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社会无道,黑白颠倒,做善事反而招来祸端!正如膏药老五所说,宅院里放粮打发乞讨要饭的,被大汉奸冠子瞅出了门道,找准了机会,他把这个秘密告到王得善那里。王得善当即招集程子和皮斗谋划抢粮计策,而这次行动,对程子来说又是巧上加巧的事,他便自告奋勇精挑了十名得力干将,巧妙的、成功的实施了这次抢粮计划。
善良的人总是从善的角度行为处事,才给恶人以可乘之机,被恶人钻了空子。这天一早,尹秀娟就到北坡麦地里看了看,几亩地的麦子长势良好,虽然还青秸青穗的,但已经粒大饱满,她心里就有了主意。回到家里,她先找到爷爷,把自个心里的想法跟爷爷一说,爷爷高兴地说:“秀娟,好主意!咱们行善之人也要多长个心眼,不能老让歹人钻了空子!秀娟,你就去和你大嫂说说张罗吧!”她从爷爷那里直接到了后院,找到孙文泽、孙许氏和儿子孙士星,把她的想法跟仨人和盘托出,孙文泽答应道:“二嫂,你尽管去就是,我和大嫂一会儿就去丝场整理整理。”孙许氏苦笑着说:“二妹,真难为你了,这叫吃一堑长一智,这是什么世道啊?收自家的粮食也像作贼似的偷偷摸摸的。”这边的事安排好,尹秀娟回到自家院里,她看到士勋,便告诉他说:“士勋,待会儿跟娘到五肼集你姥爷家。”士勋答应着,跟娘一起来到嫲嫲的屋里。孙刘氏正在给女儿孙文娴点药,尹秀娟过去跟婆婆说了去五肼集的意思,孙刘氏很干脆的说:“快去吧,这阵子你先忙地里的,你六妹的事由娘照应着就行。”
尹秀娟领着士勋走的车马道去五肼集。由于日本人在莲花山上建了炮楼,山上那条小路现在没有人敢走。娘俩到了五肼集尹家大院。昔日里,山石水韵苔青,池鱼碧莲波动,亭阁燕雀翻飞,人语琴曲和鸣,那灵动活泼、生机盎然的景象,早已经被阴霾灰涩的沉闷所笼罩,满目萧条落败的凄凉。日寇的铁蹄下,山河破碎,哪里还有半点的明媚春光!?尹文韬正在他爹尹兆瑞的堂屋里,爷俩见尹秀娟和士勋娘俩急急地来到,肯定是有事相求。尹文韬倒了杯水递过去,问道:“三姐,怎么有空来?”尹秀娟凑近他的耳根处私语了一会儿,尹文韬点头应着,听完,他说道:“我这就去,十个八个的人好找,刚你弟妹家里的叔伯兄弟们足够。”尹秀娟看着弟弟出门去,便来到爹的床边,她爹要欠身坐起来,她忙按住说:“爹,您别动,那天高先生给您开得药,用着好些吗?”“见好是见好,不过爹的病就这样了……”没等他说完,她就说:“见好,我再请高先生开些继续用,可不能自个就没有信心了。”他爹叹了口气,说:“唉!爹自个是不中用了,还要拖累着你们!”她看着皮包骨头的爹,鼻头一酸,忙掏出手巾拭了拭双眼。不多一会儿,她弟妹——尹文韬妻子来屋里,后面跟着士勋,还有几个比士勋小些的男孩女孩。她弟妹说:“三姐,咱到饭堂里吃晌饭去。”“爹怎么吃?”她看着爹问。她弟妹无奈地说:“大约有四五天了,爹给自己立下规矩,一天只吃两顿饭,任谁劝都不听。”“爹!”她叫了声爹,没等她再说什么,她爹打断她说:“爹是无用的人了,尽量少糟蹋些粮食,能省点就省点,孩子们就能多吃点!”她知道爹的执脾气,她只能把泪水咽进肚里,咀嚼那苦涩的滋味。
进到饭堂里,一小箥箩的糠菜烀饼子放在桌子上,尹秀娟没料到,曾经显赫五肼镇的尹记,这两三年的功夫便破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她弟妹抹着眼泪说:“咱尹家世代以商为主,虽然地产也不少,但那些山薄地广种薄收打不了多少粮食,这三姐都知道,以前主要是买粮吃,可这两年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几家粮行都叫日本人霸占着,好粮食不卖,发霉变质的还死贵死贵的!”这笔笔血泪账,都应记在小日本的头上。尹秀娟心里这么想着,正好尹文韬也回家来,他说:“三姐,人都找好了,家把什也都带全,哪时动身?”尹秀娟果断的说:“文韬,咱们吃了饭就走,今晚先把北坡七、八亩地的麦子收上来,绝不能将到手的粮食再被坏人抢了去!”
