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航运史与东北经济一体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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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潦水”和“辽泽”

上节我们简单叙述了辽河干流及两岸支流的情况,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只是现状,而非历史,历史上辽河的特性如何,这些特性的具体表现如何,以及与辽河航运之间的关系如何,是本节要讨论的主要内容。

辽河,古代称辽水,“辽,远也”,意思是远方的河流,这恐怕是对“辽水”最为常见的解释,却与事实相去甚远。从现存古文献看,较早对“辽水”加以记载的有《吕氏春秋·有始览》,其中谈道:“何谓六水。曰河水、赤水、辽水、黑水、江水、淮水。”辽水,东汉高诱注:“辽水出砥石山,自塞北东流,直辽东之西南入海。”[2]《淮南子》与《吕氏春秋》有同样的记载。陈奇猷先生考证,《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末期,[3]《淮南子》为西汉中期淮南王刘安及其门客所著,有关“辽水”的记载相同,说明两者有承袭关系,后者是对前者的传抄和整理,反映汉代中期的地理观念。

关于“辽水”,与上面记载截然不同的是《山海经》。《山海经》是中国最为古老的地理文献,虽然有大量的神话充斥其中,但史料价值极高。《山海经·海内东经》所记河流水道中有“潦水出卫皋东,东南注渤海,入潦阳”。西晋郭璞注:“出塞外卫皋山。玄菟高句骊县有潦山,小潦水所出。西河(南)注大潦,音辽。”“潦阳县属潦东。”[4]《山海经》成书于战国初年到西汉初年,关于《山海经》附记的河流水道内容,今人周振鹤认为,是来自秦代《水经》一样的著作。[5]由此看来,《山海经》中“潦水”的记载可能真实反映出从战国到汉初这个时期人们的地理观念。

通过对以上古文献的简单比较,我们可以初步得出“辽水”是汉代中期以后人们地理观念的反映,而“潦水”则是战国到汉初人们地理观念的反映的结论。“潦水”在先,“辽水”在后,“辽水”是“潦水”演变的结果。

支持如上说法的,除了古文献,还有现存的封泥。中原王朝在东北设治始于战国后期,据《史记·匈奴传》记载:“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秦始皇统一全国,分天下为36郡,其中就有辽东和辽西郡。汉承秦制,相沿不改,仍设辽东和辽西郡。辽东和辽西郡的名称直接来源于“辽水”,因此此二郡的名称完全可以作为辽水是“辽水”还是“潦水”的佐证。到目前为止,各书著录有关辽东和辽西的秦汉封泥共有“潦东守印”、“辽东太守章”、“辽西太守章”和“辽东均长”四方(图1-1,由左到右)。

图1-1 秦汉辽东、辽西等郡的四块封泥

这四方封泥,“辽”字有两种字形,即“潦”和“遼”。从封泥的字面看,“潦东守印”称“守”,“辽东太守章”和“辽西太守章”称“太守”。查《汉书·景帝纪》记载:西汉景帝中元二年(前148)七月,“更郡守为太守”。[6]这就是说,在此之前,辽东郡的最高长官称“辽东郡守”,简称“辽东守”,而在此之后,辽东郡的最高长官称“辽东郡太守”,简称“辽东太守”。由此可以认定:“潦东守印”是西汉景帝中元二年前的官印,而“辽东太守章”、“辽西太守章”和“辽东均长”为景帝中元二年后的官印。[7]如果辽东郡名称与辽水名称相关的话,那么封泥“潦东”和“辽东”就与文献记载的“潦水”和“辽水”相互印证,从而得出类似的结论,即“辽水”原称“潦水”。

从词源上分析,“潦”字出现很早,甲骨文中就有“潦”字,《说文》解释为:“雨水大儿,从水,尞声。”甲骨卜辞中有:“丙戌,卜王在潦。”[8]古文献中“潦”“行潦”“流潦”“涂潦”“水潦”均为水大之意,即泛滥之意。不但辽河干流名称有泛滥之意,而且有的支流也有同样的意思。辽河东岸主要支流太子河,《史记》称其为“衍水”。据《史记·刺客列传》载:荆轲刺秦王事件发生后,秦军伐燕,“燕王喜、太子丹等尽率其精兵,东保于辽东……其后李信追丹,丹匿衍水中”。后代著述均指“衍水”为太子河,新中国成立前凤凰城附近出土石幢(今保存于旅顺博物馆),记载辽朝“衍州刺使银青检校□散骑常侍□封开国□食邑三百户张守一……”。此处提到的“衍州”与《辽史》记载相同,应该设置于辽阳东南,太子河流域,从而与“衍水”相符。[9]由此看来,“衍水”之称确曾出现过。除此之外,太子河也称“梁水”。据《汉书》记载:“大梁水西南至辽阳入辽。”《晋书》:公孙渊末年,“时有长星,色白,有芒鬣,自襄平城西南流于东北,坠于梁水”。[10]从词源分析,“衍”原指海潮很满的状态。《说文》解释:“衍,水朝宗于海貌也。”清段玉裁注:“海潮之来,旁推曲畅,两崖渚涘之间,不辨牛马,故曰衍。”[11]由此看来,“衍水”与“潦水”同意。《太平御览》引《淮南子》:“夫树林者,灌以梁水,畴以肥壤。”其注云:“梁或作潦。”[12]由此看,太子河无论称“衍水”还是“梁水”,其基本含义都与“潦水”相去不远。

