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之变”唐高祖让位析
唐朝建立后,李渊改朝换代基本上成功了。随着改朝换代的胜利,统治集团内部争权夺利的斗争逐步明朗化了。
在封建社会里,任何一个统治集团,如果说在夺取权力的过程中还能够步调一致的话,那么,在取得夺权胜利以后,其内部必然为争权夺利而产生矛盾。因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地主阶级的任何成员都不会意识到他们本阶级的共同利益,在主观上都只能为自己的私利而奋斗。所以在取得一定胜利以后,各个成员之间,必然要为分享胜利成果而有所冲突。臣僚们邀功求赏,互比高低;皇帝以此抑彼,甚至杀功臣、树亲信,以示至高无上。在这些错综复杂的矛盾中,他们结党组派,各自拉拢势力,排斥异己,形成各种各样的斗争。唐高祖时的“玄武门之变”,就是这样的问题。
一
所谓“玄武门之变”,就是唐高祖的儿子们为争夺太子地位而发生的互相残杀事件。
从太原起兵到唐朝的建立,以至在唐初的统一战争中,李世民确实是功绩显著,超过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按照封建制度的习惯,李建成因年长做了太子,位居李世民之上。这样一来,必然产生李世民恃功不甘居人下,李建成感到李世民对他是严重威胁的矛盾。李元吉既无什么功绩可言,而且又骄奢淫逸,不孚众望,当然只有靠皇子的身份去分享胜利成果。因而他和李建成的情况有类同之处。另外,李元吉也并非甘居人下者,他也是野心勃勃,对皇帝的宝座梦寐以求的。但他又清楚地看到,如果和李世民一道除掉李建成,太子的地位还轮不到他,因为就功绩和威望而言,和李世民相比,他都望尘莫及。如果他追随李建成先除掉李世民,然后再与李建成交锋,就会容易取胜。所以他说:“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李世民的部下也认为他“终亦不事其兄”。[1]这些因素,决定了他必然在矛盾中处于李建成一边。
太原起兵以后,李渊就曾对李世民说过:“若事成,则天下皆汝所致,当以汝为太子。”当时,正值战争进行期间,谁做太子,还不是现实问题。所以,李世民只有“拜且辞”。李渊做了皇帝以后,“太子建成,性宽简,喜酒色游畋;齐王元吉,多过失;皆无宠于上。世民功名日盛,上常有意以代建成,建成内不自安,乃与元吉协谋,共倾世民,各引树党友”。[2]既然唐高祖有意以李世民取代李建成,当然李建成的太子地位岌岌可危。这样一来,“各引树党友”,互相倾轧,也就在所难免了。
为了摆脱危险的处境,太子中允王珪、洗马魏徵向李建成建议道:
殿下但以地居嫡长,爰践元良,功绩既无可称,仁声又未遐布。而秦王勋业克隆,威震四海,人心所向,殿下何以自安?今黑闼率破亡之余,众不盈万,加以粮运限绝,疮痍未瘳,若大军一临,可不战而擒也。愿请讨之,且以立功,深自封植,因结山东英俊。[3]
李建成接受这个建议,亲自去镇压刘黑闼起义军,正说明李建成认为王珪、魏徵对当时形势的分析是正确的。
李建成一面抬高自己的威望,一面又联络宫中诸妃,使她们在唐高祖面前诽谤李世民,美化自己。同时,还“擅募长安及四方骁勇二千余人为东宫卫士,分屯左、右长林,号长林兵”,[4]作为自己的私人武装。另外,还阴结庆州都督杨文干以为外援,准备以武力除掉李世民。事未成功,被人揭发。唐高祖怒斥李建成、杨文干举兵造反。唐高祖一面派李世民平定杨文干的叛乱,一面准备废掉李建成,封他为蜀王。由于“元吉及四妃更为建成内请,封伦又外为游说”,才使唐高祖改变主意,“复令建成还京居守”。[5]
李建成与李世民的斗争,愈演愈烈,无机不乘。在对待突厥的问题上,李世民主张抵抗,李建成等则认为是“秦王外托御寇之名,内欲总兵权,成其篡夺之谋耳!”武德七年(624)七月,唐高祖“校猎城南”,“命三子驰射再胜”。李建成故意以“喜蹶”的胡马“以授世民”,“世民乘以逐鹿,马蹶,世民跃立于数步之外,马起,复乘之,如是者三”。李世民遂对宇文士及说:“彼欲以此见杀,死生有命,庸何伤乎!”李建成对此话加以歪曲,通过妃嫔向唐高祖说:“秦王自言,我有天命,方为天下主,岂有浪死!”这样一来,唐高祖当然要迁怒于李世民了。这时,适逢突厥进攻内地,唐高祖又命李世民出征,才使李世民免遭追究。
