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致功隋唐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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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史研究·

从太原留守到建唐称帝的李渊

一 乘机发展,以图大计

李渊是十六国时凉武昭王李暠的后代。北周时,其祖父李虎死后被追封为唐国公,其后李渊的父亲李昞和李渊自己都相继袭封。隋朝代北周后,李渊被补为千牛备身(皇帝的亲身护卫)。由于隋文帝的独孤皇后是李渊的姨母,更有利于他在政治上的发展。李渊先后做过谯州、陇州、岐州刺史。又先后为荥阳、楼烦郡守。隋炀帝进攻高句丽时,他为之督运军粮。大业九年(613),杨玄感起兵以后,又任弘化留守,并受命节度关右诸郡兵。大业十一年,又任山西、河东抚慰大使,镇压了毋端儿、敬盘陀等起义军。义宁元年(617)初,李渊做了太原留守。就在这一年,李渊起兵反隋了。

当时,农民起义的熊熊烈火正在遍地燃烧。翟让、李密领导的瓦岗军在中原屡战屡胜,逼近东都。豫章(今江西南昌)的林士弘也屡败隋军,豪杰争相应之,其地北自九江,南及番禺。江淮的杜伏威、河北的窦建德,也无不节节胜利。在统治阶级内部,杨玄感的起兵,已标志着矛盾的激化。隋炀帝已经无力控制全国局面,从而失去了地主阶级代理人的作用。李渊就是抓住这个机会,充当了地主阶级新的代理人。

早在太原起兵前四五年,也就是农民起义开始爆发、隋炀帝正在进攻高句丽的时候,李渊就有取隋而代之的打算了。宇文士及降唐时,李渊对裴寂说:“此人与我言天下事,至今已六七年矣,公辈皆在其后。”宇文士及与李渊的关系确实很深,当李渊为殿内少监、士及为奉御时,二人即“深自结托”。后来,宇文士及随其兄宇文化及到黎阳(今河南浚县)时,李渊即“手诏召之”,士及也“潜遣家僮间道诣长安申赤心,又因使密贡金环”。李渊非常高兴,对侍臣们说:“我与士及素经共事,今贡金环,是其来意也。”宇文士及到了长安,也向李渊表白说:“臣早奉龙颜,久存心腹,往在涿郡,尝夜中密论时事,后于汾阳宫,复尽丹赤。”[1]宇文士及投唐,是在武德二年(619),这里李渊说六七年前,当然是在太原起兵四五年前的事了。四五年前,他们二人“素经共事”,“言天下事”;“尝夜中密论时事”。这些不可告人的秘事,除了政治野心,又是什么呢?

从李渊和武士彟的关系中也可看出李渊的深谋远虑。武士彟是并州文水人,李渊“初行军于汾、晋,休止其家,因蒙顾接,及为太原留守,引为行军司铠。时盗蜂起,士彟尝阴劝高祖举兵,自进兵书及符瑞,高祖谓曰:‘幸勿多言。兵书禁物,尚能将来,深识雅意,当同富贵耳。’”[2]“幸勿多言”“深识雅意”,说明李渊是一个谨慎而有远见的政治家。《旧唐书》的作者说:“高祖审独夫之运去,知新主之勃兴,密运雄图,未伸龙耀。”[3]这种看法是符合实际的。

在隋炀帝末年,李靖为马邑郡丞时,“会高祖击突厥于塞外,靖察高祖,知有四方之志”;[4]刘文静在李渊为太原留守时,也“察高祖有四方之志,深自结托”。[5]都同样说明在太原起兵之前李渊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确实,李渊不仅在思想上有所准备,而且也是积极行动的。例如,大业十一年(615)十二月,隋炀帝命民部尚书樊子盖发关中兵数万击绛郡(今山西新绛)的起义军敬盘陀,“子盖不分臧否,自汾水之北,村坞尽焚之”,起义群众凡“有降者皆坑之,百姓怨愤”,[6]参加起义军的人愈来愈多。于是,隋炀帝又诏以李渊代替樊子盖。李渊采用软硬兼施的手段,既镇压,又设法诱降,于是数万人参加了李渊的部队。另外,他还积极网罗对自己有用的人才。温大雅说,李渊“素怀济世之略,有经纶天下之心,接待人伦,不限贵贱,一面相遇,十数年不忘”。[7]所以,不少人来投靠于他。例如,隋右勋卫长孙顺德、右勋侍刘弘基,为了躲避进攻高句丽之役,都亡命太原,依附于李渊,左亲卫窦琮也因犯法而逃到太原。这些“背征三卫,所犯当死”[8]的隋朝官员,李渊都加以收罗重用,这显然是和隋炀帝分庭抗礼。

