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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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四年前,程子乘金寨主病危之际,反叛夺了寨主之位,迫使二当家的崔胜等人逃离山寨。曾与程子有过生死之交、亲如兄弟的老九,内心里对程子的做法极为不满,他万没想到程子是这种两面三刀的阴险奸诈小人。因此,老九表面上装作顺从程子,暗地里却做着各种准备,期待二当家的崔胜总有杀回山寨的那一天;并想方设法跟崔胜取得联系,谋划夺取山寨的计策。就这样,两年后崔胜有老九及其亲信在山寨做内应,外有金明珠、高群和金翠玉及武工队的配合,那天趁程子带人下山搜刮之际,一举夺回山寨。而程子带着十几个人下山后,不但丢了豹伏寨,还被崔胜派人一路追杀,他便带着人盲然的向北逃蹿,总算蹿至骈邑县境内,才彻底摆脱了追兵。程子见天色尚早,他不敢大意,便带着人继续北行,直到傍黑到达嵩山东麓符家庄附近。但见这里山高林密、沟河交错,是个落脚暂栖的好地方。这一行十几人,是落荒而逃,又长途跋涉、饥渴劳累的,各人身上除充足的武器弹药之外,吃的、喝的、用的一切皆无。程子想:当下之急,必须搞定一家高门大户,解决了十几人的吃、喝、住的问题,才能稳定军心,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他立即派出两人到附近村庄打探,发现高门大户立刻回来报告。

符家庄是一个四百多户人家的大村,村落被一条四五丈宽的卵石河隔为东村和西村。西村各家户舍建在地势较为平坦的山根处,而东村家家户户高低参差不齐地分布在半山坡上。高先生的宅院就座落在东村半山坡的南部,一色的石墙石壁、青砖青瓦,高宅大院依山而建,错落有致,层叠分明;黑漆镶红大门,门首匾额深棕底烫金字,《百草春堂》行草苍劲。高先生,名宜春,字奉阳,世代行医,尝尽百草,悬壶济世。虽说是家大业大,可到他这辈上总是子嗣不旺,早年娶妻,终无生育,自个为医之人,却是治不了自家人的病;后又续娶一房,只为他生养了三个女儿。而在他年近花甲之时,从博山来父女二人求医问药,没想到老父病死回途,少女非得嫁他为妾以求资助葬父,他推辞不过被迫应允。小妾小他三十岁有余,正是二十出头青春鼎盛的花痴年龄,年迈老夫实难满足年轻少妇的需求,她便弃守妇道、不顾廉耻,逮着机会就招蜂引蝶的干些营营苟且之事。

夜色正浓。程子带着人按照探得的路线,潜行至高家门外,刚要派人翻墙而过,却见两扇黑漆大门“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隙,刚好一女人探出头来左右张望。程子一挥手,一随从便箭飞似的奔过去,刹那间便把那女人抓过来。那女人挣扎着吆喝道:“你个坏蛋,过来找老娘,就不会温柔些!”待她看到这暗影里不是一个人时,刚要大喊,程子一下子捂住她的嘴说道:“别喊,只要你听话,就不会伤害你性命。你说,这家里都有什么人?”她眨巴了几下眼皮,但见问她话的这人浓眉大眼,长的还挺英俊,浑身的男子汉气概。她倒是顺势依偎到程子的怀里,娇声嗲气地说:“官爷,是不是想来拿俺家里的东西?家里吃的、用的、金银财宝应有尽有,过去拿就是,最好把小女子也拿了去。说到这家里的人吗,就一帮子女人和那个糟糠老头以及那几个伙计。亲亲,抱紧我进去就是!”程子也是时常的缺女人,这会儿有这么个水灵灵的骚货主动投怀送抱,他也巴不得受用一番,便一下子抱起来,说道:“弟兄们,走,进宅!有吃有喝的,还有女人。”一伙人就“嗷嗷”的叫着涌进大门去。有几个伙计拿着棍棒子出来阻拦,被程子的人几脚踹倒并绑了扔进柴房里。高先生刚躺下要睡,突听到院里的动静,便起身下床还没迈步,门就被撞开跳进俩人来,一人用枪点着他吼道:“快,找你的下人们备酒备肉备饭,弟兄们吃饱喝足再说,快!”他稳了稳情绪,问道:“请问,诸位是?”“老子是土匪,怎么着!?”那人说着,又用枪在他眼前比划了几下呵斥道:“再慢腾腾的毙了你,快去!”无奈之下,他只好出门去安排。