李世民也早已采取了措施,在战争过程中,他千方百计结成了一个集团,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程知节、秦叔宝、段志玄等,都是这个集团的主要成员。玄武门之变将爆发时,他又“以洛阳形势之地,恐一朝有变,欲出保之,乃以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镇洛阳,遣秦府车骑将军荥阳张亮将左右王保等千余人之洛阳,阴结纳山东豪杰以俟变,多出金帛,恣其所用”。
李建成针锋相对,欲先下手,就在这时,“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未得成功。当矛盾发展到如此尖锐的程度时,唐高祖采用了调和矛盾的手段,打算让李世民离开京师。他劝李世民说:
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还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主之。
这项措施又遭到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反对。他们认为:“秦王若至洛阳,有土地甲兵,不可复制;不如留之长安,则一匹夫耳,取之易矣。”于是,他们促使其同伙向唐高祖建议,把李世民留在京师。
李世民的僚属们也感到形势的严重,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都主张李世民应立即动手,杀死李建成和李元吉。李建成为了争取力量,削弱李世民,在收买尉迟敬德等人不成的时候,又欲让李元吉借出击突厥为名,借调李世民的大将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离开秦王府,再借李元吉出兵,李世民为之饯行之机,杀掉李世民,然后将其诸将“悉坑之”。[6]李建成的阴谋败露,更加剧了矛盾的发展。在这种剑拔弩张的形势下,双方刀兵相见,已是指日可待了。
二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626年7月2日),李世民率长孙无忌、尉迟敬德等九人伏兵于玄武门(宫城北门),李建成、李元吉虽然于事前已风闻此事,但还想亲去“自问消息”。当二人行至临湖殿,发觉将有事变发生,欲掉转马头奔回东宫时,李世民已将在弦之箭发出,李建成应声而倒,立即毙命。接着,李元吉也被尉迟敬德所杀。李建成、李元吉部下闻讯赶来,双方展开了激战。
正当双方激战的时候,唐高祖在“泛舟海池”,李世民派尉迟敬德向他报告了消息。当他询问应如何处理此事时,萧瑀、陈叔达说:“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太子),委之国事,无复事矣!”唐高祖道:“善,此吾之夙心也。”这时,“宿卫及秦府兵与二宫左右战犹未已,敬德请降手敕,令诸军并受秦王处分,上从之。天策府司马宇文士及自东上阁门去宣敕,众然后定”。就这样,双方斗争的结果合法化了。
接着,李世民被立为皇太子,同时下诏:“自今军国庶事,无大小悉委太子处决,然后闻奏。”[7]通过这道诏令,唐高祖把皇帝的实际大权也交给李世民了。
三
“玄武门之变”是李建成、李世民等争夺太子地位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唐高祖的态度是值得注意的。表面看来,他时而倾向于李建成,时而倾向于李世民,摇摆不定。但实际上他的基本态度是始终如一的。他的基本态度是想以李世民代替李建成。不过,他又不愿让李世民借他之手去杀害李建成,而是放手地让双方互争高低,致使自己不失任何一方的支持和拥护,以免像隋文帝那样,轻信杨广的表面现象,废掉杨勇,结果断送自己,悔之莫及。