这样发展队伍,网罗人才,显然是在做起兵的实际准备。而《资治通鉴》却记载李渊毫无起兵的打算,听到李世民要求起兵的意见时还大吃一惊,最后才不得不勉强同意,并不一定可信。如真是那样,李渊只能是个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且任人摆布的人。事实则完全相反,李渊是个深谋远虑、能征善战的军事家、政治家。仅举一例,即可说明。大业十二年(616)末,隋炀帝命李渊与马邑太守王仁恭反击突厥南进。这时,突厥很强大。大业十一年(615)围困隋炀帝于雁门时就有数十万人,这次南进,人数也不可能太少。李渊、王仁恭共有兵力不足五千人。面对强大的敌人,“仁恭以兵少甚惧”,但李渊对形势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他认为,周秦汉魏以来,一直没有解决北方匈奴南进的问题,隋炀帝害怕突厥,南走江都,农民起义遍地而起。“以此击胡,将何以济天,其或者殆以畀余,我当用长策以驭之,和亲以使之,令其畏威怀惠。”李渊看到了王仁恭的畏敌情绪,立即胸有成竹地告诉他:

突厥所长,惟恃骑射,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雷卷,不恒其阵。以弓矢为爪牙,以甲胄为常服,队不列行,营无定所,逐水草为居室,以羊马为军粮。胜止求财,败无惭色,无警夜巡昼之劳,无构垒馈粮之费。中国兵行,皆反与是。与之角战,罕能立功。今若同其所为,习其所好,彼知无利,自然不来。……若不决战,难以图存。

王仁恭心悦诚服,派“二千余人饮食居止一同突厥,逐水草,远置斥候,每逢突厥候骑,旁若无人,驰骋射猎以曜威武。……突厥每见帝(李渊)兵,咸谓似其所为,疑其部落,有引帝而战者,常不敢当,辟易而去,如此再三,众心乃安,咸思奋击”。李渊看到条件已经成熟,“纵兵击而大破之,获其特勤所乘骏马,斩首数百千级,自尔厥后,突厥丧胆,深服帝之能兵,收其所部,不敢南入”。[9]这次作战,李渊的战术机动灵活,所以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这说明李渊足智多谋、勇敢善战。一个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人绝不会有这种战绩。这样的人,如果说他在起兵之前毫无思想准备,只是在别人的包围之下才被迫起兵,是不可思议的。

二 太原起兵

当李渊做太原留守的时候,北有突厥,南有“历山飞”起义军,都使他感到了威胁的存在。于是他对其次子李世民说:“唐固吾国,太原即其地焉,今我来斯,是为天与,与而不取,祸将斯及。然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无以经邦济时也。”[10]李渊要以太原为根据地起事,并且非常清楚,如果南不镇压历山飞起义军,北不解决突厥的问题,那么实现自己的野心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决定自己和副留守王威共同带兵前往镇压历山飞起义军,同时派另一副留守高君雅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共拒突厥。

历山飞是农民起义军领袖魏刀儿的别号,他率领的起义军有十余万人。李渊、王威率军五六千人与历山飞部二万余人大战于河西郡的雀鼠谷(在今山西介休和霍邑之间)。李渊战胜了历山飞起义军,收罗了许多溃散的起义军士兵,壮大了自己。

高君雅和王仁恭对突厥的战争遭到失败,隋炀帝要对李渊和王仁恭问罪。这可以说是李渊起兵的导火线。

当隋炀帝派人要逮捕李渊、解往江都的时候,李渊向李世民明确表示了他主张立即起兵的决心。他说:“隋历将尽,吾家继膺符命,不早起兵者,顾尔兄弟未集耳,今遭羑里之厄,尔昆季须会盟津之师,不得同受孥戮,家破身亡,为英雄所笑。”当时李建成、李元吉还在河东(今山西永济),力量过于分散。因此,在又得到隋炀帝的赦免以后,立即就通知李建成于“河东潜结英俊”,李世民“于晋阳密招豪友”,李建成、李世民都“倾财赈施,卑身下士”,“故得士庶之心,无不至者”。[11]李建成、李元吉很快从河东赶到太原,同时,李渊之婿柴绍也从长安到了太原。

