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汉武大帝:一个民族的形成与扩大
一
公元前200年,刘邦率军迎击南侵的匈奴大军,但因轻敌冒进,被围白登山,险些送了命。
刘邦不可能和匈奴宣战,他还有一堆异姓王没收拾,作为一个精明的政治家,他懂得轻重缓急,为了安抚住匈奴,他把汉朝公主嫁给了冒顿,以“和亲”的方式平息了与北方少数民族间的战火。
刘邦崩后,他的继任者们效仿这一做法,继续采取和亲政策,连冒顿写信骚扰吕雉,都给汉朝忍了下来。
汉朝不敢和匈奴开战,一来,历经秦末乱世,国家需要休养生息,不宜大动刀兵;二来,汉朝自身问题多多。地方上,异姓王没了,可同姓王还是会有野心,挑衅朝廷权威;中央上,外戚和功臣尾大不掉,皇权疲软,根本无法有效整合力量去进行大规模的长期战争。
在这种状况下,不论是吕雉还是汉文帝、汉景帝,面对匈奴的傲慢滋事,只能选择息事宁人,忍一时风平浪静。
这一状况,一直持续到公元前141年,汉武帝刘彻登基,一个“强汉”的新时代即将大踏步走来。
现在,人们对汉武帝的认知,就只记得他打过匈奴。
但其实,在汉武帝时期,汉军是四面出击,沿着东南西北打了一圈,全面拓展了汉朝的版图。
在东方,汉军吞灭卫满朝鲜,设立汉四郡,将汉朝东方的领土延伸到朝鲜半岛北部。
在南方,汉武帝多次干涉百越、百濮诸国内政,收复了秦末独立的南越国,并经略西南,控制滇、夜郎等国。
在西方,汉武帝派遣张骞出使西域,联络新疆、中亚等邦国,又有李广利远征大宛,赵破奴击破车师,为汉宣帝时将新疆并入中国版图打下了基础。
在北方,就是我们熟悉的,汉武帝任命卫青、霍去病等将领,对匈奴发动了三次大规模战役,将曾经嚣张跋扈的匈奴打到了漠北,从此漠南再无匈奴王庭。
但是,现在有些人提出新的观点,认为以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赫赫武功,都是建立在无数老百姓的疯狂哀号之上,汉武帝从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君王,他就是一个把父、祖“文景之治”积攒下来的财富给挥霍一空的败家子。
有人干脆放言:“我不在乎大国崛起,我只在乎小民尊严。”
那么,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这样一个颇具争议的汉武帝?
二
在汉武帝前,他的爷爷、父亲奉行无为而治,也就是所谓的“小政府、大社会”,这是西方经济学理论中的理想状态。
西汉打头的七十年,朝廷给农民们轻徭薄赋,给商人们放权让利,社会经济逐渐复苏,钱粮仓库日益充实,这一时期被称之为“文景之治”,历来为史学家们津津乐道。
现在,我们一提“文景之治”,就容易给那个时代赋予浪漫的想象,政府什么都不管,农民埋头苦干,商贾发财致富,一个不留神,人民有钱了,国家富足了,黄老之学,多好。
但是,史书将文景治下的诸多隐患,都给一笔带过,讳莫不谈。
比方,政府不管事,自然会有别人来管,某些地主、土豪、村霸就趁机钻空子,向上贿赂地方官员,向下勾结地痞流氓,雇佣这些人当打手,横行乡里,无法无天,逐步成长为一方豪强。
又比方,国家让利,粮食堆积仓库,腐朽了还没吃完,导致谷贱伤农,地方豪强也会哄抬物价,而政府又权威不足,无从着手调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商贾权贵们投机倒把、大发国难财。
再比方,政府外战无力,匈奴破关南侵,汉军只好被动应付,能把人家赶出去就万事大吉,最多“谴责”一两句,边境百姓遭受杀掠,国际地位日创新低,皇帝也不敢找回场子,只能匆匆送个公主了事。
由此可见,文景之治虽然让汉初社会恢复了元气,民间经济发展腾飞,但很难说底层老百姓真的得到了什么实惠,更多的可能是被官员和豪强们欺压的委屈。
面对如上种种,汉武帝作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承始皇之志,改弦易辙,将“无为”变成“有为”!