程子抱着那个女人进大门后,那女人拍着他的腮帮子说:“官人,让你的弟兄们在这里闹着,咱俩到后院里去,小女子的房里可是要什么有什么,都给你备着,嘻嘻!”……在那女人的房里,程子吃饱喝足后,又在那温柔乡里潇洒走了一回。他穿戴好衣服,便问道:“老子这一干人等逃命到此,初来乍到,还没有个安身之处,你知道不知道这周围的山上有个山洞或者闲屋什么的?”她一下抱住他的腰,说道:“官人,你这一干人等就住在这高宅里,谁还敢把你等怎么样!”他掰开她的手,又转身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说:“是不是舍不得老子了?那就跟老子一块走!你好好想想,这山上有没有个安身之处?”“非得走,不走不行?”她问道。他说:“必须到山上去!土匪哪里有住民宅的?”她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异常高兴地说:“官人跟小女子是不是天定的缘份?官人找到小女子真是找对啦!”他问:“怎么讲?”她说:“官人不是要找山洞吗?这高家在那面山坡上就有个山洞,平时放些药材,战乱时躲人藏东西。后花园东面墙上有个小角门,门外有条小路通那个山洞。”他右手拧了一下她的腮帮子,说道:“没想到你这小女子还是老子的福星!”他接着向门外大声喊道:“谁在外面?进来个人!”不多时跑进来个矮胖剃光头的人,问道:“程大当家的,有啥吩咐?”“以后别叫大当家的啦,叫程司令!去告诉弟兄们,今晚就住在这宅院里,轮流到大门外放两个暗哨。各人想找乐子的,这府上的女人随便找。”他说完向那人摆摆手,矮胖剃光头的边向外走边嘟囔道:“这府上,除了这个年轻漂亮外,那些不是老妈子就是老佣人,没个稀罕的!”

就这样,程子这伙匪徒以高家和山洞为窝点,白天蛰伏山洞躲藏,黑夜外出抢劫、猎艳后,回到高家挥霍、消遣。高先生那个小妾,后来成为程子姘头的那个女人,掌握了高家的生杀大权。高先生的三个已出嫁的女儿,一个一个的被她骗回家,供匪徒们淫乐。羞愤之下,仨女儿不是上吊就是跳崖、喝药相继自杀身亡。高家那几个老妈子和老佣人虽无姿色,但有那器官,有的匪徒饥渴难耐之时,便饥不择食的找老女人发泄。可怜这些老女人,做人的尊严一旦丧失殆尽,还有何颜面存活世上!?祖祖辈辈行医积善的高家,一时之间成了人间炼狱,成了埋葬良善的坟墓!后来,程子投靠王得善成了大汉奸,他为了讨好王得善,强迫高先生研究配制筋骨散的解药。明知是赶鸭子上架、让哑巴说话,根本不可为的事情还要去干,高先生为求得安稳些吃碗饱饭,只好装模作样地弄些药方胡弄王得善,结果几个月过去了,王得善感觉不但没有长劲,而且还虚胖了不少,更加有气无力。王得善就知道药方有诈,他便支使程子狠狠地毒打了高先生一回,第二回就把高先生直接赶出了家门。

自从被王得善、程子之流赶出自己的家门,几个月来过着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的乞讨生活。这会儿躺在舒适的床上,令他百感交集,珠泪滚滚。今日过晌之后,高先生是尾随着一家老少三口要饭的,来到孙家小埠后街的古槐树下。他本想要口吃的后,再回到南石河那个桥洞里过夜,没成想突然间巧遇故交膏药老五。