武德七年(624)六月,李建成乘唐高祖将幸仁智宫(在今陕西宜君县境内)之机,联络庆州(今甘肃庆阳)都督杨文干,想杀死李世民。事未成而被人告发后,唐高祖囚禁了李建成,同时召李世民商讨对策。李世民主张派一大将讨伐杨文干。唐高祖说:
不然。文干事连建成,恐应之者众。汝宜自行,还,立汝为太子。吾不能效隋文帝自诛其子,当封建成为蜀王。蜀兵脆弱,他日苟能事汝,汝宜全之;不能事汝,汝取之易耳。[8]
不难看出,唐高祖对这件事的处理是慎重的。第一,他既明确表示想让李世民做太子,却又不像隋文帝废杨勇那样,把李建成交付李世民处理,这就不至于会置李建成于死地而悔之莫及;第二,封李建成为蜀王,使其还有一隅之地与“悔过”的机会,“全之”与“取之”,以后还有改变的可能。至于后来因人说情而未废掉李建成,更是唐高祖在这个问题上慎重的表现。
“玄武门之变”前夕,李建成、李元吉加紧了对李世民的斗争,他们联络宫中嫔妃,竭力向唐高祖讲李世民的坏话。李元吉还亲自向唐高祖建议,要求杀掉李世民。他说:“秦王常违诏敕。初平东都之日,偃蹇顾望,不急还京,分散钱帛,以树私惠。违戾如此,岂非反逆,但须速杀,何患无辞。”[9]唐高祖听了这种不合心意的话,丝毫不露声色,只是置之不理,李元吉无可奈何,只得作罢。这又说明,唐高祖是倾向李世民的,但他又不直接指责李元吉,以免自己的主张在形势变化时无法改变。
“玄武门之变”发生后,他不追究李世民的责任,顺水推舟,把既成事实合法化了。李建成和李世民的斗争是争权夺利,不存在什么是非问题。但就地主阶级的政治、军事才能而言,李世民远在李建成之上。李世民的胜利,对唐朝政权的巩固与发展是有利的。因此,唐高祖在无法解决的矛盾面前,采取不干预的态度,是颇为高明的。这种不干预的态度,实际上是变相地支持李世民。司马光看不到这一点,所以他埋怨唐高祖没有周“文王之明”,[10]这里所谓的“明”,实际上是指废李建成而立李世民。王夫之也未看到这一点,因而他同情唐高祖是无可奈何,只得如此。他说:
太原之起,虽繇秦王,而建成分将以向长安,功虽不逮,固协谋而戮力与偕矣。同事而年抑长,且建成亦铮铮自立,非若隋太子勇之失德章闻也,高祖又恶得而废之?故高祖之处此难矣,非直难也,诚无以处之,智者不能为之辨,勇者不能为之决也。君子且无以处此,而奚翅高祖?
他还更明确地说:“建成以长,世民以功,两俱有可立之道。”[11]这就是说,唐高祖只能保持中立。
一系列的事实说明,唐高祖并没有保持中立。从太原刚刚起兵,他就对李世民说:事成之后“当以汝为太子”;杨文干造反时,他又一次告诉李世民,待讨平杨文干后,“立汝为太子”。李世民自己也说过:“武德六年以后,太上皇有废立之心而不之定也,我当此日,不为兄弟所容,实有功高不赏之惧。”[12]“玄武门之变”以后,当萧瑀劝他立李世民为太子的时候,他又立即表示“此吾之夙心也”。同时,还对亲手射杀李元吉的尉迟敬德说:“卿于国有安社稷之功”,并“赐珍物甚众”。[13]接着,他又安慰李世民说:“近日以来,几有投杼之惑。”[14]这里所谓“投杼”,是指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告其母,其母织自若也。及三人告之,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15]唐高祖借此事承认自己几乎轻信别人,对李世民产生惑疑。这些无不说明,在两派力量进行斗争的时候,唐高祖绝不是无所适从或不偏不倚的。他有自己的倾向性而不明显地表现出来,从而使李世民不能借他之刀,去杀害其兄弟,致使他在弱肉强食之后,公开表示了自己固有的态度。这样一来,他既不违背“立嫡以长”之礼,也满足了李世民恃功以取太子地位的需要。显而易见,比起隋文帝武断地废杨勇而立杨广的做法,取得了有利的效果。这正是唐高祖比隋文帝高明的地方。
四
“玄武门之变”两个月后,唐高祖就把帝位让给李世民了。
