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致功隋唐史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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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皇后与唐太宗政权

在历史的舞台上,如果说唐太宗曾经扮演过一时主角的话,那么,文德皇后就是很好的配角。在唐太宗的历史功绩中,文德皇后是为其增加了不少内容的。

文德皇后,河南洛阳人,北魏拓跋氏的后代。鲜卑贵族实行汉化政策时,因其先人为宗室之长,故改姓长孙氏。自魏至隋,长孙氏都官居要职,文德皇后的父亲长孙晟,是隋右骁卫将军,其母是隋洮州刺史高励(字敬德)之女、治礼郎高士廉的妹妹。因为长孙晟早死,高士廉就迎其妹及文德皇后兄(长孙无忌)妹住于家中。当文德皇后十三岁时,高士廉就把她嫁给李世民为妻。武德九年(626),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了李建成,夺取了太子的地位,不久就做了皇帝,其妻当然就是皇后了。贞观十年(636)六月,这位年仅三十六岁的皇后病死,谥曰“文德”,高宗上元元年(674)八月,又被追尊为“文德圣皇后”。

唐朝建立后,按照嫡长子继承制度,李建成是当然的太子,李世民被封为秦王。由于李世民野心勃勃,而且在建唐和统一战争中的功绩较大,所以,他不甘心于藩王的地位,随时准备对李建成取而代之。李建成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也积极采取相应的措施。由于双方矛盾日益激化,终于爆发了玄武门之变。

玄武门之变是李世民为夺取太子地位而发动的宫廷政变。文德皇后在这次政变中也发挥了极为有效的作用。

在李世民为争夺太子地位和建成、元吉发生冲突的时候,文德皇后在宫廷内部千方百计地讨好唐高祖,争取诸妃嫔,拼命发展势力。由于她“少好读书,造次必循礼法”,社会知识丰富,所以颇有一套政治手腕。在秦王集团与太子集团斗争的过程中,她“奉事高祖,承顺妃嫔,弥缝其阙,甚有内助”。[1]由此看来,文德皇后是秦王集团的重要成员。她在宫廷中发挥的作用,是别人无能为力的。

文德皇后也是玄武门之变的密谋策划者之一。参加这次政变的密谋策划者有长孙无忌、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等人。本来,房玄龄、杜如晦这两位秦王的智囊谋士,早已引起了李建成、李元吉的注意。在他们的要求之下,唐高祖已将房、杜驱出秦王府。当李世民将要发动政变时,密遣长孙无忌召他们回府,房、杜不敢奉命,李世民又遣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共同前往,强迫他们回府。为了掩人耳目,房、杜穿道士服随长孙无忌入秦王府,尉迟敬德单独从另一条路而至。这些人密谋策划发动政变,文德皇后是参加了的。褚遂良在为房玄龄表功的时候说,“及(武德)九年之际,机临事迫,身被斥逐,阙于谟谋,犹服道士之衣,与文德皇后同心影助,其于臣节,自无所负”。[2]由于房玄龄“与文德皇后同心影助”而促成玄武门之变,所以,文德皇后临死还念念不忘房玄龄的功劳。她临终前对唐太宗说:“玄龄事陛下最久,小心谨慎,奇谋秘计,皆所预闻,竟无一言漏泄,非有大故,愿勿弃之。”[3]最重要的“奇谋秘计”,莫过于发动政变。文德皇后临死不忘房玄龄对此事的绝对保密,“竟无一言漏泄”,可见她对发动政变的“奇谋秘计”十分清楚。除了直接参预其事的人以外,谁能知道其“无一言漏泄”呢?

