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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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三百年古槐左旁的宅院里,一片萧条低沉的景象。年逾古稀的孙老太爷深居简出,他有心情时,只在自己家的前后院里走动走动。他的大儿孙福常身染腿疾多日,已行动不便;三儿孙寿常因长年虔诚吃斋,造成营养不良,身架只剩下皮包骨头、见风就倒的样子。偌大个宅院里,一群妇女和孩子还洋溢着一片生机。尽管没有劳力种不上地,只能撒些种子在地面上广种薄收。但天无绝人之路!就是流离失所、逃荒要饭,也要把孩子们抚养长大成人。孩子们就是希望!孙老太爷挺了挺腰杆,他在心里期盼已为革命人的孙子、孙女英勇杀敌,尽快把小日本赶出中国,还我大好河山!还我宅院的兴盛!

孙文泽已是年方十六岁的壮小伙,他在大家庭里排行老三。他大哥孙文清身陷囹圄,二哥孙文源去向不明,他老三便义无反顾地顶起宅院里的大事小情。这一天吃过早饭后,他给爷爷院里的水瓮挑满水后,就来到他二婶孙刘氏的屋里,问问有没有需要他干的活计。孙刘氏说:“三侄子,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把你六姐的床掉掉头。”他看着六姐的床安的挺方便的,就不解地问道:“二婶,这张床这样安着不正合适吗?”孙刘氏“唉”地一声叹了口气,说:“这不南园里你五大娘过来给看了看,说你六姐的床这样安放不好,要掉个头才行。”他便未可置否地行动起来。他和二婶,还有六姐孙文娴也搭把手,刚把床掉了头安置好,就听到街上传来“咣咣”地敲锣声。不多时,又听到前院街门“咣当、咣当”地敲门声,还有“开门”的喊叫声。

孙文泽疑惑地前去开了门。伪保长冠子带领前村甲长孙进财,和后村刚上任的甲长三斗子,后面还有些推车拿麻袋的,便一股脑的涌进门来。冠子仰着雀斑脸,一改当年小混混的形象,还有些涵养地跟孙文泽说:“小侄子,去把你爷爷、我修德大叔请出来说话。”“不用请!你大叔我来了,要怎么着吧!”话音刚落,孙老太爷就来到前院里,身后跟着尹秀娟和婆婆孙刘氏,还有孙士星、孙士勋等小孩子们。冠子嬉皮笑脸地凑近老太爷说道:“大叔!小侄,本村保长孙廷全,奉大日本皇军之命令,今日起开始收缴公粮和募捐。”说完,向三斗子招招手说:“看看账薄,孙修德大叔家应交公粮、钱款多少?”三斗子颠儿颠地过来,掀开账薄念道:“孙修德下分三户,每户地产六十亩,三户共计一百八十亩,应交公粮一千八百升,钱款……”没等三斗子念完,老太爷气愤地说道:“孙廷全,你这是算得哪门子狗屁账啊?老朽家的地,多年来,一大半由佃户们耕种着,我们也多年不收佃租了,我家三户各家种个十亩八亩的地,最多收一年的口粮,这些原保长孙厚都知道,他收公粮时都是酌情收些完事。可你这摇身一变成了日本人的狗腿子,就这么替日本人整治自家的乡亲呀!”冠子雀斑脸上紫一块、白一块的,他凑近老太爷的身旁小声说:“今日我来还客客气气地尊称你大叔,可你为老不尊、不识抬举还骂我是日本人的狗腿子。孙修德你听好了,你这满门抗日分子的把柄,我还攥着没捅给大日本皇军呢!就是给你们留下活路,每年给我乖乖的交粮交钱,求个两来无事。你要不识好歹,就叫侄子把你们抗日分子家属的事捅上去!”老太爷一听,孙家小埠居然出了这么毁宗灭族的败类,他抡起右臂照着冠子的雀斑脸“啪啪”就是两巴掌!

冠子气急败坏地吼道:“三斗子、孙进财,给老子打!”三斗子向前凑了凑,看着村里最最德高望重、处处受人尊敬的老太爷,抬起的手又无力的垂下来;孙进财更没敢上前挪步。冠子一看这阵势,吆喝道:“俩无用的东西,起来!”边说着边把三斗子拨向一旁,扬起手臂就要开打。尹秀娟一步跳到爷爷的跟前,厉声喊到:“孙廷全!你想干什么!”冠子眼见常常令他垂涎三尺的美艳女人,跳过来护驾,就“嘿嘿”奸笑了两声,咬着牙说道:“今日,老子先记下这两巴掌,不同你们计较,先弄粮食要紧,三斗子、孙进财带人去各院里搜,去后场院那些棚子里找找,那年土匪来拉粮食就是从后场院拉走的。快去!”孙文泽、尹秀娟、孙刘氏和孙许氏等都堵在二大门处,阻挡着冠子等人。老太爷“哈哈”大笑了几声,高喊道:“日本人凶残,那是本性!没想到我孙氏子孙里也跳出这样的败类,比其主子还凶残!文泽、秀娟、文源他娘,闪开,这群疯狗你们也挡不住,让这些日本的狗腿子去搜!”

