豁然开朗中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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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秦汉篇》秦崩:嬴政的遗产

公元前207年,赵高发动宫廷政变,指派女婿阎乐去杀秦二世胡亥。

胡亥见这群人急吼吼地要弑君,急了,不想干等死,就跟阎乐讨价还价。

“吾愿得一郡为王。”

“不行。”

“愿为万户侯。”

“不行。”

“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我就当个小老百姓,无权无势的,也威胁不到赵高,这下总该放我一条生路了吧?

阎乐快给逗笑了,就说我是奉丞相之命,为天下人杀你的,你也别絮叨了,没用,说着就招呼卫兵动手。

胡亥见他们非要赶尽杀绝不可,长叹口气,在绝望中自尽而亡。

就在胡亥被弑时,秦国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项羽正挟巨鹿大胜之威,带领诸侯联军雄赳赳气昂昂越过了函谷关,而刘邦更是在上个月攻破了武关,不多日便要兵临咸阳城下。

这个由秦始皇混一寰宇而建立起来的庞大帝国,在统治了短短十五载后,即将迎来它的土崩瓦解。

自公元前230年起,嬴政麾下的虎狼之师,用了九年时间,吞灭东方六国、兼并天下,第一次实现了华夏版图的统一,一个盛况空前的大秦帝国在他手上横空出世。

嬴政自以为功盖三皇、德过五帝,故而自称“皇帝”,还不可一世地宣称:“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可万万没想到,秦朝的结局,竟然是猝不及防、二世而亡。

历来针对秦朝的灭亡,无数学者给出过无数评论。

有人说,秦始皇施行暴政,筑长城、掘驰道、发刑徒七十万人修建骊山陵与阿房宫,大兴土木、滥用民力,以至于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有人说,秦二世矫诏篡位,杀害素有民望的公子扶苏,重用奸佞、倒行逆施,引得民怨沸腾,陈胜借“扶苏公子”之名起兵讨逆,终致酿造天下大乱。

还有人说,秦始皇灭六国后,对六国贵族没有斩尽杀绝,项羽、张良等六国贵族后裔可以在秦国境内安然长大,最终成为社会的不安定分子,在秦末乱世投机崛起,埋葬了秦王朝。

更有人说,秦始皇当年给戍边匈奴、远征南越的秦军下过死命令,他日秦国有难,你们不许前来救驾,秦国可以灭,华夏民族不可亡,结果被项羽、刘邦攻入兵力空虚的关中,造成了秦朝的猝然崩盘。

总之,这两千年来,对秦朝的骤亡,许多人都给出了自己的见解与猜测,毕竟曾经的秦国横扫六合、气吞山河,却灭亡得如此突然,这不给个合理的解释,总说不过去吧?

然而,不论持何种言论,我们都可以统一出一个共识。

秦朝灭亡的祸根,早在秦始皇在位之时就已经埋下。

我们从张良刺秦说起。

嬴政在统一天下后,曾五次大规模出巡,第三次出巡时,车队行至博浪沙一带,从天而降砸下来一记铁椎,直中皇帝副车,这是继荆轲、高渐离后,嬴政第三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行凶者,正是后来的“汉初三杰”之一——张良。

张良是韩国贵族后裔,自秦灭韩起,他便散尽家财、交结亡命,图谋为国复仇。

这次,他打听到嬴政出巡,和一个大力士埋伏在博浪沙,等嬴政一出现,就用飞椎取嬴政性命,报亡国之仇。

但我有个疑问,总觉得这事细思极恐。

嬴政作为国家领导人,出行路线应该秘而不宣,张良又如何提前得知?

皇帝出巡的车队,必然浩浩荡荡,车驾众多,张良又怎么知道嬴政人在哪辆车上?

