的年轻男医生正试图跟那群人讲道理,紧张得话都说不顺了:“患者、患者当时的情况已经很危险……真的不是医院的责任啊。我们有人证,有物证,你们如果不满意可以通过正当的法律途径来起诉,但是请不要聚众在这里抗议,会影响到我院的工作秩序……”

年轻医生的劝阻无异于以卵击石,那群人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这时一个熊腰虎背的男人从人群中冲出来,他披麻戴孝,相比那个哭哭啼啼的大妈,脸上完全看不出悲伤,只有凶神恶煞的痞气:“少跟我叽叽歪歪!我今天要替我舅舅讨回公道……”

他大吼一声:“杀人偿命,血债血偿!”后面的人跟着起劲地重复了三遍。

“你们别喊了!再这样我要打110了……”

“你打啊!有种你就打!杀人凶手!看警察抓谁?”为首的男人逼上去,弱不禁风的医生吓得连连后退,脸色苍白。

“滚一边去,咱们去找院长!”对方顺势将他推倒在地,领着一群人往里面跑,活像一群暴徒。

我跟蔚蓝赶过去,立刻认出了那个带头闹事的人,就说怎么有点眼熟,居然是胡伟大!

“站住!你们想做什么!”蔚蓝张开双手堵住胡伟大的去路。老胡瞠目结舌,一把扯下脑袋上的白布,“蔚蓝!”接着他看到蔚蓝身后的我,“谢牧?!”

“老胡……”我又羞又臊,真想装不认识他,“你这是干什么啊?”

“借一步说话。”老胡忙把我跟蔚蓝拉到了人少的墙角,他也很尴尬,压低声音,“你们怎么在这呀?”

“我陪王侯和他老婆过来做个检查。”我解释。

“我是医生,当然在医院。”蔚蓝冰冷地回答。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这事跟你俩没关系,你们就别管了……”老胡回头看了一眼那群患者家属,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等着他。

“可这件事根本不是医院的责任!”蔚蓝态度坚决,“我知道你舅舅死了你很伤心,但也不能因此就迁怒别人吧?”

“咦,不对啊!”我反应了过来,“老胡你舅舅不是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吗?什么时候有心脏病了啊?”

老胡支支吾吾,一张脸难看得像是被人踩上几脚的包子。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逼问。

“嗨!我跟他哪有什么亲戚关系啊!这不……赚个外快嘛。”

“不是吧,这也行!”我半开玩笑半讽刺,“演技这么好,你这是要角逐奥斯卡吗!”

“太过分了,你们这是医闹!”蔚蓝可没我这么好的兴致,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战栗,“我们医院有一个护士,结婚七年,好不容易怀上孩子,都五个月大了,去年年底就因为你们这种人来闹事,她去讲理结果被拳打脚踢,后来直接流产,差点命都没了……”

“对不起。对不起……”胡伟大羞愧得耳根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要知道这事这么恶劣,打死也不干啊。”

“你赶紧退出吧,我叫警察了。”蔚蓝说着拿出手机。

“别别别!交给我吧!”胡伟大忙阻止,还乐呵呵地赔了笑脸,“票子诚可贵,朋友价更高。若为弟媳妇,两者皆可抛嘛。”

我笑了,蔚蓝可没领情,还是冷着脸。

胡伟大转身跑回去了,他大喊一声:“行了行了,别闹了。都散了,大家该干吗干吗吧。”

原本还哭哭啼啼悲痛欲绝的大妈一见老胡倒戈,立即收了声,蛮横地叫嚣着:“你什么意思啊?什么闹不闹的,你舅舅被无良医生给害死了,怎能就这么算了,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省省吧,别演了啊!咱也就是你请的临时工,二十块钱一小时,吆喝半天了连瓶矿泉水都没有,要不是今天老子的车送厂里去修了,才懒得接你的脏活呢……瞪什么瞪?你医闹还有理了是吧?你这属于恶意欺诈行为,我可不介意做污点证人!”