冠子又使出他偷鸡摸狗的原始本领,他就像找屎吃的狗到处里嗅闻着,他除翻找粮食外,见着值些钱的东西,能装的就装口袋里,不能装的就拿在手里。他蹿进尹秀娟的屋里,翻了几处没找到粮食,也没见什么值钱物,看到墙上挂着一把琵琶,就摘下来想拿走,正被赶回来的尹秀娟和儿子士勋撞见。尹秀娟大喝道:“放下!”她接着就去夺冠子手上的琵琶,士勋也上去撕扯他,结果被他踢倒。冠子雀斑脸上淫邪地笑着说:“二侄媳妇,你要让叔摸一摸、亲一口,叔就把你家的公粮、钱的全免了。”她怒不可喝,拿起窗台上的剪刀,就向冠子刺去。冠子躲闪着,退至门口放下琵琶就跑出大门外。

三斗子、孙进财等人,还算良心未泯,还考虑到当庄当院的老少爷们,别把事情做绝了,既然是收公粮,便只找粮食就是。他们只到各家里看了看,找了些零散口粮集中起两麻袋,又在后场院的棚子里翻找到几袋一半粮食一半草料的牲口饲料。冠子翻看了看各人拿来的几袋子粮食,瞪了各人一眼,问道:“就找了这么点?后场院里没仔细找找?”孙进财说:“保长,就这么的吧,别太那个了!”冠子又朝他一瞪眼说:“嗨、嗨!什么别太那个了?你孙进财不想干了,就早放屁啊!”三斗子忙打圆场说:“保长,进财也没说啥,你也别太较真了,肚量大些,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冠子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走,回村公所。”

宅院里各家的日用口粮,被冠子带人搜去,已经断了顿。孙老太爷将就着找了些吃的,算是吃过了晚饭。他有些日子没抽烟了,这会儿,又不由得拿来烟袋锅,按了烟末点火吸起来。伴随着那阵阵烟雾的升腾,他的咳嗽声也阵阵的传到院子里。尹秀娟拿了两块棒槌子面烀饼子和一盘韭菜炒鸡蛋,来给爷爷送晚饭。她听到爷爷的咳嗽声,便知道爷爷又有了堵心事才抽起烟来。老太爷看着孙媳妇端着饭菜进屋来,就忙磕了烟袋锅,说道:“秀娟啊,你怎么又给爷爷送饭来了?爷爷已经吃过了。”她问道:“爷爷,您是不是又找了些残羹剩饭的吃了?”爷爷答应着,又不无忧虑地说:“爷爷看这年头,不出几个月,若能吃上残羹剩饭就算不错了,就怕是到时候连糠菜饭也没得吃。这该杀的小日本!”她把饭放到桌子上,要爷爷再吃些。老太爷说:“秀娟啊,也不知你三叔吃晚饭了没有,要不你把这些饭给他送去?以爷爷看,你三叔那身子骨,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尹秀娟鼻头一酸,强忍住眼泪,但还是有些哽咽地说道:“我刚才给三叔送去了,爷爷。”老太爷眼泪汪汪地看着面前的孙媳妇,动情地说道:“秀娟啊,爷爷这辈子最感欣慰的是,我老孙家娶了你这个好孙子媳妇!而又让爷爷不安的是,孙家又让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尹秀娟埋怨道:“爷爷,看您说的,还拿孙子媳妇当外人!”老太爷咳嗽了两声,看着抹桌子、拾掇家什的尹秀娟,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就问道:“秀娟啊,你那里怎么还有棒槌子面烙烀饼子?怎么没叫冠子搜去?”尹秀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爷爷说道:“我那回把麻袋里的棒槌子粒倒进柜橱里,没想到这回儿躲过了一劫。这几日里,我不敢去街上推碾破碎,就在家里用石臼捣碎了,再推磨磨成面,这不就有了棒槌子面烙烀饼子啦。”老太爷“呵呵”地笑了笑,说道:“秀娟啊,你这回倒是提醒了爷爷,我想呀,咱们以后不能用瓷瓮、坛子、麻袋什么的盛粮食,改为用柜橱、衣橱里盛,也许能藏住些粮食。再就是,咱后院里还有一套碾砣子和碾盘,等找人支起来,以后就不用到街上推碾啦。”尹秀娟也高兴地说:“爷爷,支碾盘的事,咱这两天就办,我到五肼家里找人来干。”说完,就要出屋。老太爷看了看天色,就说:“秀娟,你去把文泽、士星和士勋叫过来。”她犹豫了一下,不解地看了看爷爷。老太爷便说:“晚辈里知道这个秘密的就是孙兴贵和文清,可他俩一个没了,一个在监狱里,爷爷要再不传下去,一旦也归了西,那不就成了永远的秘密啦!”她听明白了爷爷的话,便转身去叫人了。