当玄武门之变就要发动的时候,李世民“方引将士入宫授甲,后亲慰勉之,左右莫不感激”。[4]一个王妃,亲自慰勉为其丈夫卖命的勇士,显然是一种政治手腕。

以上事实证明,在玄武门之变发生的过程中,文德皇后是个充分发挥了作用的人物。因此,如果说她是唐太宗夺取政权的有力助手,是完全符合事实的。

在维护唐太宗政权方面,文德皇后更是无所不为的。防止外戚干预政事,就是其措施之一。

长孙无忌是文德皇后的胞兄,他与唐太宗为“布衣之交,又以佐命元勋,委以腹心,出入卧内,将任之朝政”。[5]对此,文德皇后极力劝阻,“固言不可,每乘间奏曰,‘妾既托身紫宫,尊贵已极,实不愿兄弟子侄布列朝廷。汉之吕、霍,可为切骨之戒,特愿圣朝勿以妾兄为宰执。’太宗不听,竟用无忌为左武候大将军、吏部尚书、右仆射”。[6]文德皇后感到自己已经“尊贵已极”,兄弟子侄必然也可以权大位尊。所以,她总结历史的经验,吸取刘邦死后诸吕专政和汉武帝死后霍光专政的教训,明确要求太宗,不要任命长孙无忌为宰相。她“又尝著论驳汉明德马后以不能抑退外亲,使当朝贵盛,徒戒其车如流水马如龙,是开其祸败之源而防其末流也”。[7]足证其要求不是偶然的。由于唐太宗未能接受她的意见,所以,时过半年,她又一次向唐太宗提出了建议。贞观二年元月,有人“密表称无忌权宠过盛”,唐太宗虽然以表示无忌,并明确表示“朕于卿洞然无疑”,同时还向百官声明:“朕诸子皆幼,视无忌如子,非他人所能间也。”但文德皇后却十分不安,一面“密遣无忌苦求逊职”,一面自己也“力为之请”。[8]在这种情况下,唐太宗才免去长孙无忌右仆射的职务,改授开府仪同三司。文德皇后临终前还向唐太宗表示:“又妾之本宗,幸缘姻戚,既非德举,易履危机,其保全永久,慎勿处之权要,但以外戚奉朝请,则为幸矣。”[9]这里虽然有欲保全长孙家族的意思,但更怕外戚“处之权要”,威胁其子孙,否则,她为什么要以汉之吕、霍为例,要太宗“为切骨之戒”呢?

历史上因外戚专政而削弱皇权的事实,颇不乏例。文德皇后防患于未然,在贞观元年唐太宗刚刚掌权的时候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一直到死还念念不忘,不能不说她有政治家的眼光。

不允许子女越礼、奢化,是文德皇后维护唐太宗政权的另一方面。

贞观六年(632),文德皇后的亲生女儿长乐公主出嫁,出嫁的对象又是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所以,太宗“敕所司资送,倍于长公主”。[10]魏徵坚决反对。他向唐太宗建议:“昔汉明帝欲封其子,帝曰:‘朕子岂得同于先帝子乎?可半楚、淮阳王(指刘秀子楚王英、淮阳王昞)。’前史以为美谈。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天子之女为公主,既加长字,良以尊于公主也,情虽有殊,义无等别。若令公主之礼有过长公主,理恐不可,实愿陛下思之。”[11]唐太宗接受魏徵的建议,并转告了文德皇后。文德皇后称赞魏徵说:“尝闻陛下敬重魏徵,殊未知其故,而今闻其谏,乃能以义制人主之情,真社稷臣矣!……忠言逆耳而利于行,有国有家者深所要急,纳之则世治,杜之则政乱,诚愿陛下详之,则天下幸甚!”[12]把公主出嫁是否越礼的问题与“世治”“政乱”联系起来,只有考虑到政权安危的时候才能如此。也就是说,文德皇后赞扬魏徵是以维护唐太宗政权为前提的。正是这种原因,她“遣中使赍帛五百匹,诣徵宅以赐之”。[13]

“唐太宗甚爱之”并且“性聪敏”[14]的长子李承乾做了太子以后,其乳母遂安夫人向文德皇后建议:“东宫器用阙少,欲有奏请。”文德皇后回答曰:“为太子,所患德不立而名不扬,何忧少于器物也。”[15]这里所谓的“德”“名”,当然是指为太子的基本条件。文德皇后要遂安夫人注意太子的“德”和“名”,不要操心其“器物”的多少,显然是积极进取的求实精神。这种求实精神,是以巩固唐太宗政权的愿望为其思想基础的。因为她以“德”和“名”的标准严格要求太子的目的,是要他更好地继承唐太宗的事业。