三
汉武帝能够大有作为,依赖于两个先决条件:两大集团问题的解决。
第一,功臣集团。
在汉朝初立时,功臣集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在吕后死后,功臣们左右大汉局势,周勃甚至可以公然废立皇帝,连汉文帝的登基,都是功臣集团内部商议的结果。
这些功臣与他们的子孙们,一度垄断了朝廷要职,不过伴随着汉景帝的有意打压,以及这些功臣们的相继谢世,他们的子孙又一代不如一代,最终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到汉武帝登基时,功臣集团对汉朝政治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故此,汉武帝才能放胆集权,擢拔卫青、霍去病等信赖的人来为自己效命。
第二,诸侯集团。
刘邦立白马之盟,普天之下,皆是刘姓诸侯。但在汉初,皇权式微,各地诸侯势力纷纷抬头,在汉景帝时,晁错主张削藩,吴王刘濞发动七国之乱,汉景帝任用周亚夫将之平定,这才基本解决了诸侯王问题。
到汉武帝时,还有淮南王刘安之乱,不过因七国之乱时,强势诸侯都被打掉,汉武帝这才能实施“推恩令”,将诸侯国的土地拆分打散、收为己有,深度贯彻政治上的大一统,将全国的力量整合起来。
但是,汉景帝虽然给儿子解决掉了功臣和诸侯,却没有解决掉外戚。
汉武帝初上台,还受祖母窦氏制约。窦氏信奉黄老之术,年少的皇帝在祖母威压下难有作为,直到窦氏死后,他才亲掌大权,开启了属于汉武帝的时代。
汉武帝一改黄老无为思想,采纳董仲舒“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的建议,推崇公羊儒学,实现了思想文化上的大一统,这一招比起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可高了不少个段位,秦始皇是以武力威胁天下人不准读书,而汉武帝则是以利益引导天下人只读一种书。
还有我们都知道,在咱们国家,只有央行才有资格印发纸币,私人印发的叫假币,涉嫌犯罪的。但在汉朝的文景之治时,政府让利民间,连铸币权都下放了,各地都在盗铸铜钱,市场一片混乱。汉景帝时引动“七国之乱”的吴王刘濞,因豫章郡有产铜之便,便私自铸钱,还在东海煮盐,以此变得富可敌国,作为日后叛乱的军用之资。
到汉武帝时,朝廷收归铸币权,发行“五铢钱”,规范了流通的货币,还实行盐铁专卖,将贩盐、冶铁两大支柱型产业国营化,从“市场经济”走向“计划经济”,完成了经济上的大一统。
在实现了政治、文化、经济三个方面的大一统后,一个完全体的中央集权制帝国破空出世。
这一体制,滥觞于商鞅,成熟于秦始皇,如今,终于在汉武帝手上进化到了它的最终形态。
四
汉武帝在位期间,汉军四出,开疆辟土,可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长年累月的战争,将文景两代积累下的财富挥霍一空。
汉武帝需要开源,就任用理财专家桑弘羊为顾问,实施经济改革,为国家搞钱。
桑弘羊给出的答卷,是“均输”与“平准”二法。
均输,就是各地货物的采购、运输、买卖都由政府一手包办,搭建起了一个国营的商业网络。
平准,就是由政府下场来平抑物价,贵了就卖出,便宜就买进,既可以赚差价,还能保障物价水平不要大幅波动。
桑弘羊的变法,有点“计划经济”的味道,和文景之治时的“市场经济”截然对立。
他的这一套组合拳打下去后,让国家财政顿时趋于好转,可国进民退,财富从社会流向政府,国家倒是有钱了,民间经济却惨遭扼杀,故而,桑弘羊的“均输”“平准”二法在历史上一直备受争议。
汉武帝中期,北疆战事频仍,山东又发大水,国库不足,桑弘羊再次实行税收改革,提出了“算缗”“告缗”二法。