西辽河上游西拉木伦河,蒙语为“黄色的河”,但历史上也称其为“潢水”或“湟水”等。据《旧唐书·北狄传》记载:“霫,匈奴之别种也,居于潢水北,亦鲜卑之故地。”[13]北宋欧阳修《新唐书》则称其为“湟水”。[14]从词源分析,无论“潢水”还是“湟水”,都与“潦水”相去不远。顾炎武《日知录》引韩愈《符读书城南》中有“潢潦无根源,朝满夕已除”的句子。[15]这里的“潢潦”已成固定词。据《大戴礼记》解释:“湟,下处也。有湟,然后有潦;有潦,而后有苹草也。”这里的“湟”指低洼处,“潦”指积水,两者连用,意指水多泛滥。由此看,西拉木伦河称“潢水”或“湟水”都与“潦水”同意。

无论是“潦水”“衍水”“梁水”,还是“潢水”“湟水”,无论是辽河干流,还是支流,其原始意义指向相同,那就是“泛滥”,故“泛滥”应该是辽河的最大特征,[16]而这个特征的表现则是辽河中下游平原长期处于沼泽状态,即“辽泽”。

唐朝以前,人们对“辽泽”的记载很少,只是因为隋唐与高句丽旷日持久的战争,人们才对“辽泽”有了更多的关注。贞观十九年(645),唐军出动之前,太宗曾派遣张俭“率蕃兵先行抄掠”辽泽,但“辽水泛涨,久而未渡”,太宗以为他怯懦,召还。张俭回洛阳后,“面陈利害,因说水草好恶,山川险易。太宗甚悦,仍拜行军总管,兼领诸蕃骑卒,为六军前锋”。[17]可以看出,战前太宗对“辽泽”还是有所了解的,但贞观十九年(645)五月,当他亲临“辽泽”的时候,真实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那里是“泥淖二百余里,人马不可通”。[18]同年九月,没有达到战役目的的唐太宗李世民从原路返回,“辽泽泥潦,车马不通,(太宗)命长孙无忌将万人,剪草填道,水深处以车为梁,上自系薪于马鞘以助役”。[19]

宋宣和六年(1124),金太祖去世,太宗即位,宋朝派许亢宗出使,在其所著《奉使行程录》中记述了穿越“辽泽”的困苦。“离兔儿涡东行,即地势卑下,尽皆萑苻沮洳积水。是日凡三十八次渡水,多被溺。有河名曰辽河,濒河南北千余里,东西二百里,北辽河居其中,其地如此。”“秋夏多蚊虻,不分昼夜,无牛马能至,行以衣包裹胸腹,人皆重裳而披衣,坐则蒿草薰烟稍能免。(梁鱼务)务基依水际,居民数十家环绕。弥望皆荷花,水多鱼。”[20]明清时期,中朝关系密切,每年都有数批朝鲜使团经辽泽前往北京,在其所留下的众多《朝天录》和《燕行录》中真实记载了“辽泽”的状况。例如,洪武二十二年(1389)七月,朝鲜使臣权近夜宿沙岭驿,有诗“蚊子满草际,纷然飞呐人。将帛裹头项,尚自侵肌频。泥深路修阻,夜半行迷津。不知南与北,仰面瞻星辰。虽云免烦热,奈此多苦辛。黎明始投馆,艰难焉具陈”[21]。万历三十八年(1610)六月,朝鲜使臣黄世祐经过“辽泽”,在其所著《朝天录》中写道:“(过三岔河以后)平原旷野,芦荻连天,天垂野尽,积氛蒙蒙,望之如海,数百里之间,山无数仞,石无一拳,木无寸梃,惟见蚊虻蔽天,其毒太苦,行役之劳到此极矣。”“虻飞蔽野逢人吮,利嘴如针痛不堪。左击右攻犹突入,恰如秦汉战方酣。”“高平盘山之间,水患则固闻之矣,不图蚊虻之作孽乃如此也,不特人不堪其苦,驴子流血满身,惊跃颠仆,尤可闷也。”[22]康熙年间,浙江人王一元经过“辽泽”,他在《辽左见闻录》中写道:“从辽阳西南绕牛庄,度三岔河,而遵海滨,不复由入关官道。时方积雨,终日行泥淖中,野草高数尺,一望无际,百里无人烟,虎踪络绎于路,草中往往见旋涡,大可径丈,盖虎所偃卧也。瞎虻满空,乱于飞雪,声如殷雷,骡马被吃,通身流血……有顷刻吃死者……乘夜而行,可无虻患,而蚊之苦更甚于虻。”[23]直到清代中期,“辽泽”仍为洪荒之地,人烟稀少。乾隆年间,移民陆续进入辽河两岸定居,“辽泽”荒野逐渐得以开发,虽然如此,这里仍然常常受到洪水的威胁,有“九河下梢,十年九涝”之说。为了安居,居民不得不垫高房身,在高大的土台子上建筑房屋,从而形成当地独有的奇特景观。

人们习惯认为,辽河平原是东北开发较早的地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辽河两岸平原,由于河水泛滥,遍地沼泽,人口一直很少,经济也不发达,故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限制了人们对河道的利用和水运的发展。[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