不因自己的死生而乱法,也是文德皇后维护唐太宗政权的一种手法。

贞观八年(634),文德皇后带病从唐太宗幸九成宫(今陕西麟游县西),从此病势日益严重,以至卧床不起。因为“医药备尽,尊体不瘳”,所以太子承乾建议道:“请奏赦囚徒,并度人入道,冀蒙福助。”文德皇后拒绝这个建议,并批评承乾道:“死生有命,非人力所加。若修福可延,吾素非为恶;若行善无效,何福可求。赦者国之大事,佛道者示存异方之教耳,非惟政体靡弊,又是上所不为,岂以吾一妇人而乱天下法?”太子受到训斥,遂把此事转告房玄龄,房玄龄上奏太宗,并告知其他大臣。由于“朝臣咸请肆赦”,“太宗从之”。文德皇后“闻之固争”,[16]此事才算作罢。她不认为“行善”可以求福,所以她反对把个人的死生和国家大事联系起来,如果因她个人的疾病而“赦囚徒,并度僧人入道”,就是“乱天下法”。她所谓的“乱天下法”,就是影响政权的稳定,因为在她看来,“道、释异端之教,蠹国病民”,所以唐太宗“素所不为”。[17]“蠹国病民”,当然不利于政权的巩固,所以,她不因自己的死生而“乱天下法”,也是为了维护唐太宗政权。

文德皇后反对厚葬,也是和维护唐太宗政权密切相关的。文德皇后临终前向唐太宗表示:“妾生既无益于时,今死不可厚费。且葬者藏也,欲人之不见。自古圣贤,皆崇俭薄,惟无道之世,大起山陵,劳费天下,为有识者笑。但请因山而葬,不须起坟,无用棺椁,所须器服,皆以木瓦,俭薄送终,则是不忘妾也。”[18]她用对比的办法,把“古圣贤”和“崇俭薄”联系起来,把“无道之世”和“大起山陵,劳费天下”联系起来,以此说明她反对厚葬是个“有识者”。这位“有识”的皇后,不愿“劳费天下”,当然不是为了人民的利益,而是害怕重蹈隋炀帝政权被农民起义所推翻的覆辙。不言而喻,这也是和维护唐太宗政权不能截然分开的。

事实证明,唐太宗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文德皇后起了积极的促进作用,继而她又千方百计地为巩固唐太宗政权做了各种努力。因而她不是封建社会的贤妻良母,而是杰出的封建政治家的有力助手。

文德皇后为唐太宗发挥助手作用,首先是因为她具备一定的条件。这就是她出身于一个贵族官吏家庭,受过封建政治思想的熏陶,同时也有接受文化知识的有利条件,更加她自己“喜图传,视古善恶以自鉴,矜尚礼法”。[19]所以就能够常与唐太宗“从容商略古事,因而献替,裨益弘多”。也就是说,由于家庭环境的影响,使她有一定的政治头脑;由于她“好读书”,[20]所以她掌握了相当程度的文化知识。这样,就使她有了较为宽广的视野,不至于把自己局限在丈夫子女等家庭的小天地里面,从而使她具有较为远大的政治眼光。

其次,她有一套政治斗争的手段。常常因为她有政治手段,而使其表现的假象掩盖其内心的真实意图。在很多场合,她表面上对唐太宗规规矩矩,唯命是从,实际上却用巧妙的手法改变唐太宗的主张。她曾明确表示,她不参与政事。在唐太宗和她谈“及天下事”的时候,她回答说,“牝鸡司晨,家之穷也”,[21]拒绝与之讨论。但实际上她对政事却十分关心,当她知道唐太宗的言行不符合自己的心愿的时候,她就用软的一手进行干预。例如,当唐太宗罢朝而发怒曰:“魏徵每廷辱我”,“会须杀此田舍翁”的时候,她当面不加反对,而是“具朝服立于廷”,唐太宗“惊问其故”时,她用指东道西的手法说:“妾闻主明臣直;今魏徵直,由陛下之明故也,妾不敢不贺!”[22]她用“具朝服立于廷”相贺的办法,批评唐太宗听不得不同意见的错误,结果使唐太宗非常高兴。在她病危的时候,还要求唐太宗要“亲君子,远小人,纳忠谏,屏谗慝,省作役,止游畋”,[23]可见其关心政事是始终如一的。另如,为了防止宫廷内部矛盾的发生,她在唐太宗“以非罪谴怒宫人”的时候,表面上亦“阳怒,请自推鞫,因命囚系”,但在唐太宗怒息之后,她就“徐为申理,由是宫壶之中,刑无枉滥”。[24]实际上这又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变了唐太宗的做法。在君主专制时代,敢用软的一手表示自己和皇帝有不同的意见,就是难能可贵的了。魏徵是敢于直谏的名臣,但每当唐太宗不接受他的建议时,他总是默不作声,唐太宗不解其意,长孙无忌解释说:“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陈论,若不从辄应,便恐此事即行。”[25]魏徵仅以默不作声表示自己和唐太宗有不同意见,即受到称赞,那么,文德皇后就应该有比魏徵更高的评价了。因为她可以改变唐太宗的做法。在这一点上,她比魏徵更前进了一步。另外,文德皇后还用各种办法笼络人心,抬高自己的威信。例如,“豫章公主早丧其母”,她就将其收养,“慈爱逾于所生”。妃嫔以下有疾,她“亲抚视,辍己之药膳以资之”,于是“宫中无不爱戴”。[26]这些措施,都缓和了宫廷内部的矛盾,抬高了文德皇后的地位,达到了维护唐太宗政权的目的。不难看出,其各种手段都是为其政治目的服务的。