吃过饭后,尹文韬等一行十来个人,赶着三辆马车,刚要启程,尹秀娟说:“文韬,我寻思着这么多人,大白天的到村里目标大太显眼,还是黑天之后,你们再去吧。”尹文韬赞同地说:“我也是这么寻思的。”“这样,我和士勋先走一步回去。”尹秀娟说着,接着喊士勋过来,娘俩就离开尹家向回走去。在五肼集的街里,虽然店铺林立,但却极为萧条,多数关着门,少数开门的也少有顾客登门。尹秀娟边走边向两侧看着,似曾熟悉的街道又有几多陌生感,她注意到在一条小胡同的拐角处有家裁缝铺,是她初次遇见,她既有种好奇的心理,又有给六妹孙文娴做件上衣的想法,便不由得领着士勋走向裁缝铺。到了门前,她刚要撩起门帘迈进去,在左旁小巷的一个寨门前,一个男人小声招呼道:“走这边,大嫂!”她迟疑了一下,以防有诈想转身离开,可那人又小声吆喝道:“二嫂,快带孩子过来。”她定睛一看那男人很面善,又喊“二嫂”,那就肯定是熟人,她便拉着士勋跑进寨门内。那人回身关上门把她和士勋引到一间屋内。她这才仔细端详那人,他微笑着轻声说道:“二嫂,士勋长这么高了,你还没看出我是哪个?”她总算认出是史同法,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没等史同法回答,士勋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娘,你看这个女的像五姑吗?”她满脸疑惑地看着史同法,他点点头说:“二嫂,是文菊,我们在这儿一起工作。”她一听是工作,便对士勋说:“士勋,记住了,你史叔和五姑这是工作,出去可不能乱说。”士勋点头答应道:“娘,我知道!”史同法说:“二嫂,你和士勋喝点水,我到前面看看,文菊该回来啦。”她点头看着他走出门外。
史同法出去也就一袋烟的功夫,从门外进来个女人,头上挽着籫,虽然围了块薄薄的纱巾,头发还是被风吹得有些零乱,上穿大襟薄袄,下穿肥松蓝裤,扎着腿角,像个亦农亦商的村妇。她摘下围巾,顾不得洗漱风尘,便揽住尹秀娟和士勋的肩头哽咽地喊道:“二嫂、士勋!”尹秀娟掏出手帕为她擦着泪水,有些埋怨地问道:“五妹,离家这样近,三叔和大爷都没有了,你也不回家看看?”孙文菊抽泣着说:“二嫂,我都知道,文菊只能秘密的潜回去为二老送行!”说完,她望着额头、眼角皱纹凸显的尹秀娟,疑惑地问道:“二嫂,你和士勋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尹秀娟说:“我和士勋要回小埠去,打这儿路过看到这个裁缝铺,就想起给六妹文娴做件褂子,便过来了,可能是史同法看见我和士勋,叫我俩从寨门进来的。”她看了看墙上的照片,满脸高兴地问:“五妹,你和他成亲了?”孙文菊指了指墙中间那个布帘说:“都是装的!”“直接成真不就行了,何苦要装?!”孙文菊红了些脸说:“人家不开口、不主动,总不能让我……哎,不说这个了!刚才二嫂说文娴,六妹怎么样了?”