二十年前,他和膏药老五还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那年春天谷雨后,山野青翠,万物复苏。吃过晌午饭,他背起竹篓就向嵩山的阳坡奔去;时下,正是采摘酸枣芽的最佳时节,他要趁机采来制成酸枣芽茶饮用,有镇定安神催眠、保胆滋阴之功效;他沿着曲曲弯弯的一条岩板小路向上攀爬,在那断崖顶,酸枣树密密麻麻的,像一道翠绿屏障横亘于半山腰;他刚拐过一道崖头,躺在崖底的一个男人令他大吃一惊!他试探着靠近那人,那人一动不动,他过去伸出两根手指放在那人的鼻孔处,感觉还有微弱的气息,他把那人侧卧的躯体慢慢地仰躺起来,又解了那人的领扣和胸扣,接着在那人的胸口上按压了几下,那人咳咳了两声就缓过劲来醒了,他把自己的水葫芦拔下塞子,给那人喝了几口水,又扶那人坐起来,他问道:“这位大哥,看着像是从这个崖头上摔下来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人自嘲地笑了笑,道:“刚顾了抓蛇虫子,一脚踩空了。”他一听便知是同行,因为一般人没有抓蛇虫子玩的;他忙抓住那人的手说:“走,大哥,到舍下一叙!”他说着,就要扶这人起来,不料这人“哎哟”一声说脚崴了;他说:“来大哥,让我背你下山!”回到家里,那人说他是孙家小埠中医堂的膏药老五,所谓老五是他家祖传膏药的第五代传人,来嵩山抓短尾蛇虫子入药之用,这种短尾蛇虫子是嵩山的特产,而谷雨后的蛇虫子药性最好;自此之后,膏药老五只要到嵩山就吃住在《百草春堂》,俩人切磋医道,交流医术,互补短长,便如亲兄弟一般。

这一夜,高先生睡了个安稳、舒服的好觉。第二天早上天大亮了他才起床,膏药老五已在老太爷的屋里等他。简单的漱洗后,他照着镜子捋了捋几个月没修理的满头白发,面黄饥痩的容颜令他眼窝深陷、颧骨高凸,一副憔悴、老迈的模样。他来到老太爷的屋里,正赶上尹秀娟送来早饭,几个烀饼子,两碗棒槌子面稀粥,一碟小咸菜。老太爷咳嗽了两声,捋捋胡子,问道:“秀娟呀,幸亏你和你娘屋里的柜橱里藏了些粮食,依爷爷看,这以后蒸烀饼子什么的要掺些糠菜唠!一天三顿饭也得改成两顿吃,唉!”尹秀娟含着泪点点头。膏药老五接过话说:“这年头种粮的都被鬼子汉奸抢了去,有钱的也买不到粮食,我家里也早就掺开糠菜了,这以后的日子咋过还不知道呢!”老太爷无奈地说:“捱一天算一天吧,高先生咱吃饭,老五哥也吃些吧?”老五摇了摇头说:“吃过了。俩老弟快吃,吃完了好给文娴瞧病。”高先生几口就吃完两个烀饼子,又喝完稀粥,向老太爷鞠躬哽咽地道:“五个多月了,头一回吃得又饱又舒坦,真是`曾经厌恶酒肉臭,落难欣得面团香`呀!”老太爷喝完稀粥,抹了下嘴,他看着高先生凄凄戚戚的落魄样儿,也许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影子,一时也感伤的说:“今日还有面团香,谁知他日流落到哪乡?唉!”膏药老五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孙文娴在她娘孙刘氏的搀扶下来到这屋里,尹秀娟跟在后面不停的抹眼泪。老太爷忙起身让出坐位来,向孙文娴招招手,说道:“文娴,好孙女,到爷爷这里来坐下,要这位高爷爷好好给你看看,来来。”孙文娴脸色虚白,本来俊俏端正的五官被病痛扭曲的变了形,她患疾的右臂露在衣衫外,看上去那水痘样的已连成片,明晃晃的闪着令人作呕的光。高先生看得很仔细,他瞅瞅那一片,又用手指撑开她的眼皮看看,还让她张开嘴瞧瞧。看完之后,高先生看着孙刘氏和尹秀娟,也是对孙文娴宽慰地说:“没事,我开两个方子,一个是外用的,一个是内服的,好好用药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说完,他接过老太爷递来的纸笔,就开起来。膏药老五拿起高先生开的药方,看完后说道:“好,又能止疼去痒还消毒。我的铺子里能抓全。”老太爷咳嗽了声后吩咐道:“秀娟,你和文娴还有你娘回屋去吧,待会儿让文泽跟你五爷爷去抓药吧。”孙刘氏看了看高先生,又看了看膏药老五欲言又止,孙文娴懵懵懂懂的向外走着,还不断地回头看,眼睛里有几分期待还是几分失望,她自己也不清楚。