李世民同晋阳宫监裴寂和晋阳令刘文静等,积极支持李渊的行动。马邑军人刘武周杀了王仁恭而自称天子以后,李世民更明确地建议道:“大人为留守,而盗贼窃据离宫,不早建大计,祸今至矣!”李渊也感到“武周据汾阳宫,吾辈不能制,罪当族灭”,[12]于是,他们更加速了起兵的准备。正当紧要关头,他们的同伙晋阳乡长刘龙(刘世龙)揭发了不愿与李渊合作的太原副留守王威与高君雅。李渊借口王威与高君雅勾结突厥进攻太原而杀了他们。杀了隋炀帝任命的官吏,无疑是以实际行动宣布了起兵。

为了解除后顾之忧,李渊必须首先解除突厥的威胁。这时的突厥,“其族强盛,东自契丹、室韦,西尽吐谷浑、高昌诸国,皆臣属焉,控弦百余万,北狄之盛,未之有也,高视阴山,有轻中夏之志”。[13]大业十一年(615),围困隋炀帝于雁门,隋炀帝一筹莫展,“抱赵王杲而泣,目尽肿”。[14]由此看来,仅靠李渊的力量战胜突厥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原因,李渊对突厥采取了拉拢、利用的手段,稳定了太原的形势。

义宁元年(617)五月,突厥数万人进逼太原,李渊一面加紧守备,一面将城门大开,表示毫不在意。突厥摸不清底细,不敢轻易入城。这样,虽能使突厥暂不进城,但绝不能长久。于是,李渊就于夜间派兵暗暗出城,据险要之地,到天亮以后又大张旗鼓地进城,使突厥以为援军来到,更不敢轻举妄动。这种不战不和、虚张声势的空城计,使突厥首领感到李渊难以对付,从而主动撤兵,使太原围解。这次太原之战,又一次显示了李渊是足智多谋的军事家。

为使突厥不再进犯,李渊于六月主动向突厥始毕可汗写信说:

当今隋国丧乱,苍生困穷,若不救济,总为上天所责,我今大起义兵,欲宁天下,远迎主上,还共突厥和亲,更似开皇之时,岂非好事!……若能从我,不侵百姓,征伐所得,子女玉帛,皆可汗有之;必以路远,不能深入,见与和通,坐受宝玩,不劳兵马,亦任可汗,一二便宜,任量取中。

信写好后,“命封题署云‘某启’。所司报请云:‘突厥不识文字,唯重货财,愿加厚遗,改“启”为“书”。’”李渊笑道:“自顷离乱,亡命甚多,走胡奔越,书生不少,中国之礼,并在诸夷。我若敬之,彼仍未信,如有轻慢,猜虚愈深。……且‘启’之一字,未直千金,千金尚欲与之,一字何容有吝。”[15]为了拉拢突厥,不考虑封建礼仪的限制,在对突厥的信封上用“启”而不用“书”,显示出李渊政治上的见识。

始毕可汗得到李渊的信后异常兴奋,但他不赞成李渊“远迎主上”,而主张李渊取隋炀帝而代之。裴寂、刘文静等群僚力劝李渊接受突厥的意见,因为当时“士众已集,所乏者马,蕃人未是,急须胡马,待之如渴”。李渊又推辞了一番,裴寂等人又提出了尊隋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侑为皇帝的建议。李渊虽然认为是“掩耳盗钟”,[16]但他还是照这种意见办了。

李渊决定起兵,西河郡丞高德儒坚决反对,李渊遂派李建成、李世民进兵西河。为了争取群众的支持,李建成、李世民与士卒同甘共苦,“遇敌则以身先之”。同时,严肃军纪,“近道菜果,非买不食,军士有窃之者,辄求其主偿之,亦不诘窃者,军士及民皆感悦”。西河很快被攻下,除高德儒一人被斩首外,“自余不戮一人,秋毫无犯,各尉抚使复业,远近闻之大悦”。[17]往返九日,顺利攻下西河,增强了李渊起兵取胜的信心。接着,李渊又用开仓济贫的办法大肆募兵,竭力扩充队伍,同时组成了以李渊为首,以裴寂、刘文静、李建成、李世民为骨干的领导集团,准备立即起兵了。

七月,李渊以李元吉为镇北将军、太原留守,负责太原的一切有关事宜,自己率军十三万人,誓师动兵,向关中进发。同时,发布檄文,宣布了要尊隋炀帝为太上皇、立代王侑为皇帝的主张。