尹秀娟摇了摇头,悲戚地说:“六妹命苦啊,怎么就染了这样的病,可遭罪了!”孙文菊从头上抽出一支簪子给尹秀娟说:“二嫂,把这个带给六妹吧,就说五姐天天想着她。”她抹去眼角的泪珠,接着严肃地说道:“二嫂,我刚才去接头点取来了县工委的指示,大体内容是,要各村发动群众抓紧抢收小麦,尽量做到青秸收藏。”她说完,又用无限信任的目光看着尹秀娟说:“二嫂,这回你来的也巧,孙家小埠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后把这个放在咱家老槐树下石凳南头最上面的砖缝里就行了。”尹秀娟点点头接过孙文菊给她的一节芦苇管,插进发籫里。她说:“五妹,我今日来五肼就是找人帮咱家割麦子的,想今晚上就割完放在丝场的棚里。”孙文菊一下抱住尹秀娟动情的说:“二嫂,这样正符合了县工委的指示,就是趁着麦子没熟透赶紧收上来,直接带着青秸存放,以免被日伪汉奸走狗抢夺搜刮了去!你想到头里去了,二嫂。”尹秀娟突然悲腔地问:“五妹,二嫂真没想到你就近在眼前,这以后我还能来吗?”孙文菊坚定地说:“二嫂,这次是偶然碰巧的事,以后你和家人不但不能来,还要坚决为我和史同法保密!”“五妹,有咱大哥和你二哥的消息吗?”尹秀娟期待的目光紧盯着孙文菊的嘴唇,而孙文菊一下把脸埋在尹秀娟的肩头,泣不成声的说道:“大哥早已死在益都日本人的监狱里,被扔在万人坑里掩埋!二哥一直没有确切的下落。”熬尽了眼泪,便使人坚强起来!尹秀娟扳起孙文菊的脸颊,口气异常坚定地说:“五妹不哭!大哥的英灵在天上看着咱们,咱们要更加坚强!你二哥肯定在延安,在杀鬼子的战场!”孙文菊擦了眼泪,一手揽住尹秀娟,另一手又揽过孙士勋,说道:“二嫂、士勋,咱们一定会等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然后,孙文菊松开两手臂,说:“二嫂,你们快回吧!史同法在外面看着。士勋,来,跟五姑再见!”十来岁的孙士勋跟五姑孙文菊紧紧拥抱后,跟娘出大门而去。
中共骈邑县工委关于:“动员群众,抢收麦粮,青秸库藏”的指示,通过像孙文菊这样战斗在隐蔽战线上的各地交通员,很快传达到全县各村的地下党组织,每一个共产党员便肩负起动员群众,保护麦收的重大责任。
初十到十五的月亮,逐步盈满起来,皎洁而明亮的月辉下,银镰挥舞,“唰唰唰”的割麦声打破了夜晚的沉静,一场抢收麦粮的人民战争,悄然在骈邑大地上拉开了序幕。而孙家小埠古槐树左旁的宅院里,率先完成了十几亩小麦的收割。青秸带着沉颠颠的麦穗,一捆一捆垛放在原丝场的棚里。孙老太爷倒背着双手,尽量地忍住些咳嗽声,一大早就来到后院,悄悄地打开角门进到丝场里,以他的经验,只要麦穗在通风处,裹在糠壳里的麦粒就不会变质,这样每当做饭前,将麦穗割下来,用碾碾碎后再上磨磨成面,可做成半糠半粮的面团食用。只要有点粮,就饿不死人,只要生命在,便总有看到曙光的那一天。老太爷的心里,虽然踏实了许多,但关键还是要保住这些粮食!