要知道,张良可不是认错了车,而是因当时风沙大作,力士被迷了眼,这才失了手。

而更令人疑惑的是,张良刺秦失败,嬴政盛怒之下,大索刺客十日,竟一无所获。

这不是嬴政第一次一无所获,他被方士骗钱的时候,派人追查方士,查不到;要悬赏捉拿魏国名士张耳、陈馀,给他俩从眼皮子底下跑了;天降陨石,有人给上面刻字,写上“始皇帝死而地分”,他查不到;秦使者途径华阴县,遇到山鬼,说“今年祖龙死”,他还是什么都查不到。

这个感动中国的破案率让嬴政忧心忡忡,他意识到发生这种事只能有一个解释:刺客、方士、名士、刻字的黔首、献壁的“山鬼”,他们都有当地百姓在包庇,由此可见,帝国境内到处都是反秦的不安定因子。

每当思虑至此,他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句流行在楚地的谶语:“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嬴政知道,他的帝国没有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有许多暗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正悄然汹涌。

秦帝国汹涌的暗流,有个三源头。

第一,六国的遗老遗少们。

当年秦灭六国,将六国的王室迁至咸阳,但对一些贵族却做不到天衣无缝,不可避免地会有漏网之鱼。这些遗老遗少怀揣着对秦的仇恨,时刻图谋着复国,如张良在博浪沙的一击,项梁、项羽叔侄在会稽招兵买马,只等着瞅准机会,便群起而攻之,推翻秦帝国。

我们现在谈大一统,总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在秦汉之际,西周分封诸侯有八百年,而秦国统一才十五年,在当时人们的观念里,列国林立方为常态,大一统才属于异端。

那时,赵人思赵、魏人思魏、齐人思齐、楚人思楚……诸侯列国,思故国者千千万万,没有人愿意被秦人统一,他们都希望可以恢复自己的母国,不必屈从于皇帝的淫威之下。

在秦灭六国前,战国七雄不是没被灭过国,如乐毅破齐,齐闵王被淖齿所杀,齐臣王孙贾在市集振臂一呼:“淖齿乱齐国,杀闵王,欲与我诛者,袒右!”市集上有四百多个人袒露右臂跟随他,豁出命去杀死了淖齿,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民心作为依托,所以关东六国即使被灭,还是能够继续衰而复起、死灰复燃。

在陈胜起义时,三老给他找起兵理由,一个是众所周知的“伐无道、诛暴秦”,还有一个即是“复立楚国社稷”。可见当时天下百姓都希望可以恢复列国社稷,而不是被秦国统一,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秦的大一统不论在后世看来是多么的高瞻远瞩,可在当时浩浩荡荡的民意大势之下,秦朝统一的举动毫无疑问是在逆势而上,与民心为敌。

第二,六国的氏族豪强们。

秦朝在骨子里是专制霸道的,用阎步克先生的话说,秦国就是一个古典军国主义国家,而这恰恰与关东六国的政治生态水火不容。

秦国以严刑峻法立国,法律条文又琐碎,执行起来还极端,既没转圜,更无妥协,别说散漫惯了的六国人不满,就连老秦人也一度怨声载道。刘邦进关中,第一件事就是将秦法统统废除,就只和老百姓们约法三章,所以关中父老都喜欢他,见微知著,天下苦秦久矣。

秦始皇建立中央集权制,废分封,置郡县,而关东六国却盛行“公子政治”,也即是贵族可以自行开辟幕府、招徕门客。等到秦始皇用编民齐户,将所有人口都绑定到耕战体系上后,这就变相地断了这些门客们的仕途,这些人自然而然会记恨这个毁了他们前途的秦帝国。

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采用法家治国,关东六国的显学则是儒墨两家,都是相对崇尚个人自由的学说,与法家那一套格格不入。韩非子就放言“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故而当嬴政把秦国的体系推广到关东六国时,自然不可避免地引起了当地氏族的抵制与不满。

最关键的一点,秦国吞并六国,只用短短九年时间,地盘便成倍扩张,根本没足够的官僚队伍可以及时补充,所以嬴政不得不吸纳当地的氏族豪门来担任各地的郡守县令,而如上所述,这些人本来就对秦政不满,让一群对秦政不满的人在地方执行秦的政策,会发生什么后果,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举个例子,那个被项羽杀掉的会稽郡守殷通,他在得知项梁、项羽要造反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镇压他们,而是自己要先造反,再把他们收归麾下。可见当时不止是六国贵族的后裔要反,就连秦国自己的官僚也打心底期盼着秦朝赶紧亡了吧。