如果说,“均输”“平准”只是让桑弘羊饱受质疑,那么“算缗”“告缗”就真的让这个为国分忧的老人遗臭万年。
算缗,就是征收财产税,严令商人、手工业者、放高利贷的如实上报自己的财产,按照一定比例抽取算缗钱。
告缗,就是谁敢不主动申报财产,被举报了,那么举报人就可以得到这次没收财产的一半,即得到告缗钱。
文景之治,藏富于民,养肥了一大批人民富豪。在这些人中,有富甲一方的豪商巨贾,有兼并土地的地方豪强,还有一些小有余资的小商小贩,韭菜一茬茬地长,到了汉武帝的时候,就可以开始收割了。
但是,汉武帝的“割韭菜”在执行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失控。
算缗在征收的时候,酷吏们往往会进行无差别打击,不免会让一些兢兢业业的老实商贩也遭受无妄之灾,尤其是告缗令一出,一些地痞流氓闻风而动、检举告发,中产以上的商贾之家几乎都被举报,毁家破产者不计其数,社会秩序顷刻大乱。
当时老百姓赚到了钱,都不敢储存,当天就要花出去,生怕被政府没收——“民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产业”,没人愿意储蓄投资,文景时代繁荣起来的民间经济,在汉武帝的折腾下,一片萧条。皇帝近乎无赖的所作所为,让政府的信用遭到严重透支,所谓的“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在汉武帝的时代,变成了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五
我们衡量一位封建皇帝的政绩,经常会用到两项指标:疆域和人口。
在汉武帝统治中国的半个世纪里,国土面积毫无疑问是扩张了的,但在人口上,《汉书》用了一个骇人听闻的表述,叫“海内虚耗,户口减半”,汉朝损失了一半的人口。
有人给汉武帝辩护,讲损失的不是“人口”,而是“户口”,这一字之差,可是天壤之别。
因为,古代官府没有系统性的人口普查,民间有大量无籍流民,他们为了避税,隐匿在豪门巨族之内,脱离了朝廷的编民齐户,而不被计入户口总数。
不过,根据葛剑雄的研究,即使考虑到隐匿和虚报,武帝时期,实际人口自三千七百万降至三千二百万左右,大约减少了百分之十三左右。
换言之,汉武帝时期的人口,应当是减少了五百万,远远达不到“户口减半”这么夸张的地步。
但人口损失,可不能这么算。
元光二年,也就是汉武帝统治前期,人口总数是三千六百万,按照经常年份的增长率,应该每年人口增加千分之七,即每年会增长二十五万人口。但纵观武帝在位五十四年,低于正常增长率的有二十一年,人口无增长甚至负增长的有二十六年,能保证百分之七增长率的竟然只有七年。
本来,如果在位的不是好大喜功的汉武帝,而是清静无为的文、景二帝,汉朝每年人口能保证正常增长率,五十四年应能将人口推向四千七百五十八万,但事实上到了武帝末年,国家一统计,却只剩下了三千二百万人,足足损失了一千五百五十八万的人口增长数。
以上这些数据,都是葛剑雄把脱籍流民也算上的人口数。但站在当时西汉朝廷的视角上,地方的官员为了政绩,他们不可能上报人口损失,而是逐年虚报,让中央以为增长如常,到武帝末年,官方账目上的人口数字高达四千万之多。
到汉昭帝时,朝廷重新核定户口数,但因汉武帝时政府信誉被破坏,大批流民还在观望,尚未回归原籍,故这次统计的人口只有两千多万,再对比之前虚高的人口数,时人会惊呼“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不是有人在刻意抹黑汉武帝。
汉武帝一生,雄才大略,功勋卓著,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但不能掩盖他在位期间,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多少人死在荒郊野外、无人收尸。所以,汉武帝虽然本人功盖千秋,但他治下“海内虚耗,人口减半”的凄惨荒芜,让史学家们怎么也不肯给他一个“之治”“盛世”的称号。