“你、你……”

“行了!人丑不能怨父母,命苦不能怪政府。别成天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的法子讹钱,一把年纪了丢不丢人。”他又对后面一群演员喊道,“你们也赶紧撤了吧,我这朋友可是律师,回头把你们告上法庭了没好果子吃!”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幸好这些年没少给胡伟大打掩护,我反应出奇的快,一本正经地干咳两声,临时搜刮了几句律师剧里的台词瞎掰起来:“你们的行为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266条,以非法占有为目的,用虚构事实或者隐瞒真相的方法,骗取数额较大的公私财物,最高可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医闹的都是些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文化程度普遍不高,被我这专业的阵仗给唬得一愣一愣的,从起初的交头接耳到作鸟兽散,整个过程就一分钟。当然,为首的大妈溜得最快,别看人家身型肥硕,闪人的速度仿佛练了凌波微步。

一场闹剧至此结束,我方兵不血刃,大获全胜。

负责此事的年轻医生彻底松了口气,连连跟胡伟大道谢。胡伟大虽然将功抵罪,但还是觉得十分愧疚,反过来不停跟我们道歉,蔚蓝很牵强地挤出一个笑,不再说话。

“行了,事情都过去了。”我忙打圆场,“你就当自己是卧底吧,釜底抽薪,效果更好。”

“哈哈,还是你会讲话。”胡伟大赔着笑脸,“要不这样吧,明天晚上我请你们吃饭怎样?”

“明天我上晚班……”

“有时间的!”我把蔚蓝搂进怀里,替她答应了,“不就一顿饭吗,半小时的话能抽出来的,蔚蓝对不对?”

“真的吗?”

蔚蓝飞快地看我一眼,有些埋怨,还是点了点头。

“哈哈,那就好那就好。不然我这心里头真过不去。”见我们领情,老胡总算舒坦了。他左右看了看,“诶对了,你刚不是说猴子跟他老婆来做检查么?检查什么呀?该不会脑子进水打算要孩子了吧?”

我刚想解释,猴子跟Beryl及时出现了。胡伟大看到了Beryl和她手上那张化验单,反应十分迅速:“哎哟哎哟,谢牧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看了看满脸同情的我,又瞅了瞅一脸悲壮的猴子,瞬间易中天老师附体,痛心疾首地大喊一声:“悲剧啊!”

为了方便蔚蓝,老胡把吃饭地点定在市医院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时间是下午五点半,为此我得提前半小时下班。我刚把填写好的早退假条交给行政,手机就响了,还以为是老胡来催人,听到的却是鹿夏有些拘谨的声音。

“喂?谢牧,是我。”

“鹿夏?有事吗?”我往电梯里走,惊喜又意外。

“你现在方便讲话吗?”她今天的态度客气得让我有点不习惯。

“尽管说。”

鹿夏简洁明了地表明来意,她女儿陈漫书已经三岁半,要考虑上幼儿园了。她知道我有一个四岁半的弟弟,目前也在上幼儿园,所以想打听一下。我弟弟那所幼儿园是星城数一数二的机关幼儿园,环境优良,师资力量雄厚,一般的小孩还不让进,院长是我小舅的表姐,我弟弟当初也是走了点关系才送进去的。其实对此我很反对,我不觉得把我弟弟这样一个普通家境的小孩送到一群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小孩当中会好。但我妈固执地认为孩子就应该赢在起跑线上。听到这话我差点没当场笑晕过去,就她天天跟我爸吵架那成长环境,不让弟弟跪在起跑线上我就应该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听起来挺不错的。”鹿夏大概了解了下幼儿园的情况,有些心动。

“当然。”我十分自豪,“这样吧,周末我陪你一块去,我认识校长……”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

我没想到讲话从来都是慢条斯理的鹿夏会如此急促地打断我,像是手上沾上了什么脏东西恨不得马上甩开,我有点受伤,满腔热情变成一道闷雷在胸膛炸开。

鹿夏自知失言,忙尴尬地解释:“对不起,谢牧,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现在你有女朋友了,我老是麻烦你不太好……”