这也就是为何秦国朝野关于“分封”与“郡县”会一直争执不下,未必是分封派迂腐,而是当时的局势,实行郡县制就要任命给外人,而这些人的忠诚度又不能够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直接分封给皇子王孙,让他们去镇守各地呢。

第三,全天下的老百姓们。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他征服的脚步依旧没有停止。

先派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又集合五十万人南下百越,同时修筑长城、骊山墓、阿房宫等。民力在他的手中逐渐枯竭,矛盾在百姓的心中也慢慢积淀,直到秦二世时期变本加厉,终于引爆了天下百姓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怒火,在六国贵族的带领下,他们高唱着“伐无道、诛暴秦”,共同推翻了秦王朝。

现在,有人说秦始皇没那么残暴,强辩秦始皇修长城是为了抵御匈奴,这是功绩,不应该受到儒家酸腐文人的批评云云。

可事实上,历来文人虽然对秦始皇有诸多抹黑,但对他修长城这件事还是持赞赏态度的,比如贾谊在《过秦论》中就说“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真正让人们抨击的是秦始皇修长城操之过急,为了赶工期,把人命不当人命用,最终酿造了无数“孟姜女哭长城”的悲剧。

这里说个常识,咱们今天的长城不是秦长城,而是明长城,但明朝人修长城就有条不紊,知道个轻重缓急。所以你看,同样都是在修长城,你见有哪个儒家文人批评明朝的徐达吗?

还有人说,阿房宫也没有修成,这个是杜牧在《阿房宫赋》中的造谣。

阿房宫是没有修成,可修了个地基,只是因为六国联军打进来,秦朝亡了国,这才没修下去而已。但即使杜牧在文章中有夸大其词,秦朝也的的确确滥用民力去修建了阿房宫,这个没得跑了吧?

现在的人,当然可以说嬴政的许多“暴政”都是有意义的,毕竟为了修长城而累死的人又不是你,可你又何必慷古人之慨,替那些死难者们去原谅秦始皇?

东郡降下陨石,有人在上面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诅咒秦国快点灭亡的声音遍地都是,而面对这些,嬴政能做到的,也只是将陨石方圆之内的人家全部屠杀,宁杀错,不放过。

可是,帝国到处都掩埋着不安定的因子,这些仅仅凭杀人,真的能够起到什么作用吗?

大秦帝国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但内里早已经滋生出无数危险的因子,而这些自然逃不过嬴政敏锐的观察力。

为了将这些叛乱因子扼杀在摇篮里,嬴政采取了许多措施:

第一,销兵。没收全国范围内民间的兵器,集中运送到咸阳,铸成铜人,只要没了兵器,不信你们还能拿擀面杖造反?

第二,移民。将天下的富户迁徙到咸阳,多达十二万户,成大事者不可无钱,现在富户都在关中,关东六国的人兜比脸干净,拿什么造反?

第三,修建驰道与直道。以咸阳为中心,搭建一个“高速网络”,这样不论是北方的外敌入侵,还是关东的六国旧地有变,秦国的军队都可以在第一时间开往战场平乱。

在嬴政看来,关东六国没钱又没兵器,就算反了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面对从直道赶往战场的大秦虎狼之师,岂不是死路一条?

做完这些,嬴政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收了枪杆子还不够,他还要收了笔杆子,不只要在政治与军事上征服六国,更要在文化与思想上把六国掌控在秦制之下。于是,就出现了那个令他遗臭万年的事件——焚书坑儒。

值得注意的是,焚书与坑儒,虽经常被连起来提起,可实际上是两个独立事件。

焚书事件,是公元前213年,秦始皇举行国宴,博士淳于越再提“分封之议”,嬴政问丞相李斯意见,李斯作为郡县制的拥护者,给皇帝出了个主意——焚书。

李斯认为,现在的人以古非今,妖言惑众,源头就是这些书籍,正所谓“欲亡其国、先亡其史”,想要真正的征服六国,就要将六国人的故国之思从他们的记忆中清除,因而,只有禁止私学,焚烧诗书,销毁一切六国存在的证据,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秦始皇大悦,颁布焚书令,除秦国国史,其他六国史书全烧,民间的诗、书、百家也都统统焚毁,只留下了医学、卜筮、农业等实用类书籍,这就是历史上的焚书事件,毫无疑问是一场文化的浩劫。