在封建社会里,皇帝自动让位者并不多见。唐高祖让位的动机是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就其让位这件事本身而言,至少有以下两点是值得注意的。其一,唐高祖这时已年满六十,当了皇帝以后,随着其地位的变化,原来那种进兵长安时的锐气已经逐步衰退,宫中妃嫔众多,生活日益腐化,虽然他曾下诏“隋氏离宫游幸之所并废之”,[16]但他在关中各地游幸、打猎,却已习以为常。这样一来,当然不再会亲自出征打仗,经受风霜之苦了。但是,隋朝怎样灭亡,唐朝如何建立,他是记忆犹新的。所以,当他本人不愿再勤于政事,而又不甘心像隋炀帝那样断送自己、断送唐朝政权的时候,产生高升太上皇之位、坐享奉养之福的想法是完全可能的。其二,李世民的地位已经确立,做皇帝只是早晚的问题。固然,李世民不是隋炀帝,但他既能杀害兄弟及其诸子,谁能预料他不使唐高祖和隋文帝有同样的下场呢?赵翼认为,唐高祖“坐视其孙之以反律伏诛,而不能一救,高祖亦危极矣”。[17]在这种情况下,就唐高祖来说,让位比不让位要保险得多。如果说唐高祖是认清了这种形势而让位的话,那就更显得他是有眼光的政治家了。
不管从哪方面说,唐高祖让位是对地主阶级的新建政权有利的。因为他年高力衰,不再有进取心的时候,年方二十七岁的李世民则野心勃勃,跃跃欲试,准备为唐朝政权的巩固与发展、展现自己的才能。从太原起兵到“玄武门之变”,使李世民得到了一定的考验,唐高祖多次要立他为太子,正是对他多方面的才能颇为满意。如果按照封建制度的常规,唐高祖于贞观九年(635)死后,他才能上台掌权。这样,就会使李世民将近四十岁才能发挥较大的作用。事实证明,李世民在巩固和发展地主阶级政权方面,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他采取各种措施,安定社会秩序、发展生产。这与其他封建皇帝相对而言,是起了促进历史前进的作用。从这种意义上说,封建史籍歌颂“贞观之治”也并非没有道理。唐高祖自动让位,使他早日在这方面发挥作用,不能不说是唐高祖为李世民发挥其杰出才能提供了条件。因此,唐高祖让位,看来是消极的行动,实际上起了积极的作用。
(原载《人文杂志》1980年第6期)
[1]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六四《巢王元吉传》,中华书局,1975,第2422页。
[2]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〇,唐高祖武德五年,中华书局,1956,第5957页。
[3] 《旧唐书》卷六四《隐太子建成传》,第2415页。
[4]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七年,第5985页。
[5] 《旧唐书》卷六四《隐太子建成传》,第2417页。
[6]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九年,第6008页。
[7]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九年,第6012页。
[8]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七年,第5987页。
[9] 《旧唐书》卷六四《巢王元吉传》,第2422页。
[10]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七年,第6012页。
[11]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二〇《唐高祖》,舒士彦点校,中华书局,1975,第586页。
[12] 《旧唐书》卷六三《萧瑀传》,第2402页。
[13] 《旧唐书》卷六八《尉迟敬德传》,第2499页。
[14] 《资治通鉴》卷一九一,唐高祖武德九年,第6012页。
[15] 《资治通鉴》卷三,周赧王七年,第102页。
[16] 《资治通鉴》卷一八五,唐高祖武德元年,第5804页。
[17] (清)赵翼著,王树民校证《廿二史札记校证》卷一九《建成元吉之子被诛》,中华书局,2013,第4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