也就一袋烟的功夫,孙文泽、孙士勋、孙士星就来到老太爷的屋里。他看着这一个孙子、两个重孙,心里也是一阵高兴。他咳嗽了两声后说道:“以后咱老孙家就看你们爷仨了!文泽呀,拿着保险灯,跟爷爷到炮楼那里去。”祖孙三辈四人来到炮楼的底层,老太爷要孙文泽和士星、士勋靠里面去,而他自己却退回到门外,然后弯下腰,伸出双手把那块一拃高、两拃宽的过门石,向外一拉,过门石带着底座部分便去了门外,而门里地面上却现出一个方形洞口。这洞口宽约尺半,长与门宽,下有台阶。见此,孙文泽和俩侄子不约而同地张口惊呼:“哇!”老太爷咳嗽着笑了笑,说道:“孩子们,走,都下去看看。”孙文泽提着保险灯打头下去,士星、士勋也依次下去;老太爷下去后,伸手把那个过门石拉回来,洞口便消失在头顶上。下面是四间屋大小的地库,差不多有十几麻袋的粮食靠墙垛放着。在洞口的对过又一条一人高四尺宽的深洞。老太爷要孙文泽跟他钻进深洞里,他就把墙角的一根门栓样的铁杆抽出,接着推那墙壁,瞬时一股冷风吹进来。原来这是一扇伪装成墙壁的门。他们走出门去,便是后场院的西牲口棚。

孙文泽和俩侄子孙士星、孙士勋,明白了老太爷的用意。当他们原路返回到炮楼底层,又回到老太爷的屋里,老太爷说道:“这是咱们祖上传下来的秘密地库,平时存放粮款,战时可藏人。现在,小辈里只有你们叔侄仨人知道,存粮取粮也只有你们仨人干。切记,一定要严守咱老孙家的这个秘密!”叔侄仨人点点头,顿感有一副重担压在了肩头。

这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没下过几场雪,干裂的寒风刮到脸上就像刀割一般。村里,饥饿和寒冷连续夺走了两位孤寡老人的生命。孙老太爷的三儿孙寿常,终究也没熬过这个冬天。腊八那天,尹秀娟早早地起来和面、剁白菜包了些水饺。腊八吃水饺,越吃越富有!这是当地人的习俗。她盛了一碗水饺,用布子包好,便提着向后院她三叔孙寿常的家走来。她刚要进门,就听到院里有哭声,紧接着孙士星急急地从影壁墙处拐出来,与她撞了个满怀。士星抬起头一看是二婶,就哭着说他三爷爷没了。她二话没说,就跑进院子里,但见孙许氏已在三叔的遗体前哭成个泪人儿。尹秀娟挨着大嫂孙许氏跪下磕了三个头,哭嚎地说道:“三叔啊!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间就走了呀,三叔啊!”孙许氏止住哭声,站起来拉着尹秀娟说:“二妹妹,别哭啦,三叔就是这样的命!起来,咱俩给三叔拾掇拾掇、穿上寿衣。”尹秀娟边和大嫂忙活着边问道:“三叔的寿衣,有准备吗?”孙许氏说:“上个月你三姐来看三叔时,见三叔皮包骨头的样子就感觉不好,便托人捎来些布料,嘱咐我缝了一身。唉!这两年咱家里穷的连件老人的寿衣都做不起了!也不知爷爷那里还出得起棺材钱不?”尹秀娟像是回答大嫂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那倒也是,这可咋办呢?”她下意识的摸了摸左手腕上的玉镯。