坑儒事件,是秦始皇为了长生不老,派遣方士去寻找长生不老药,谁知让侯生、卢生这两个方士骗了一笔钱就跑路了。秦始皇勃然大怒,迁怒其他方士,下令在京城搜查审讯,抓获460人尽数坑杀。

有人讲,这不是坑儒,这应该是坑术士,所谓的“焚书坑儒”只有焚书是真的,坑儒那是儒家故意给秦始皇栽赃的罪名。

还真不尽然。

这个事件《史记》把来龙去脉写得很清楚,虽说事件是因方士骗钱而起,但事发后,秦始皇大肆株连无辜,将不少儒生也卷了进来。司马迁原文写的就是“诸生”,罪名用的也是“妖言祸乱黔首”,可见方士欺骗不过是事件的导火索,真正令秦始皇大开杀戒的原因,是事发后这些“诸生传相告引”,犯了秦始皇的忌讳,为了钳制思想这才再次痛下杀手。

面对秦始皇坑杀诸生,公子扶苏连忙求情,他的原话是:“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公子扶苏用的词也是“诸生”,而且提及他们时还表明“皆诵法孔子”,假设坑的不是儒生,只是方士,那么请问哪家的方士业务范围能如此广泛,居然还诵法起了孔子?

而好笑的是,有些人谈“坑儒”时,就坚称秦始皇杀的是方士,不是儒生。可一提到秦始皇的其他罪名,他们又说正是因秦始皇坑了儒生,得罪了儒家,故而这些儒生在修史书的时候,才给秦始皇编排了许多的黑料。

所以这类人能不能先统一下口径,秦始皇到底坑没坑儒?

其实,秦始皇销兵移民建驰道,这是在政治军事上控制关东,而焚书坑儒就是在思想文化上控制关东,他所做出的一切,就是想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大一统而已。

但这次事件对秦国造成的最大政治变动,应该是公子扶苏因替儒生求情,结果触怒了秦始皇,本人被外放到了上郡,给蒙恬当了监军。

我们谈谈扶苏为何被外放。

扶苏的那句话,仔细思量,有两个含义。

第一,扶苏与秦始皇一样,看透了秦帝国虽然表面强大,实际上却危机四伏,所以才会说“远方黔首未集”,意思是秦国只在武力上统一了天下,却没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第二,扶苏与秦始皇的解决办法不一样。秦始皇的办法是法家专制,对一切不安定因素都用霸道碾压。而扶苏的态度可以看出是同情儒家的,相对秦始皇的霸道,扶苏更偏向王道,欲采用相对温和的方式方法,去安抚天下的不臣之心。

这让秦始皇既喜且怒,喜的是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很清醒,没被帝国明面上的强大冲昏头脑,能敏锐地观察到大秦潜在的危机,即使他日自己驾崩,这孩子也能继承他的事业;怒的是他敢公然顶撞自己,胆敢否定他亲自制定的法家国策。

所以他让扶苏去上郡,当长城军团的监军,目的是想让他在边境多历练历练,逐步在军方搭建起自己的班底。

历来人们都觉得,扶苏性格暗弱,这是误解。在赵高口中,扶苏的形象是“长子刚毅而勇武,信人而奋士”,可知扶苏是个文武双全、素有时望的英武公子,这样的公子毫无疑问是秦始皇最为属意的帝国继承人。

再者,如果秦始皇对扶苏是真怒,他的安排就不会是让“扶苏监蒙恬”,而是让“蒙恬监扶苏”了。可见,这一看似无情的安排,背后体现的是一位老皇帝对儿子隐晦的爱。

对于秦始皇来说,秦朝这样大一统的中央集权制国家,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他全无前人经验可循,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别看他这些年杀得人头滚滚,可自己做得是否正确,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所以他将帝国托付给扶苏,其实已然默认了扶苏继位后会改弦易张,让秦朝走向另一条转型的道路。

为了让他的大秦帝国万年,秦始皇做了许多,销兵、移民、建驰道、焚书坑儒,好的坏的,都被他一股脑地干了,但这些都不是他真正的撒手锏。

他最后的底牌,就是那个他最爱且最骄傲的儿子——公子扶苏。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在第五次巡行天下的途中,享年五十一岁。