三 “卑辞推奖以骄”李密

李渊起兵后的第一件大事,是处理和李密的关系。李密是瓦岗军的首领。他谋杀了翟让以后,毫无顾忌,目空一切,于是写信给李渊,要求“为盟津之会,殪商辛于牧野,执子婴于咸阳,其旨以杀后主,执代王为意”。这时李渊刚刚起兵,正在挺进关中途中。究竟怎样处理李密的来信,对李渊正是个考验。事实证明,李渊对这封来信的处理,充分暴露了他窃取农民起义胜利成果,进行改朝换代的野心。

李渊对其亲信们说:“密夸诞不达天命,适所以为吾拒东都之兵,守成皋之厄,更觅韩、彭,莫如用密,宜卑辞推奖以骄其志,使其不虞于我,(我)得入关,据蒲津而屯永丰,阻崤函而临伊洛,东看群贼鹬蚌之势,吾然后为秦人之渔父矣。”非常明显,李渊要利用瓦岗农民军为之“拒东都之兵,守成皋之厄”,也就是要利用瓦岗农民军和东都的隋军相持不下的机会,乘虚入关,占据长安,然后坐收渔人之利。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要对李密“卑辞推奖以骄其志”,促使李密得意忘形,而自己却从中捞取实惠。记室温大雅根据李渊的意思向李密写了回信,信中说:

大会义兵,绥抚河朔,和亲蕃塞,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蒸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为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惟冀早膺图箓,以宁兆庶!宗盟之长,属籍见容,复封于唐,斯荣足矣。殪商辛于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于咸阳,非敢闻命。汾晋左右,尚须安辑,盟津之会,未暇卜期。

在这封信中,李渊对李密的吹捧,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同时,向李密说明自己没有取隋而代之的打算。这种“卑辞推奖以骄”李密的手段,正是为了掩盖其要实行改朝换代的野心。这封信确实收到了效果。李密得信后“甚悦,示其部下曰:‘唐公见推,天下不足定也。’遂注意东郡(都),无心外略”。[18]瓦岗军专心致力于中原,李渊当然可以放心进兵关中了。李密的错误,李渊的狡猾,致使瓦岗农民起义军被地主贵族利用,当作了改朝换代的工具。

关中,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隋朝末年,更显得重要。因为:其一,长安是首都所在,颇有政治影响;其二,隋炀帝建东都、修运河、进攻高句丽等劳民伤财、破坏生产的活动对关中影响较小,因而阶级矛盾比较缓和,可以作为稳定的地盘;其三,面对矛盾尖锐、战火燃烧的山东来说,有黄河、函谷关等险要屏障,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有利于军事行动。所以,当时的关中必然是各家争夺的目标。

大业九年(613),杨玄感起兵时,李密提出上、中、下三策,就是以进攻关中作为中策的。李密说:“关中四塞,天府之国……若经城勿攻,西入长安,掩其无备,天子虽还,失其襟带。据险临之,固当必克,万全之势。”[19]当杨玄感围攻东都失败的时候,李子雄也建议道:“不如直入关中,开永丰仓以赈贫乏,三辅可指麾而定。据有府库,东面而争天下,此亦霸王之业。”[20]杨玄感虽然最后采纳了这个建议,但已为时过迟了。

义宁元年(617)五月,正当李渊积极策划起兵,瓦岗军围攻东都不下的时候,柴孝和又向李密建议:

秦地阻山带河,西楚背之而亡,汉高都之而霸。如愚意者,令仁基守回洛,翟让守洛口,明公亲简精锐,西袭长安……既克京邑,业固兵强,方更长驱崤函,扫荡东洛,传檄指,天下可定。但今英雄竞起,实恐他人我先,一朝失之,噬脐何及![21]

在这方面,李密优柔寡断,缺乏远见,以其部下都是山东人,见洛阳未下,不会随其西进为理由,贻误了战机,把进兵关中的机会轻易地让给李渊了。

武德四年(621),当河北起义军的领袖窦建德与李世民率领的唐军相持于武牢(虎牢)的时候,凌敬又向窦建德建议:

大王悉兵济河,攻取怀州、河阳,使重将守之,更鸣鼓建旗,逾太行,入上党,徇汾、晋,趣蒲津,如此有三利:一则蹈无人之境,取胜可以万全;二则拓地收众,形势益强;三则关中震骇,郑围自解。为今之策,无以易此。[22]

如果窦建德威胁关中,就可使唐军后撤,以解洛阳之围,可见关中地位之重要。但这种“无以易此”的策略,却也未受到窦建德的重视,因而不仅他失败了,同时也促使李世民战胜了东都王世充。