没人愿意生在汉武的时代,但又庆幸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汉武的时代,正是那个时代的千万子民们,用他们一生的凄苦悲惨,为我们后世子孙撑起了一树的葱茏。
六
汉武帝要收割民间韭菜,肯定遭到各个阶层的反抗,就连朝廷内的官员,都不愿意严格执行朝廷颁布的法令。
为了保证新政的强力推行,汉武帝提拔了一批直属的亲信官员,赶赴基层执行法令,而这些人就被人们称为“酷吏”。
公元前91年,有个叫江充的酷吏和太子刘据发生冲突。他趁汉武帝在甘泉宫养病之机,以搜查“巫蛊”为名,在太子府搜出来了一些针扎小人,想以此为证据,告发太子私下诅咒皇帝早死,意图尽快继位。
年初,宰相公孙贺就因牵扯“巫蛊”而身遭大难,如今江充以此为由实施构陷,显然要置太子于死地。太子刘据不想坐以待毙,竟持节入未央宫,联络皇后卫子夫,发动起长乐宫的侍卫们把江充等人给杀掉了。
当时有人逃到甘泉宫向汉武帝告状,说太子谋反,汉武帝第一个念头是不信,还讲了句:“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知子莫若父,汉武帝清楚刘据是被江充吓到了,就派出一个使者,让他把太子带回来见自己。
但这时候,长安这边刘据已杀了江充,但未能联络上皇帝,中央与汉武帝失联了,下一步,他该何去何从?此时的刘据心乱如麻,他老师告诉他:“上存亡未可知,而奸臣如此,太子将不念秦扶苏事耶?”
汉武的时代与秦朝不远,当下的状况,立刻让人们想起了赵高、李斯沙丘密谋,篡改始皇遗诏谋杀扶苏的故事。现在汉武帝生死不明,兵贵神速,刘据必须当机立断,作出下一步的抉择,不然难保他不会成为第二个扶苏。
刘据自然不想步扶苏后尘,于是干脆起兵,围了丞相府,俨然一副强行上位的架势。这时,汉武帝派来安抚的使者赶到了,要是使者好好给刘据疏导,或许此乱可以消弭于无形,但这个使者是个胆小鬼,见太子派兵控制了长安,大肆搜捕江充余党,他被吓得不敢进城,索性直接回报汉武帝,说太子已经谋反了。
汉武帝信以为真,惊怒不已,眼看宰相刘屈氂也逃到甘泉宫,他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周公不诛管、蔡乎?”这相当于下令让宰相发兵,随后在汉武帝的军事镇压下,太子兵败自杀,皇后卫子夫也随之服毒自尽。
这就是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
历来对巫蛊之祸的发生,说法很多。
有人说,汉武帝与太子政见不合,早想易储,这是他故意引太子谋反,再好名正言顺地镇压;有人说,这是汉武帝想打击外戚势力,但在操作过程中失误,不小心把太子本人给牵连进去了;还有人说,没那么复杂,就是汉武帝晚年昏聩,为封建迷信所误,被江充等小人钻了空子,这才酿造了这一起人伦悲剧。
在“巫蛊之祸”中,汉武帝扮演的角色我们后人只能猜测,毕竟除了他本人,没人能知道他的动机。但可以肯定的是,“巫蛊之祸”的爆发,即使并非汉武帝本人意愿,他也难辞其咎。
当时,汉武帝刘彻“尚功”,太子刘据“守文”,有点秦始皇和公子扶苏翻版的味道。
不过,比起秦始皇将扶苏打发到上郡,汉武帝可舍不得刘据远走。刘据劝他别再打匈奴,汉武帝就说:“吾当其劳,以逸遗汝,不亦可乎?”他认为像这种割韭菜、打匈奴的事,自己这代干完了,留一个安稳的天下给太子,多好。
汉武帝还常常说:“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者,安有贤于太子者乎?”
