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又是麦收时节,小学堂里放麦假半个月,高老师放假后便回富山集的家了。宅院里的麦收、家务杂事由孙兴贵和孙福常打理着,孙老太爷倒是图了清闲,在五肼集亲家那儿悠哉乐哉的就没打算回家的样子。而孙文源正好多了些去五肼集的理由,因此,这麦假期间,他基本是三天两头的往那儿跑。
开学那天,孙文源早早地来到小学堂,他见学堂的门紧闭着并上着锁,才知道高老师还没回来。这时陆续有些同学兴高采烈的来到,孙文源招呼大家等一等,也许高老师一会儿就到。炙热的阳光不停地移动着树荫,慢慢的就到了正午时分,村西头的光亮处还是没出现高老师那魁梧的身影。孙文源望眼欲穿的也没盼到恩师回来,心里那份失落和焦虑搅得他坐立不安。他让同学们先回去,等高老师来到后,随时通知大家。
第二天高老师也没回来。到了第三天早晨,小学堂依然大门紧锁。孙文源想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要去高老师家里看看,到底因为啥事耽搁了没回来。他想着便向孙文庆家走去。孙文庆在学堂里年龄最大,个头也最高,有他陪伴路上壮胆。
去富山集抄近路需穿过村西北的深沟。这条沟最深处八丈有余,沟宽约三十丈还多;这条沟西起小埠山与莲花山的交汇处,然后蜿蜒向北四里远折向东,再弯弯曲曲的延伸至十几里开外的弥河西岸。沟内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暖水河,每当风调雨顺的年头,河水常流不断。这暖水河也真得是名副其实,反着季节的河水冬暖夏凉:酷热天鞠一捧入口凉爽沁腑;严冬里蒸汽腾腾的河面,从不畏惧天寒地冻的淫威,河水依然跳动起欢快的舞步,哗哗流淌着不倦的音符。暖水河最壮观的一幕,肯定是在大雪封地之后,站于沟沿鸟瞰下去,暖水河俨然是一条墨绿长龙腑卧于皑皑雪地间。暖水河畔也都记忆着孙文源和伙伴们逮小鱼、抓河虾、戏水嬉闹的多少童年趣事。
他俩人沿着那条林荫小道下到沟底,踩着青石板涉过暖水河,对面峭壁的半腰处有一间屋大小的凹洞,这就是老人们讲古拉呱中常常提及的北魃窝。沿着北魃窝旁边的攀岩梯道爬上崖顶,就到了谭家小埠的地界。再一路向西五里地,他俩人便到富山集啦。孙文源来过高老师的家,知道村西头那个青石牌坊里面的高门大院就是恩师的家。
高老师是商读之家,家人多数在外经商、教书,所以若大个家院里没几个人在家里住。孙文源领着孙文庆直接来到高太爷的屋里。高太爷正在摇着莆扇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进来了俩陌生小伙子,忙放下书起身相迎问道:¨两位后生是?¨孙文源向前一步弯腰行了鞠躬礼,回答道:¨高爷爷您好!我俩是孙家小埠高老师的学生,请问俺高老师在家里吗?¨高太爷慈眉善目的说道:¨两位快坐下说话,来,快坐下。¨他俩人也挺实在的,就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高太爷看着孙文源说:¨你这后生看着面善,好像来过,这位高个的就面生些。¨他俩都点头称是。孙文源接着问:¨高爷爷,俺高老师在家里吗?¨高太爷拍拍自己的头说:¨看我这记性,转身就忘事,你高老师啊,玉阶他没在家,怎么也没去你们那儿?¨孙文源这会儿倒糊涂啦,他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又像是问高太爷:¨高老师既没在家,又没回学堂里,这又能到哪里去呢?¨高太爷也像寻思的说道:¨没去你们那里,玉阶应该还在县城里,去县城也去了好几天啦,玉阶他在县城里忙啥哩?¨孙文源听到这儿,感到更糊涂了,就问:¨高爷爷,俺高老师到底哪天去的县城呀?¨高太爷想了想说道:¨大约五天前,啊,就是五天前,有个比你俩都大些的小伙子,给玉阶送来封信,那个送信人走了后,玉阶拿着信过来和我说:城里师范讲习所的一个同学找人送来得信,信里要玉阶尽快去城里师范讲习所,说有要事相商,当时我看玉阶也是疑疑惑惑的,第二天一早玉阶就去了。¨孙文源这会儿总算明白了,他想:要找到高老师还必须跑趟县城,先回家再说吧。他给高太爷又鞠了一躬说道:¨高爷爷,我们先回去了,就不打扰您了!¨高太爷说:¨还是吃过晌午饭再走吧!¨孙文源摆了摆手说:¨不啦,高爷爷我们走了。¨说着就和孙文庆出门来了。
文源他娘孙刘氏,这些日子里因老太爷不在家,一些大事小情的少不了找孙兴贵商量办理。以前她和孙兴贵接触的少,相互之间这事那事的也没什么交往,他对孙兴贵的了解多数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比如说:忠心、能干等等,这些表相的浮夸之辞,充其量就是对一个长工的基本认可和肯定。而孙兴贵的身份虽说是长工,但宅院里所有人都把他看成自家人一样,特别是在老太爷的心里孙兴贵不是儿子胜过儿子。所以,她对孙兴贵不过就像大伯哥或者小叔子一样,最普通的一家人而已。她对孙兴贵的再了解,也可以说开始留意孙兴贵,那是在文源订婚之后,她多多少少听了些风言风语,说是老太爷曾和孙兴贵谈过那些撮合的事,还说孙兴贵吞吞吐吐的不肯答应。她对孙兴贵更进一步了解,也可以说开始崇拜孙兴贵,那是在老太爷的寿宴上,孙兴贵临危不惧、沉着冷静、几招制敌的形象,才真正的令她脸红心跳起来!近些日子又经常与孙兴贵相见谈事,他身上那男子汉的气概,也每每的搅动起她尘封已久的春心。她也看出来孙兴贵在她面前,即想掩饰又表露无遗的那种扭捏和躲闪。