他在弥留之际颁布遗诏,叫长子扶苏火速赶回咸阳主持丧葬,这位被他给予无限厚望的儿子,即将成为大秦帝国的继承人。

可一个人的横插一手,打乱了秦始皇的死后布局。

这个人就是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是个去了势的宦官,这点本来无争议,但近些年来有些声音表示赵高不是太监,只是在宫中任职的正常官员。

持这种说法的人很多,以李开元先生为例,他根据《睡虎地秦墓竹简》,表明上面记载过“宦阉”是法律用语,不是指“太监”的,据此他认为在唐代以前,没有史书明确说过赵高是阉人。

这个说法近乎梦呓。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其他宦官就曾经直呼“宦者”,可以说“宦”在秦汉时期,既有阉人的意思,也有法律用语的意思,秦简的出土只是帮我们丰富了原来阉还有另一种用法,但并不能让我们用后一种用法把前一种用法给否了,难道小学语文课就没有学过一词多义吗?

我还有一个证据,是刘邦有次卧病,枕在一个太监的腿上,好几天不上朝,樊哙等人跑去劝,而他们劝刘邦的原话是:“陛下独不见赵高之事乎?”于是刘邦听了大笑而起。

可见,在樊哙、刘邦等人的语境下,赵高与太监是等价的,不然樊哙也不会举赵高这个例子,而刘邦只比嬴政小三岁,他们与嬴政、赵高都是同代人,赵高是不是太监,别人不知道,刘邦、樊哙还能不知道了?

再说赵高这个人。

他与李斯一样,少习刑律,是法家一派的支持者,而且他曾经与蒙恬的弟弟蒙毅有过节,深知如果公子扶苏继位,必然会重用蒙氏兄弟,废除严刑峻法,那时他自己绝对会失势不说,一个整不好连性命也难保。

所以,他擅自销毁了始皇帝的遗诏,将同为法家一派的丞相李斯拉下水,二人一同扶保胡亥为皇帝。

他们掩盖了始皇帝已死的真相,矫诏杀害了公子扶苏,最终窃夺了秦帝国的皇位,秦始皇寄予厚望的儿子,就这样死在了人性的阴谋之中。

不过,近年来这种说法出现了不少质疑之声。

原因也简单。《史记》中把秦始皇死后,赵高与李斯的对话描述得绘声绘色,不禁让人想问:这种私密的对话你司马迁如何得知?难不成你当时就在旁边听着吗?

还有近些年出土的一些木牍以及《赵正书》都表明,胡亥没有篡位,他是顺位继承的,于是一些好事者更是猜测,晚年秦始皇把扶苏贬往上郡,却独独把胡亥留在身边,巡游也不忘带上,可见秦始皇把皇位传给胡亥,这是有一定可能性的。

但根据辛德勇教授的考证,《赵正书》是西汉人所写,又不是一手史料,其记载的种种更偏小说家言,不足采信,至于出土的文物更好解释,胡亥上台后,会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自己是篡位的吗?当然不会,他一定会伪造一份遗诏出来,大肆宣扬自己才是秦始皇指定的继承人,而对秦始皇传位扶苏的证据能销毁的都会尽数销毁,所以这些出土文物以及《赵正书》未必就能代表历史真相。

秦始皇将扶苏打发到上郡当监军,这不是流放,而是为了让儿子到部队里历练镀金,而就始皇帝遗诏中所说,让扶苏“以兵属蒙恬”,可见当时在上郡,扶苏不仅不是蒙恬的副手,相反他才是边军真正的一把手,如果秦始皇不想传位给扶苏,那他把帝国最精锐的部队交给扶苏,这又是何道理,不怕扶苏一怒之下领军造反吗?

胡亥上台后的所作所为也非常可疑。假如他真的心里没鬼,又为何要矫诏赐死大哥扶苏?在他为帝后更是大开杀戒,将自己的骨肉兄弟尽数屠戮,连秦公主也没有放过,都以“不臣”之罪残忍诛杀,之后又先后杀死了蒙恬、李斯、冯劫、冯去疾等先皇的心腹重臣,倘若他这帝位来得真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如此迫不及待地诛除异己?