孙老太爷的屋里,膏药老五看了看高先生没说什么,倒是老太爷过去拉住高先生的手,向里走了几步问道:“高先生,您看着我这个孙女的病能治好还是……”膏药老五也向高先生投来期待的目光。显然,老太爷的问话和老五的期待,令高先生有些为难:说实情,确实很残忍;隐瞒实情说宽慰的话,也是于心不忍。他考虑再三,对老太爷和膏药老五还是实话实说为好。他向门外看了看,然后直接过去闭上门来,转回身看着老太爷说:“孙老哥,恕我直言,令孙女的病八成是一种恶瘤,这个病如果发现的早,直接把病胳膊割下来,兴许保个长命,可现在来看这个病毒已经扩散了,就不能割胳膊了,看这状况还有两三年的熬头。”老太爷一脸凝重的表情望向窗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后,烟袋锅并没在身上,他“唉”的一声长出一口气,心里的苦楚立马写在脸上,他恨自己这个老不死的折了子孙们的寿!如花似玉、正值青春韶华的六孙女,已在鬼门关徘徊,怎不令他撕心裂肺!他痛恨这个暗无天日的社会、该杀的小日本,把他这个忠厚传家、诗书继世、古道热肠的古槐人家,一步步地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膏药老五心情沉重地开导他说:“修德老弟,想开些,自己也要珍重!这以后让高先生多配些好药,尽量减少病人的痛苦。我们当老人的尽最大努力,让孩子尽量多地过些倍受关爱、倍受呵护的时光。”……

时近晌午,三位老人还在屋里交谈,没有要散的意思。老太爷刚刚悲恸、孤凄的心情,在膏药老五和高先生的开导、劝说下,有些好转敞亮起来。他刚寻思着让秀娟再送些饭菜过来,留老五哥和高先生再吃顿晌午饭。就在他只活动了思想、人还未行动之际,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的声响,接着两扇门开了。门开处,尹秀娟和她婆婆孙刘氏,带着孙文娴、孙士勋、孙士仁和孙士信;后院里史氏和孙许氏带着孙文龙、孙文香和孙文泽,还有孙士星、孙士良、孙士真和孙士勤,林林总总的一大群拥在门口前。尹秀娟手端方盒,上面放着三个棒槌子面做的寿桃,她带头跪下,把方盒举过头顶,嘴里喊道:“祝爷爷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后面的也都齐刷刷跪下,随声喊:“祝爹(爷爷、老爷爷)生日快乐,健康长寿!”老太爷一步跨过去,接过尹秀娟手中的方盒,高兴地说道:“孩子们都起来吧,多谢孩子们!啊噢,今日是五月初八,自己的生日都险些忘记了。哈哈、哈哈!”他顿时又悲喜交加、热泪盈眶!望着门外那一群虎里虎气的后辈子孙,他没有理由不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