以前的冠子早起串街散步,是因为家里穷,借早起串街散步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而现在干起了伪保长,每天为日本人搜刮的钱财、粮物,自个偷偷回扣一些便足够他享用,所以,他便改了早起串街散步的习惯,而且每天还睡起了懒觉,作威作福起来。近些日子,眼看就要麦收,乡公所的伪乡长招集各村的伪保长开会,落实麦粮收缴纳税的任务。那天冠子到乡公所开会回来,见满坡里的麦子才刚刚泛黄,离收割怎么还得七八天,所以,他就安心的在家里或村公所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睡就睡,准备养足精神,等麦收后强力摧交粮款。这一天早晨,已是日上杆头,冠子起床后洗漱了,刚要坐下用早餐,三斗子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向他报告说村里的麦子都在这几天夜里收割完了,并且各家各户的场院里都没见到麦垛和打场扬场的。冠子一听也感觉很奇怪和蹊跷,难道又被外村人偷割了?他带着这些疑问,放下碗筷就和三斗子向坡里走去。他俩从南坡经西坡,再到北坡、东坡转了一圈,满坡满地的麦子确实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冠子在心里狠狠地说:“他娘的,这些刁民到底玩的什么诡计?看来就得把这些情况报告特高科协同队,由协同队派人来武力搜查,老子就不信,这么多麦子还能钻天入地!”于是,他回家吃完早餐,便支使三斗子去五肼情报站报告。
那一天下晌,尹秀娟领着儿子士勋从五肼集赶回家,正是日落西山、晚霞飞红的时刻。她从发籫里抽出芦苇管,交给士勋说:“士勋,还记得五姑说的话吗?”士勋点点头,她接着嘱咐道:“去领着士仁和士信到老槐树下玩会儿,把这个偷偷地放在石凳下的砖缝里,再玩会儿后回家。”士勋刚要去嫲嫲屋里,正巧士仁和士信出来。“走,士仁、士信跟哥哥到老槐树那里玩去。”士勋招呼着俩弟弟,快步跑去老槐树下。
吃过了晚饭,尹秀娟让孙文泽到村西头迎接尹文韬一干人等,直接到后场院集合。而她关闭了前院的大门后,便躲在门后透过门缝盯紧了古槐树下的石凳。她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就是想认识一下和文菊从事同样工作的人是谁。她目不转睛的盯着石凳,焦急的心情感觉不出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动,她不断地告诫自己,耐心的等等、再等等。总算,有人来到古槐树下逗留,尽管浓密的枝叶遮挡了灰明的月光,可先到的那个一看身影就是二麻子孙冲,而后到的那个像是孙首礼他三叔孙先明,俩人站在石凳旁说了一会儿话,便相继离开。一会儿,又有几个人前后路过,这几个路过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靠近石凳旁,弯下腰连续做了解鞋带、脱鞋、磕鞋、又穿鞋、系鞋带的动作,就在那人直起腰转身向东去的身影,尹秀娟看着像是曾经干过后村甲长的六猛子。她又待了好一会儿,虽然先后有人路过,但没有一个靠近石凳的。
尹秀娟回到屋里,士勋和两个弟弟已经睡下,但都睁大着眼睛并没有睡意,她跟士勋说:“快和弟弟们睡觉吧,士勋,娘到后场院里看看,今晚你舅带人给咱家割麦子。”她过去摸了摸士信的头,说:“士信是听话的孩子,快闭上眼睛睡觉啦。”士信就听话的闭上眼睛睡起来。她开门出来,先到了婆婆孙刘氏的屋门前,屋里虽已熄了灯,可六妹孙文娴痛苦的呻吟声和婆婆的叹息声,似根根钢针穿过夜色扎进她的心里,令她心痛不已!可她这时顾不了这些,她今夜最重要的事项就是把北坡的麦子收割并藏起来,保住到嘴的粮食不再被抢劫了去。她行至后院,正见孙许氏和儿子孙士星,从炮楼旁边的角门进来。孙许氏看到她后,便迎过来跟她说道:“二妹,他们十几个人,有割的、有捆扎搬运的,可能头半夜就割完北坡的,割的很快,你不用去地里看了,你也跑了一天很累的,快回屋歇着去吧。”尹秀娟答应道:“嗯!这样我就不去了,三弟在丝场里照应着吗?”“是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孙许氏回答着,又接着催促尹秀娟说:“二妹,天很晚了,快回吧,我也感觉累,就不留你到屋里坐了。”尹秀娟本想跟大嫂孙许氏说说见到五妹孙文菊的情况,但听孙许氏一个劲的催促她回去,她也确实感觉太晚了,还是把那件令人撕心裂肺的哀痛事暂且咽进肚里,等遇到适当地机会再说吧,她打定主意,便跟孙许氏告辞回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