在进取关中的问题上,李渊比杨玄感、李密、窦建德等人都更善于捕捉战机、更有远见。李渊的成功,与此有重要关系。这也说明,李渊是高出当世英雄的政治家。

四 攻取霍邑

李渊从太原起兵以后,在长安的隋代王侑派虎牙郎将宋老生带精兵二万屯霍邑(今山西霍县),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屯河东(今山西永济),以拒李渊。攻取霍邑,又一次显示了李渊的政治军事才能。

从太原起兵的时候,李渊曾派刘文静去联络突厥。这次联络突厥,名义上是向突厥请求援兵,实际上是玩弄政治斗争的手段。刘文静临行,李渊暗暗嘱咐:“胡骑入中国,生民之大蠹也。吾所以欲得之者,恐刘武周引之共为边患;又,胡马行牧,不费刍粟,聊欲藉之以为声势耳。数百人之外,无所用之。”[23]刘文静的任务并非借兵,而是解除刘武周联合突厥对太原的威胁。

刘武周原是隋鹰扬府校尉,义宁元年(617)二月,杀了马邑太守王仁恭,自称太守。同年,附于突厥。三月,突厥立刘武周为定扬可汗,刘武周也就自称皇帝了。突厥和刘武周的关系如此密切,当然是李渊的后顾之忧。李渊派刘文静首先解决这个问题,无疑是非常正确的。运用政治手腕解决和突厥的关系问题,是李渊的一贯思想。上面说的写信用“启”而不用“书”,又如,在突厥派其柱国康鞘利送马千匹,与李渊“互市”时,李渊只在表面上对康鞘利非常恭敬,而实际上则“择其马之善者,止市其半”。有人要求“以私钱市其余”,李渊才说出了内心里的话:“虏饶马而贪利,其来将不已,恐汝不能市也。吾所以少取者,示贫,且不以为急故也,当为汝贳之,不足为汝费。”[24]这些说明,李渊对突厥是敬而远之,表面上应付,实际上是利用其某些方面,达到自己的目的。既然如此,刘文静联络突厥的结果如何,李渊当然是非常关心的。

当李渊逼近霍邑的时候,雨久下不止,大军不能前进。刘文静联络突厥还未返回,军粮也感缺乏。正当这些困难接连而至的时候,忽然有刘武周联合突厥进攻太原的传闻。在这种情况下,是前进攻取霍邑,还是后撤还救太原,是需要当机立断的。李渊召集部下与李建成、李世民等商讨对策。有人说:“老生、突厥相去不遥;李密谲诳,奸谋难测,突厥见利则行,武周事胡者也;太原一都之会,义兵家属在焉。愚夫所虑,伏听教旨。”这是主张还救太原。李建成、李世民都反对这种意见,他俩认为:

武周位极而志满,突厥少信而贪利,外虽相附,内实相猜,突厥必欲远利太原,宁肯近忘马邑!武周悉其此势,未必同谋。又朝廷既闻唐国举兵,忧虞不暇,京都留守,特畏义旗。所以,骁将精兵,鳞次在近。今若却还,诸军不知其故,更相恐动,必有变生,营之内外,皆为劲敌。于是突厥、武周不谋同至,老生、屈突追奔竞来。进阙面南,退穷自北,还无所之,畏溺先沈,近于斯矣。

这样对各方面力量的分析是比较符合实际的。对突厥和刘武周的关系,既看到他们一致的一面,又看到其矛盾的一面,比前一种意见更符合实际。如果李渊撤退,隋军出城追击,确可使李渊有腹背受敌的危险。同时,李建成、李世民还分析了进攻霍邑的有利因素,并表示了取胜的决心。他俩说:

今来禾菽被野,人马无忧,坐足有粮,行即得众。李密恋于仓米,未遑远略。老生轻躁,破之不疑。定业取威,在兹一决。诸人保家爱命,所谓言之者也。儿等捐躯力战,可谓行之者也。耕织自有其人,请无他问,雨罢进军,若不杀老生而取霍邑,儿等敢以死谢。

不考虑李密西进,完全正确。准备掠取田间的粮食,使李渊看到了解决军粮问题的途径,这些因素再加两个儿子勇猛作战的表示,促使李渊下定了攻取霍邑的决心。李渊非常高兴地说:“尔谋得之,吾其决矣,三占从二,何藉舆言,懦夫之徒,几败乃公事耳。”[25]不久,太原的军粮运到,八月,雨也停了,李渊就开始布置进攻霍邑的战斗。