不多一会儿,孙刘氏和史氏相互搀扶着,边哭边念叨着进到停尸房里,又哭了几声后,就在别人的劝说下出来,到别的屋里去了。老太爷过来进屋看了看他三儿的遗体,接着扭头出来,尽管他表现出很坚强的神情,但那老泪纵横的双目掩饰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孙鲁、六猛子,南园里、西院的近支族亲孙文刚,孙文强等,都过来帮忙料理死者的后事。在三间东屋里,孙鲁倒了杯水递给老太爷,说道:“大叔,是不是先派人到五肼集上买口棺材回来入殓呀?”老太爷“唉”的叹了口气说:“不怕晚辈们笑话,为叔那屋里连个棺材钱也凑不起来了,这几年有点值钱的东西,不是当就是换的都折腾的差不多了,唉!”尹秀娟正路过门口,听到屋里爷爷说的话和叹气声,她就转身迈进屋里,二话没说就撸下手镯递给爷爷,说道:“爷爷,把这个拿去给三叔换口棺材吧,换不到好些的,换口薄木的也行。”“秀娟啊,这可不行!你三叔入土之人,再好的棺木最后也是一堆腐土。可咱们活着的人还得过日子,可不能糟蹋了好东西。”她执意要给,老太爷就接过去,说:“秀娟,爷爷先给你收着,等以后有大事时咱再用。”说完,就起身倒背着手出去了。

老太爷看到孙文刚,就喊道:“文刚啊,过来,跟大爷爷去办点事,一块叫上文泽。”说完,他就咳咳着向西院里走去,孙文刚叫着孙文泽跟在后面。一路走来到了炮楼跟前,老太爷转过身说道:“文刚,你和文泽去找辆推车,到后场院西棚里等着。”孙文刚和孙文泽就答应着去了。他二人找到推车后,就从前门转到后场院的西棚里,孙老太爷也正好用辆地排车把两麻袋麦子拉出来。孙文刚和孙文泽把两个麻袋抬上推车,并用绳子绑扎结实。老太爷才吩咐道:“文刚啊,辛苦一下,你和文泽推着这两麻袋麦子,到五肼集上给你三叔换口棺材吧,唉!我这当老子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孙文刚和孙文泽,一个推一个拉,就推着两麻袋麦子上了路。反正,人要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他俩人吃力地推着车子,刚行至南大路那个岔路口,正好碰上冠子那伙人。

自从麦收以后开始为日本人收缴公粮,近半年的时间里,冠子带着人靠挨家挨户的搜,也没搜到多少粮食,他几次被那个会讲半拉子中国话的日本兵骂得狗血喷头。他把怨恨发在三斗子和孙进财的身上,说他俩是一对吃干饭不干事的白眼狼。于是,他花钱托皮斗给他找了几个地痞流氓充当打手,成立起所谓的粮款侦缉队,专门在村头路口设卡搜刮运粮贩粮的粮商粮贩。

冠子猛见孙文刚和孙文泽的推车,便像虎狼遇见羔羊,两只眼都瞪出来一般!他向那几个打手一挥手,他们便狼一般围住了推车。孙文刚气急的质问道:“冠子!狗汉奸,你们想干什么!?”孙文泽也气愤地吆喝道:“这可是我三叔的棺材粮,你们不怕沾了晦气,你们就来抢,到时候一个一个的厉鬼收拾你们!”冠子“嘿嘿”地奸笑着:“别和他们打嘴官司,动手!不用卸下,连小车一起推着上莲花山,直接交给太君,大大地有赏!”几个打手就饿狼一般扑上来,把孙文刚和孙文泽撂倒,又乱脚踢了一顿,然后,几个人架起推车就跑了。孙文刚趴在地上,感觉肋骨和腿骨剧烈的疼痛。孙文泽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还被打破了出着血,他从地上爬起来去拉孙文刚。孙文刚说:“文泽你先别管我,你要能走赶紧跑回家报信!”孙文泽点点头,转身向家跑去。

孙厚问老太爷:“大叔,派人去买棺材了吗?”“去了,差不多晌午头就能回来。”老太爷刚说完,但见孙文泽满脸血水的跑进来。老太爷看着血泪交织、气喘吁吁的三孙子,便说:“文泽,不急,先让你二嫂给你擦擦、包扎包扎再说。”接着转脸跟孙鲁说:“都怪我一时糊涂,忘了冠子那个狗汉奸在南大路上设卡搜刮粮食了。入土为安,何必要在乎棺木,给你三哥弄个草栅子裹身下葬吧!”

在出殡的的队列里,孙士星身穿白袍,头缠麻绳,手握哀杖,替他爹孙文清尽孝子名分。孙文欣被尹秀娟和孙许氏架着,她前倾着身子趴在那一卷草栅子上,撕心裂肺的哭嚎着!那撼天恸地的哭声里,有失去亲人的哀痛,更有对这个黑暗世道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