可见汉武帝是默认了,在自己死后太子将会改弦易辙,用“守文”的方式,将大汉拉回休养生息的轨道上来。由此可知,说因为汉武帝与太子政见不合而要杀太子的,不过是捕风捉影的阴谋论,根本不足采信。
但在当时,太子刘据的地位还是不稳固,因为有两拨人日思夜想地要将太子刘据拉下马。
第一类,是以“巫蛊”之名逼反太子的江充等人。
这些人都是汉武帝时的“尚功”近臣,只有在汉武帝的拓张政策下,他们才有用武之地,而太子的政治理念是“守文”,追慕文景之治,根本不可能重用他们这些人。
当时汉武帝年事已高,一旦驾崩,太子即位,这些尚功酷吏们的仕途也就该到头了,所以江充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汉武帝养病之际,借着巫蛊来打掉太子刘据。
这类人的心态有点像当年的李斯,因惧怕扶苏上位行宽仁执政,把他们这些刑法之臣淘汰掉,故而参与了赵高的沙丘密谋。
第二类,是在长安打败了太子军队的宰相刘屈氂。
汉武帝晚年有一宠妃,为李夫人,生下一子刘髆,而李广利、刘屈氂围绕在刘髆周围,成为了李氏集团。
彼时卫青、霍去病已死,太子刘据没了依靠,孤立无援,李氏集团野心滋长,妄想取太子之位而代之,就在巫蛊之祸发生的第二年,李广利就请立刘髆为太子,夺储野心昭然若揭。
所以,巫蛊之祸的真相,是以江充为代表的尚功集团借着汉武帝外出养病的疏漏,率先对太子发难,李氏集团瞅准时机,推波助澜,同时又因事件过程中发生了如“武帝失联”“使者胆小”等一系列意外,它们组合到一起,最终酿造了戾太子刘据的悲剧。
太子刘据自杀后,汉武帝追悔莫及,他夷江充三族,杀掉了所有在巫蛊之祸中参与陷害太子的人,给太子鸣冤的车千秋被提拔为宰相,他为太子修建思子宫,是为归来望思之意。
汉武帝也没如李氏集团的意,而是改立钩弋夫人的儿子刘弗陵为储君,是为日后的汉昭帝。
后元二年,汉武帝病入膏肓,有人跟他讲,说长安的牢狱中有天子气,他就打算大开杀戒,到了,才发现牢狱中有个孩子叫刘病已,是戾太子刘据的孙子。
汉武帝在得知这是他的皇曾孙后,沉默许久,叹了句:“天使之也。”
不知道那天夜里,汉武帝有没有梦到多年以前,刘据刚刚降世,自己将他抱在怀里,载歌载舞地嬉戏。那时候的他们,就跟这世间最普通的一对父子一样。
七
汉武帝的连年征战,穷奢极欲,让社会矛盾日趋激化,走投无路的百姓纷纷起义,而趁着汉朝内乱,匈奴也卷土重来,多次打败汉朝军队,就连西羌、乌桓、西南夷等外族也蜂拥而起。
在历经晚年丧子之痛的汉武帝,眼见面前这岌岌可危的汉室江山,想到秦朝亡于农民起义的前车之鉴,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生的过错,向全天下颁布罪己诏书:“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讲,正是汉武帝及时悬崖勒马,在晚年调整了政策,这才没有重蹈秦亡的覆辙。
现在的一些学者也认为,汉武帝在晚年,国家政策从“尚功”转为“守文”,不再横征暴敛、穷兵黩武,而是转向与民休息、轻徭薄赋,这才给后来的“昭宣中兴”打下了基础。
但就目前来讲,汉武帝下发的《轮台悔过诏》,它的详细内容只在《资治通鉴》上有记载,在班固的《汉书》中可从来没有“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这样的字眼,所以辛德勇先生提出质疑,认为汉武帝晚年的“悔过”根本子虚乌有,是司马光为了践行自己的政治理念而编出来的故事。
理由有三。
第一,汉武帝临死前,给八岁的继承人刘弗陵选了四位顾命大臣,分别是:霍光、桑弘羊、上官桀和金日磾。
而这四个人,无一例外,都是“尚功”的大臣。
试想,如果汉武帝晚年真打算政策转向,那么他托孤的时候,留下的顾命班子应该是“守文”的儒家文官,或者以修身养性为主的黄老学派人物才对吧?