“是不是那晚蔚蓝送你下楼时对你说了什么?”我本能地脱口而出,我无法不想到当晚蔚蓝的反常。而且自那天起,鹿夏确实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没有,你误会了。这是我自己的想法。”鹿夏矢口否认,接着便是沉默。

我站在空荡的电梯里,却像挤在一百个人中间那样胸闷。叮的一声,电梯开了,我忙走出去,朝着手机干笑:“没什么事我先挂啦。”

“嗯,谢谢,拜拜……”

我没有挂,一直等到她欲言又止地收了线。以前跟鹿夏通电话时我总是舍不得挂掉,心存侥幸地觉得说不定还能再跟她多说几句。仔细想想这种卑微的小习惯还有很多,真要命。可能蔚蓝说得对,有时候你放弃一场感情和重新接纳一场感情是两码事。

赶到川菜馆的包厢时,蔚蓝跟老胡都到了,他们点了一桌子菜,两人对坐着,气氛僵冷得像是两个武林高手在用意念对决。我的出现显然救他们于水火,老胡松了口气,一脸“你可算来了”的苦笑。

“猴子呢?”我放下包,在蔚蓝身旁坐下。

“她老婆说他没空不能来了。”蔚蓝慢慢喝着茶,声音冰冷。

“完了,那小子今晚又得跪键盘了,哈哈。”

“相信要不了几年,猴子就能练就一身用膝盖打英雄联盟的绝学。”老胡听懂了我的笑话,机智地接茬。我俩开怀大笑,蔚蓝却面无表情,像是被点了哑穴。我跟老胡仿佛两个学艺不精搞笑失败的谐星,干巴巴地闭嘴了。

三人吃饭,其间我跟老胡努力挑起话题,蔚蓝不停用“哦”“嗯”“是”来敷衍,夹菜也只是象征性地夹了两筷子,有一种黄花闺女被山贼绑架到山里当压寨夫人,面对的一桌美味佳肴宁死不从的即视感。

老胡尴尬地说了一句:“你女朋友不太爱笑呀?”

“没有,她很爱笑的。可能是今天工作太累了。”我解围。

似乎为了配合我,蔚蓝抿嘴笑了下,牵强得好像被人胁迫了一般,我有些不悦。

那之后三人再没讲话,好好的一顿饭变成了煎熬。

走出饭馆时我才想起一件事,忙喊住要往车里钻的老胡:“对了,陈柏言照片那事你怎么告诉刘雯雯啦,可把我害惨了。”

“哎,这事怪我!”老胡惭愧地咧咧嘴,“前阵子她来找我,我一下说漏嘴了。”

“她找你做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胡无奈地笑了笑,“借钱呗。”

我跟着苦笑,说到借钱一事大家都不陌生了,刘雯雯这人借钱最大的特点就是有借无还。当然,我们也从没想过让她还。刘雯雯上次找我借钱时我还在广州,长途电话里她的声音透着颤抖的哭腔,说需要两千块有急用。我没多问,直接打给她了,生怕她会出事。结果收到钱的第三天,她才很滞后地用短信回了我一个敷衍的谢谢,自此再无下文。

“她说要五千,说打算买爱马仕的高仿包。我没那么多,就给了三千。”

“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她明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居然还开得了口。”我十分气愤。

“算了。”老胡认栽地叹了口气,“自从那事之后,咱谁还能真的放着她不管啊?不说了,你快送蔚蓝去上班吧。”

蔚蓝站在不远的路口,一脸等得不耐烦的模样。今天她真的特别反常,像一只高贵冷艳的白天鹅,而我和老胡则是她看不上眼又不得不应付的癞蛤蟆。

“今天实在不好意思,她平时不这样。”我替蔚蓝道歉。

“没事,估计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我气。你俩可别因为我伤了感情。”老胡理解地拍拍我的肩,“女人嘛,多哄哄。”

我送蔚蓝回医院,一路无言。

蔚蓝稍快地走在前面,纤细的身躯顶着一个看上去就很聪明的小脑袋,上面扎着一个清爽又活泼的马尾,曾经这个娇俏的背影总是让我心动,此刻我却看得有些心烦。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大方要包容,女人哄一哄就好,可偏偏就是做不到。

一直走到医院正门口,她才转身,眼神里带着几分灼人的热度:“谢牧,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你说。”

她眼底泛着犹豫,挣扎了一会:“刚才吃饭,你来之前,胡伟大想找我帮他一个忙。”

“什么忙?”