李渊最担心的是宋老生闭门守城,以致旷日持久,贻误战机。他根据李建成、李世民的建议,打算引诱宋老生出城,在城外消灭其主力。李渊亲自率领数百骑兵到城东五六里的地方布阵,同时派李建成、李世民各带数十骑至城下视察地形,以示攻城之意。宋老生率军从南门、东门两路出城。李渊怕宋老生背城而阵,不肯远去,遂佯败而退,诱使宋老生离城较远。这时,李建成、李世民突然出击,兵临城门,堵死了宋老生的退路。然后,李渊出击,两面夹攻,激战于城外。同时,李渊于阵中传言宋老生已被斩首,动摇对方军心,鼓舞自家的士气。宋老生战败,无法进城,城上人下绳引救,未及爬上而被杀。李渊攻克了霍邑。

在这次战斗中,凡有战功者,李渊都加以奖赏。但在执行这一措施时,有人怀疑社会地位很低的“徒隶”是否应该同样对待。李渊非常肯定地说:

义兵取人,山藏海纳,逮乎徒隶,亦无弃者,及著勋绩,所司致疑。览其所请,可谓太息。岂有矢石之间,不辨贵贱,庸勋之次,便有等差。以此论功,将何以劝!黥而为王,亦何妨也。赏宜从重,吾其与之,诸部曲及徒隶征战有功勋者,并从本色勋授。[26]

这样一来,当然可以吸收更多的劳动人民参加其队伍。在这方面,比起窦建德来,李渊就高明得多了。武德二年(619),唐朝滑州刺史王轨的奴仆杀了王轨,投奔窦建德,窦建德说:“奴杀主为大逆”,“命立斩奴,而返轨首于滑州”。[27]两相比照,显出窦受封建等级意识束缚之深,而李渊却具有政治家的风度。

对于战败者,李渊也不追究任何责任,致使“俘降之徒,不胜喜跃,欣若再生,其有关中人欲还者,即授五品散官放还。……自是以后,未归附者,无问乡村、堡坞、贤愚、贵贱,咸遣书招慰之,无有不至”。事实证明,李渊的政策,起了积极壮大自己的作用。

接着,李渊经临汾,下绛郡,到达龙门。这时,刘文静引康鞘利带突厥兵五百人、马两千匹来到。李渊高兴异常,对刘文静说:“吾已及河,突厥始至,马多人少,甚惬本怀。”[28]同时还赞扬刘文静说,此“皆君将命之功也”。[29]李渊只希望借突厥之兵,以张声势,“数百人之外,无所用之”,而且希望马多人少。更可喜的是,突厥来迟,一来攻取霍邑,直达黄河,均无突厥之功;二来担心突厥联合刘武周进攻太原的顾虑可以消除。李渊的这些措施,正反映了他的政治、军事才能。

五 威胁河东,西取长安

当李渊兵临黄河东岸时,河东仍然为屈突通所据守。究竟是西渡黄河,进据关中,还是攻取河东,消灭屈突通所率的隋军,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有人主张首先攻取河东,也有人主张先从龙门渡过黄河,夺取永丰仓(在今陕西华阴东北渭河口),再逐步占领关中。李渊分析了这两种意见,决定既派兵监视河东,又要进占关中。

当时,全国的形势是农民起义军遍地皆是,关中也不例外。在关中的许多农民起义军中,以冯翊(今陕西大荔)孙华率领的一支队伍比较强大。李渊派人去联络孙华,孙华愿意归附,亲自从郃阳(今陕西郃阳)渡河去见李渊。李渊以孙华为左光禄大夫、封武乡县公,加冯翊郡守。随孙华来者,李渊也委托孙华分别给予荣誉或赏赐。然后,又派孙华仍回关中,准备迎接李渊渡河。接着,就派王长谐、刘弘基、陈演寿、史大奈等将领率军六千人渡河,为李渊大军过河开辟道路。王长谐、刘弘基临过河时,李渊对他们说:“屈突通今在河东,精兵不少,相去五十余里而不敢来,足验人情不为之用。”[30]但又考虑到屈突通负有代王侑的使命,不敢坐视李渊过河而按兵不动,所以又嘱咐王长谐、刘弘基等要见机行事。如果屈突通过河阻击王长谐、刘弘基军,他便率军进攻河东;如果屈突通全军守城,王长谐、刘弘基等要断绝蒲津桥,使屈突通既无过河的可能,又使其腹背受敌。