但从汉武帝给儿子留的中央决策层来看,汉武帝并没有打算进行政策转向,而是希望自己的扩张政策能够延续下去,这是汉武帝没有“悔过”的第一个理由。
第二,汉昭帝时,朝廷举办了一场关于盐铁专卖的辩论会,有个叫桓宽的人,详实地记录了辩论的内容,著为《盐铁论》。
在这部会议记录中,桑弘羊等“尚功”派大臣和来自全国各地的贤良们展开议政,就关于要不要继续汉武帝时代的经济政策一事,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辩。
我们想一想,如果汉武帝晚年真的进行了政策转向,又何须来这么一场辩论?而且,在会议辩论过程中,贤良们没有一个提及过汉武帝晚年后悔的事。假如汉武帝真的追悔过,这些贤良一定会引用汉武帝的言论,来证明盐铁专卖以及平准、均输等政策不合理。但是没有。可见辩论双方都清楚,汉武帝晚年从来没有任何悔过的言辞,更没有改变政策取向,这是汉武帝没有“悔过”的第二个理由。
第三,《资治通鉴》中,所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这几句话。根据考证,这应该是司马光抄录一本叫《汉武故事》的书,而这本书什么鬼怪乱神的事件都敢收录,因此可信度堪忧。
我们只看《汉书》中轮台诏的全文,梳理下前因后果,就可以窥出一二真相。
这份罪己诏的背景,是当时桑弘羊上疏,打算派人去西域轮台驻军屯田,可被汉武帝拒绝了。他跟桑弘羊讲,轮台地处偏远,前段时间我派李广利去征西域,仗没打好,损兵折将,朕不忍闻,所以还是让士兵们休息一阵,至于轮台驻军这个事,就算了吧。
从这个《轮台诏》的原本来看,汉武帝从头到尾就只针对轮台驻军这个事在说事,从来没有对自己“尚功”的事业有过追悔,在本质上,这个只能算是短期的战术调整,而不是长期的战略转向,这是汉武帝没有“悔过”的第三个理由。
综上所述,汉武帝一辈子都在征途上,从来没有为自己一生的事业有过后悔。在他死后,汉朝迎来的“昭宣中兴”也从来不是“文景之治”的复刻,在汉宣帝时,汉军再次讨伐匈奴,大获全胜,还继武帝之志,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第一次将新疆并入了中国版图。
可能还会有无数人觉得,汉武帝不尊重人权,不讲民主自由,是个草菅人命的暴君。
不过,我倒是可以讲一个相关的故事。
当年,以“民主”为荣的希腊人赶走了僭主米太亚得,全盘否定了亚历山大大帝的事业,认为亚历山大剥夺了希腊城邦的人权与自由。
结果,失去了“暴君”庇佑的希腊人先被罗马统治,再被奥斯曼征服,在历经多次的外族凌虐下,希腊人口锐减,险些亡族灭种。
故而,在希腊独立战争的时候,诗人拜伦写下了一首长诗《哀希腊》:
暴君米太亚得千古留名。
但愿我们现在拥有一位暴君,与他一样精明。
他会保护我们不受欺凌。
八
我们再谈谈那句“我不在乎大国崛起,我只在乎小民尊严。”
这话乍一看,醍醐灌顶,直击灵魂,但细细思索,却发现漏洞百出,因为它刻意将“大国崛起”和“小民尊严”对立了起来。事实上,这两者不但不是对立关系,还是个相辅相成的促进关系。
没有大国崛起,何来小民尊严?
宋朝的时候社会富饶,可国家孱弱,引来北方金国、蒙古的南侵,最终靖康之耻、崖山灭国。这时候,没了大国的庇佑,小民的尊严又从何谈起?
没有小民尊严,何来大国崛起?