“他想让我帮他弄白加黑。”

“白加黑?感冒药吗?”我不明白,这种药自己也能买。

“现在这药管得很严,私人去药店买的话药量是有严格限制的,还要登记身份证。”蔚蓝解释。

“为什么?”

“因为有些药物里的成分提取出来可以做违法的事,比如白加黑就可以用来制毒。”蔚蓝声音降低了一分,为了让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胡伟大说,他一个朋友想要大批量的白加黑,而我是医生肯定有办法弄到,他倒卖给他朋友,赚了钱回头再跟我平分,我拒绝了。”担忧深深地刻在她的眉间,“谢牧,我知道你俩感情好,不想挑拨离间。但是这个胡伟大,我真的、真的很不喜欢。”

“老胡以前不这样的,那时候他简直视钱财如粪土。”我急忙解释着,“他这几年是在钱上面栽了大跟头,所以才会有点偏激。”

“这已经不是偏激了,是极端。”蔚蓝并不赞同,她神色透着害怕,“为了钱他什么都敢做,这样的人太危险了,你迟早会被他连累,你以后别跟他来往了。”

我的头又开始疼起来,我极力让自己更耐心点:“你也知道,我们是生死之交,从小到大感情那么好,怎么可能说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而且我可以用人格担保,老胡绝不会害朋友。”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医闹的事你也看到了!他现在能害别人,以后就能害朋友……”

“蔚蓝!”我大叫一声,把她给吓呆了,“你能不能别无理取闹了!”

“我无理取闹?”蔚蓝回过神来,眼睛又红又湿,“谢牧,我是在关心你!”

“你这不是关心,是自私!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天下班前,林鹿夏也给我打了电话,说以后要跟我保持距离,我们现在朋友都没得做了!刘雯雯也跟我决裂了。现在又是胡伟大……你是不是要把我身边的朋友赶尽杀绝才满意啊?你真的是我刚认识时的那个蔚蓝吗?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就像个心理变态的控制狂!”

蔚蓝脸色苍白,她痛心地盯着我,眼底的温度一点点冷却。她用力咬着下嘴唇,压抑着哭腔,害怕、失望、愤怒,还有一些难以置信,她拼命摇头:“不,谢牧,自私的人是你,不是我。”她说完转身就走。

我后悔了:天啊,我都做了些什么!

“蔚蓝对不起,刚是我不好……”我边喊边追上,一个人却拦住了我。

有时候我真怀疑彭达是不是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为什么每次我跟蔚蓝发生不愉快的时候他总能这么准时地冒出来。他强硬地挡下我,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拽到了医院外面,我从没想过他那双操作手术刀的斯文双手有这么大的力气。

“蔚蓝要工作。”他冷静的声音中藏着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

“让开!别烦我。”我要绕开他,他移过身体再次挡住我的去路,“我说真的,你敢再上前一步,我就揍你。”

我推开他:“你给我滚远……”

他一拳砸在我脸上,我整个人重重倒地,下颚传来阵阵剧痛,腮帮子肿得像是被人用钳子塞进嘴里疯狂地搅了一阵。

我本应该爬起来,朝彭达扑过去跟他拼命。可当我看到彭达身后那些兴奋异常的围观群众时,我明白眼下无论自己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反而只会让蔚蓝成为同事们的笑柄。

我愣了几秒,像战败的伤兵,看了一眼这个满是耻辱的战场,丢脸地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