在中国历史上,曾经多次有过妇女在政治上发挥作用,吕后、武则天、慈禧太后等,都是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这些女统治者,不管是否做皇帝,都曾是实际的掌权者,在当时的政权中,都曾是决策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史册中有关她们的内容,也占有较多的篇幅。文德皇后则不然,她所处的时代,正是杰出的封建皇帝唐太宗掌权的时代。唐太宗不仅在建唐与统一战争过程中颇有功绩,而且还总结了历史经验,特别是吸取了隋炀帝败亡的教训,采取了一系列适合于社会发展的政策。在这种情况下,文德皇后不可能在唐太宗之外另有新的见解与主张,更不可能对唐太宗取而代之,这就决定她只能在唐太宗身边起助手作用。文德皇后正是在这个时代所允许的范围内积极开展活动,所以她的所作所为是有利于贞观之治的实现的。正是这种原因,她死了以后,唐太宗认为是“内失吾良佐”,可见她发挥的助手作用使唐太宗颇为满意。

任何历史人物,都只能在符合历史前进的需要时才能很好地发挥作用。文德皇后在隋末农民战争之后的唐朝初年,协助唐太宗采取各种措施,促进了社会生产的恢复和发展。这是符合时代的要求的。在她的思想中,有很多有利于历史前进的积极因素。例如,她不相信天命,认为个人的死生,“非人力所加”,不能和国家政事联系起来,这样,就必然导致事在人为的结论。只有积极有为,不满足现状的人,才有这种思想。她建议唐太宗“纳忠容谏,勿受谗,省游畋作役”[27]的思想,都是有利于缓和社会矛盾、发展社会生产的。因此,我们认为,文德皇后是杰出的封建皇帝唐太宗的得力助手,唐太宗的历史功绩,包含文德皇后的活动内容,她是对中国历史有过一定贡献的妇女。

(原载《史学月刊》1984年第6期)


[1] (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六年,中华书局,1956,第6018页。

[2] (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六六《房玄龄传》,中华书局,1975,第2463页。

[3]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6页。

[4]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5页。

[5]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4页。

[6]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5页。

[7]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十年六月,第6121页。

[8] 《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太宗贞观二年正月,第6047页。

[9]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6页。

[10]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5页。

[11] (唐)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五《论公平》,中华书局,2003,第285页。

[12] (唐)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五《论公平》,第285页。

[13] (唐)吴兢撰,谢保成集校《贞观政要集校》卷五《论公平》,第285页。

[14] 《旧唐书》卷七六《太宗诸子·恒山王承乾传》,第2648页。

[15] 《旧唐书》卷五一《太宗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6页。

[16]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5页。

[17]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七六《文德长孙皇后传》,中华书局,1975,第3470页。

[18]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6页。

[19] 《新唐书》卷七六《文德长孙皇后传》,第3470页。

[20] 《旧唐书》卷五一《文德皇后长孙氏传》,第2164页。

[21] 《资治通鉴》卷一九二,唐太宗贞观二年正月,第6047页。

[22]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六年三月,第6096页。

[23]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十年六月,第6121页。

[24]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十年六月,第6119页。

[25] 《旧唐书》卷七一《魏徵传》,第2549页。

[26] 《资治通鉴》卷一九四,唐太宗贞观十年六月,第6120页。

[27] 《新唐书》卷七六《文德长孙皇后传》,第347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