就在她琢磨自己这些心事的时候,儿子孙文源进屋来了。她听儿子说完小学堂里和高老师的事情后,顿时感到事态的严重性,就说:¨文源呀,高先生开学前收到封信后就去了县城,这都开学好几天了,还是没回来,看来高先生去县城办的事情不一般呢!没有万不得已的难处,他是不会这么不辞而别、音信全无的。你去县城探探消息也好,还是找你兴贵叔套个马车和你去吧。¨孙文源点头答应着,刚要起身去找孙兴贵。这时却见孙兴贵领着赵阁庄的高齐民进屋来了,两好友相见自然是高兴。孙文源拉着好友说:¨走,还是到我屋里说话吧!¨高齐民本意也是要单独和孙文源谈些事情,所以就很干脆地随着出来。
屋里剩下的这俩人儿,孙刘氏说:¨坐呀,站客难伺候!¨孙兴贵稍红了些脸说道:¨这里没我的事,我就回了。¨说着就挪动步要向外去。孙刘氏就说:¨没事就不能坐坐了,我这里有老虎啊,怕吃了你?¨孙兴贵更脸红了,¨我丝场还有事呢,我得赶紧去!¨说着就逃也似的走了。孙刘氏怒目圆睁:¨熊样儿!¨
来到他自己的屋里,孙文源闭上门,就要忙着去倒水,高齐民一把拉住他说:¨文源,你别忙活,咱们还是赶紧说事。¨见高齐民突然造访,他脑子就问号重重,这会儿看高齐民满脸的严肃,他就安静下来等高齐民开口:¨文源,你们高老师是不是一直没回来开学?¨他点点头说:¨是呀,我这几天正为这件事情着急呢,这不刚要准备去城里,你就来了。¨¨文源,你不要着急。¨高齐民往前凑了凑小声说:¨高老师在县城被抓啦!这是我在讲习所读书的表哥特意回来告诉我的。¨他听此就急躁地问:¨高老师犯啥法了?他们为何抓他!¨高齐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叫你不要急躁嘛,听我说,县讲习所有个姓白的老师,平时给学生讲课或是一些公众场合说话不注意,经常讲些攻击政府、过激带有赤化的言论,所以这次清剿首先把他抓去了,可这人是个软骨头,没动几下刑就招了,说自己除说话不注意外,就干过一件违法的事,就是刻印了八本共产党宣言的小册子,分别给了他的七个同学,其中之一就是高老师。¨
孙文源总算明白了高老师没回来开学的来龙去脉,他打眼瞅了瞅自己的床铺,高老师的那本小册子就在床垫下面,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面前的好友高齐民。他回过心思来又听高齐民继续说道:¨现在政府带着人一个地方、一个地方的搜查那本小册子,你要能进高老师的屋,最好帮他清理一下,把那些带有赤化的书全藏起来,特别那本小册子如果找到的话赶紧处理掉,他们找不到证据也就奈何不了高老师。¨他一一点着头,心里有数了。高齐民跑来要说的事情都说完了,接着就要告辞走,孙文源也没心思留他。
孙文源一下躺倒在床上,他紧闭上眼睛,泪珠还是一个劲的挤出来,豆粒般大小的滚落着。他一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六神无主,整个地傻了一般。他想象不到高老师被抓,高老师以后的命运会如何,但他深知高老师被抓,意味着他和十几个同学的学业即将断送于此。他即为恩师身陷囹圄而痛惜,也为自己和十几个同学的学业无继而惋惜!
孙刘氏看着来客高齐民已经出门走了,但没见文源从屋里出来。怎么还不动身去县城呢?她带着这个疑问来到儿子的屋里。见儿子满脸泪痕的躺在床上,先是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后问道:¨这是怎么了?和高齐民打架了?¨孙文源一下爬起来抱住娘的腰,脸贴娘的身上又¨呜呜¨的哭起来。这孩子从小一向坚强,没这么动情的哭过,这会儿到底因何如此伤心?她抚摸着儿子的头说:¨文源,不哭,有话跟娘说说。¨说着掏来手绢扳过儿子的泪脸柔柔的擦起来。慈母的抚爱像一股暖流,再把信心和力量,注入他沮丧无助的心田里。孙文源站起来扶着娘一起坐下,细细地把高齐民带来的消息跟娘说了说。
她仔细的听完儿子的叙述,说道:¨文源,高齐民说的很对,你赶紧去学堂把高先生的所有书籍、资料等检查一遍,把那些激进的都拿出来藏好,特别是那本小册子一定要找到。”他听娘说到小册子,便拍了拍床垫跟娘说:¨那本小册子在这里。¨¨文源,不能放在你这儿,拿出来给娘,我有地方藏。¨他听娘的话,拿出小册子交给娘。她把小册子揣进怀里,催促儿子说:¨政府不定哪霎就来搜查,你这就拿钥匙到学堂去看看,我要你兴贵叔到庄头去把着风,孩子,去吧!¨孙文源按着娘的吩咐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