上个世纪的苏联,毫无疑问是个强盛的超级大国,可因为冷战,举国总动员来和美国进行军备竞赛,无视小民幸福,结果社会矛盾愈演愈烈,最终走向了解体,没有小民的支持,大国怎能崛起?
大国崛起与小民尊严从来不是矛盾的,没有大国的崛起,小民根本没有尊严可言,没有小民的尊严作为支撑,大国的崛起也必然不能持久。
公元前81年,桑弘羊与贤良们的辩论,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他们的论点,就是要大国崛起,还是要小民尊严?
贤良们怒斥,桑弘羊主持的经济改革是国进民退、与民争利,无视了底层百姓们的幸福,扼杀了原本繁荣的民间经济。
但桑弘羊只问了三句话,就让贤良们哑口无言:不进行盐铁专卖,战争开支怎么办?国家财政怎么办?地方割据怎么办?
面对桑弘羊的三大质问,贤良们无从正面辩驳,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从仁义道德等方面避重就轻地谴责。
其实直到今天,所谓的“桑弘羊之问”,依旧是横在各个国家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到底是计划经济,将民间经济收归国有,好让国家强盛,还是市场经济,让利民间,使得社会繁荣?
在我看来,盐铁辩论的双方,他们的言论都各有道理,不论是国营专卖,还是私人经营,都各有利弊。但是,在现实中我们不应该教条主义、专持一方,更应该学会见风使舵、因时制宜,在不同时期做出不同的选择。
比方说,我们正处于危难之中,迫切需要团结力量办大事,把劲儿往一处使,这时候就应该国进民退,人权自然应该保障,可人有自私性,没有国家的强制力,分散在民间的资源根本无法得到有效组织。就像我们建国之初,一穷二白,外部还受着帝国主义的威胁,这就需要计划经济,让国家包办一切,将有限的资源用到最要紧的地方。
又比方说,我们正处在无大威胁、社会相对安逸的时候,就应该放权民间,不要过多干预,让底下的人民充分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在良性竞争下各显其能,那只看不见的手,自然会让民生逐渐兴旺、社会趋于繁荣。正如改革开放时,冷战趋于末端,就需要市场经济,使民间自由生长,让社会这片园圃生长出姹紫嫣红的花海。
在我眼中,政府扮演的角色,既不是哈耶克宣扬的“市场的守夜人”,也不是凯恩斯认为的“市场的干预者”,这两种观点都有失偏颇,为政者,应该一张一弛、宽猛相济,而不是偏信一端。
所以,一个优秀的为政者,应该是在纷乱复杂的局势中,意识到当下国家社会所面临的具体状况,最终来判断出,自己现下到底是该当“守夜人”,还是“干预者”,亦或者来个肆意切换、反复横跳。
就以汉朝来讲,汉初时,刚历经秦末乱世,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刘邦连六匹毛色一致的马都凑不齐。
所以方才有了吕雉、文帝、景帝“开关梁,方关津,驰山泽之禁”,国退民进,使得社会经济慢慢复苏,政府只做好一个“守夜人”的角色,促成了“文景之治”的大好局面。
可到了武帝时,民间经济自然生长,繁衍出了许多兼并土地的恶霸豪强,而外部又有匈奴统一草原,屡次破关劫掠,威胁汉朝边境,再采取放任的清静无为政策,就显得不合时宜了。
故此,汉武帝当起了“干预者”,将民间经济国营化,充实财政,集中社会力量为政府所用,对内打击豪强,对外讨伐匈奴,实现了汉民族形成与扩大,他建立了一个国家前所未有的尊严,他给了一个族群挺立千秋的自信,他的国号更是成了一个民族永远的名字。
在汉武帝之前,中国在世界各国的想象里,只是一个东方的普通国度。匈奴拿中国当草谷打,月氏怀疑中国能否打过一个部落,夜郎认为中国没有它大,就连亚历山大都觉得,只要翻过喜马拉雅山,那里就是一片荒原与大海。
在汉武帝之后,他们发现他们错了,还错得比较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