果然不出李渊所料,屈突通派桑显和率军数千人夜袭王长谐军。王长谐、孙华等互相配合,大败桑显和。桑显和逃回河东,自断蒲津桥。这时,李渊认为,“屈突遣兵此行,事不获已,今若进逼围之,必不敢出”。这正是西渡黄河不可错过的良机。于是,李渊亲自率军围攻河东,有一部分士兵已经登上城墙,李渊又命令退下。这样做,并非要真正攻取河东,而是要使“野战非其所长,婴城善为捍御”的屈突通不敢出城,以便自己顺利渡河。所以,李渊说这只是“示威而已”。

在李渊将要渡河的时候,冯翊太守肖造、华阴县令李孝常相继投降李渊,位于华阴的永丰仓也为李渊所有。另外,京兆万年、礼泉等地也相继派人和李渊接头。李渊感到了时机已经成熟,遂率大军渡河,住在朝邑的长春宫。“三秦士庶、衣冠子弟、郡县长吏、豪族弟兄,老幼相携,来者如市。”[31]关中的一般官僚地主都是欢迎李渊的。

李渊派李建成、刘文静、王长谐等率军数万屯永丰仓,扼守潼关;派李世民、刘弘基、长孙顺德等率军数万西进,经高陵、泾阳、武功、盩厔、户县迂回长安。李世民在西进途中,先在泾阳镇压了胡人刘鹞子的起义军,接着又会合了李神通(李渊的从弟)和平阳公主(李渊的女儿)所率领的在户县发展起来的队伍。

李世民西进的胜利消息,不断传给李渊。李渊看到屈突通无力西援长安,遂命李建成率驻永丰仓的主力部队和自己一同发兵长安。十月,李渊到了长安城东门外宿营。这时,李世民也已逼近城郊。大军会集,共二十多万。

辅助代王侑留守京师的是:刑部尚书领京兆内史卫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当李渊进攻长安的时候,卫玄称病离职,只有阴世师、骨仪乘城拒守。十一月,李渊攻克长安,阴世师、骨仪均被斩首。卫玄已于城破之前忧惧成疾,病死家中。

从此以后,李渊一面积极准备做皇帝,一面以长安为据点,逐步稳定关中,开始了他统一全国的事业。

六 从唐王到皇帝

李渊是打着“尊隋”的旗号攻取长安的。“尊隋”,当然不能再尊隋炀帝。因为:其一,尊隋炀帝就无法实现改朝换代;其二,隋炀帝已是天怒人怨,众矢之的,既为广大人民所反对,也失去了地主阶级的信任,没有任何号召力了。因此,只有采取一个过渡的办法,作为改朝换代的第一步。

李渊刚刚攻克长安,就宣布“约法为十二条。惟制杀人、劫盗、背军、叛逆者死,余并蠲除之”。[32]废除隋炀帝的一切法令,当然就是取消了隋炀帝的政治权力。几天以后,就正式迎代王侑即皇帝位于大兴殿,遥尊隋炀帝为太上皇。而李渊自己却“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军国机务,事无大小,文武设官,位无贵贱,宪章赏罚,咸归相府。”[33]李渊成为实际上的皇帝了。

武德元年(618)三月,宇文化及等人在江都缢杀了隋炀帝,另立秦王浩为皇帝。这样,长安有代王侑,江都有秦王浩,同时都称隋帝,当然是分庭抗礼的。另外,洛阳还有个在王世充控制下的隋越王侗(不久也称皇帝)。除了这些打着隋朝旗号的帝王之外,其他各地农民起义军和地方割据势力自称帝或王者还为数不少。在这种情况下,李渊进行改朝换代,当然就不存在什么篡位的问题了。因此,李渊一面对隋炀帝之死表示悲痛万分,一面就准备做皇帝了。正因为这样,王夫之认为:“广已弑,代王不足以兴,越王侗见逼于王世充,旦夕待弑,隋已无君,关东无尺寸之土为隋所有,于是高祖名正义顺,荡夷群雄,以拯百姓于凶危,而人得主以宁其妇子,则其视杨玄感、李密之背君父以反戈者,顺逆之分,相去悬绝矣。”王夫之还认为:解除隋朝暴政之苦是农民起义的功劳,但“救群盗之杀掠者,唐也,而予以宴安。惟唐俟之,至于时至事起,而犹若不得已而应,则叛主之名可辞;而闻江都之弑,涕泗交流,保全代王,录用隋氏宗支,君子亦信其非欺。人谓唐之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养之深,为能顺天之理,契人之情,放道以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绥民志于未苏,故能折箠以御枭尤,而系国于苞桑之固,非秦王之所可及也”。[34]这种看法,非常正确。李渊抓住了有利时机,既可推卸以臣篡夺君位的责任,又能达到改朝换代的目的,何乐而不为呢?

从四月到五月,代王侑的禅位,李渊的辞让,群臣们的劝进,经过几次反复,李渊真正做到所谓仁至义尽,最后才做了皇帝。

从太原起兵到做皇帝的过程来看,李渊最有资格做地主阶级新的代理人。因为:其一,他有政治远见。当农民起义的烽火正在遍地燃烧的时候,他避开中原农民军的强大力量,积极扩充势力,壮大自己;利用突厥壮大其声势,但又不借其军队,以致既无后顾之忧,又不受制于人;同时,他又不像刘武周、李轨等人那样,割据于一地,满足于现状,而是进军京师,更有远图。其二,他采取了争取地主阶级拥护的斗争策略。隋炀帝尽管荒淫昏暴,地主官僚们也都视他为十恶不赦的罪人,但“君君、臣臣”的思想,在封建社会里是根深蒂固的。因此,以臣弑君,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会被认为是一种罪恶。宇文化及缢杀了隋炀帝,连农民军领袖窦建德也说:“宇文化及弑逆,乃吾仇也,吾不可以不讨!”[35]李渊深深懂得这些道理,他既不像刘武周、梁师都、李轨、薛举那样割据一方,立即称帝,成为一个地方君主;也不像宇文化及那样直接杀了隋炀帝,落得一个“弑逆”的罪名。他是打着“尊隋”的旗号,攻克京师,遥尊隋炀帝为太上皇,先从实际上取消了隋炀帝的帝位,又在别人杀了隋炀帝之后,受群臣拥戴登上宝座,名正言顺。其三,他并不以登极为满足。李渊刚到长安,就“以书谕诸郡县”,使很多地方的隋朝官吏都归附于他。另外,在打败屈突通以后,还派李建成、李世民率军十余万东征。到了洛阳附近,“东都闭门不出,遣人招谕,不应”。李世民才主动撤军。因为他认为“新定关中,根本未固,虽得东都,不能守也”。[36]回长安后,他就西攻薛举,稳定关中,为进一步取得隋朝的全部权力、统一中国打下基础。在这些方面,不仅薛举、李轨、梁师都、王世充等割据势力望尘莫及,即使李密、窦建德、杜伏威等农民起义军的领袖也相形见绌。所以说,李渊实现改朝换代并不是偶然的。同时也可以说明,李渊绝不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的任人摆布者,而是既有政治远见,也有军事才能的一个封建时代的政治家、军事家。

(原载《陕西师范大学学报》1981年第3期)


[1]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六三《宇文士及传》,中华书局,1975,第2410页。

[2] 《旧唐书》卷五八《武士彟传》,第2317页。

[3] 《旧唐书》卷一《高祖纪》,第18页。

[4] 《旧唐书》卷六七《李靖传》,第2475页。

[5] 《旧唐书》卷五七《刘文静传》,第2290页。

[6]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八二,隋炀帝大业十一年,中华书局,1956,第5701页。

[7]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李季平、李锡厚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第4页。

[8] 《旧唐书》卷五八《武士彟传》,第2317页。

[9]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第2页。

[10]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第2~3页。

[11]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第5页。

[12] 《资治通鉴》卷一八三,隋恭帝义宁元年,第5377页。

[13] 《旧唐书》卷一九四《突厥传上》,第5153页。

[14] 《资治通鉴》卷一八二,隋炀帝大业十一年,第5698页。

[15]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第8~9页。

[16]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一,第10页。

[17] 《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帝义宁元年,第5739页。

[18]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第25~26页。

[19] 《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2208页。

[20] (唐)魏徵等:《隋书》卷七〇《杨玄感传》,中华书局,1973,第1618页。

[21] 《旧唐书》卷五三《李密传》,第2219页。

[22] 《资治通鉴》卷一八九,唐高祖武德四年,第5912页。

[23] 《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帝义宁元年,第5741页。

[24] 《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帝义宁元年,第5740页。

[25]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第26~27页。

[26]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第29页。

[27] 《旧唐书》卷五四《窦建德传》,第2239页。

[28]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第30页。

[29] 《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帝义宁元年,第5749页。

[30]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第32页。

[31] (唐)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卷二,第33页。

[32] 《旧唐书》卷五〇《刑法志》,第2133页。

[33] 《资治通鉴》卷一八四,隋恭帝义宁元年,第5765页。

[34] (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一《唐高祖》,舒士彦点校,中华书局,1975,第572页。

[35] 《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高祖武德二年,第5841页。

[36] 《资治通鉴》卷一八五,唐高祖武德元年,第57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