但无论真相如何,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胡亥的继位,彻底断送了秦始皇与他的帝国最后改弦易张的机会。

因为胡亥是篡位自立,名不正言不顺,而历来的篡位者为了证明自己的合法性,都会无一例外地高举先王旗帜,变本加厉地执行先皇的政治路线,用以巩固自身的政治合法性,如唐宣宗、明成祖等,莫不如此。

可此时的秦帝国已经危机四伏,平民百姓的积怨、六国后裔的仇恨、氏族官僚的野心,都在这一刻汇聚成了即将引爆的炸雷。

其实,本来死心塌地要造反的只有六国后裔,如果这时秦二世能施行仁政,哄哄老百姓,那么没这些底层人民的加入,氏族官僚也只会选择暂时观望。如此一来,单凭这些六国后裔是掀不起多大浪花的,毕竟当初六国还在的时候都不是秦国的对手,更别说这些亡了国的丧家之犬了。

倘若继位的是扶苏,秦朝国运或有转机,可现在二世皇帝却成了胡亥,他的继位方式决定了他为了自身的政治合法性,就不可能施行宽松的仁政,比如贾谊在《过秦论》中就说“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可以说当时的老百姓对二世是抱有过一丝幻想的,但胡亥继位后却“用法益刻深”,彻底绝了天下人的期望。

现在关于胡亥的年龄有争议,上限二十二,下限十二岁,但不管取哪种说法,他都还年轻,要等他自然死亡那不得到猴年马月去了?

一想到这点,秦朝的老百姓们都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当中,普通老百姓已经当不成,唯一的出路,就是造反了。

在这之前,这些叛乱因子被始皇帝的积威镇着,所以才隐忍不发,而如今嬴政一死,潘多拉魔盒中的恶魔们终于再也不受约束,他们等的就是这一刻,嬴政的死讯,即是他们开始反抗秦帝国的号角。

公元前209年,在一个叫大泽乡的地方,万众瞩目下,一个叫陈胜的戍卒发出了震耳欲聋的一声怒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是一名屯长,他和副手吴广带领九百多戍卒奉命赶赴渔阳,可不幸遇到瓢泼大雨,道路湿滑,他们实在没法按期到达。

秦法森严,按照规矩,他们迟到的下场是死路一条。

陈胜和吴广一合计:“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既然横竖都是死,倒不如反他娘的,给自己争一条活路。

但这两年有人按照湖北省云梦县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想推翻这个说法,因为根据秦简上的内容显示,在秦朝迟到了根本罪不致死,只是罚一些盾牌和盔甲而已。

所以这些人得出结论,当时人民大多数都是文盲,不识字,法律观念淡薄,没人知道迟到会受到怎样的处罚,而陈胜、吴广二人为了自己的野心,就对九百戍卒撒了谎,说失期当斩,最终激发了这些戍卒们的求生欲,和他俩一同造了反。

然而《睡虎地秦墓竹简》出土于1975年,如果真有这么个大漏洞,早就被史学界修复了,何至于等到近些年来才被网上的营销号与翻案文章屡次提及?

事实上,这一说法的问题就在于《睡虎地秦墓竹简》对“迟到罚没盾牌”的处罚,注明的是徭律。

可陈胜他们一行人是徭役吗?不是。

他们是戍卒,适用于他们的法律应该是戍律,而同时出土的秦简,虽然没明确提过戍律对失期的处罚,但却表明了戍律与徭律是两回事,不能等同而观。

再者说,秦法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史记》明确记载胡亥在即位后“用法益刻深”,难保不会加重刑法,最终酿造了大泽乡的这一起法逼民反。

陈胜反了以后,一路上披荆斩棘,势力越滚越大,自称“陈王”,建立“张楚政权”,而六国遗胄也顺势在各地起兵。原本平静的秦帝国,因陈胜的这一导火索,开始了多米诺骨牌式的坍塌。

秦末农民战争,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以陈胜为核心。起初各地义军名义上都听从陈胜的号令,但陈胜显然管不住这些骄兵悍将,这些人带着陈胜的军队跑出去后,一个个都不听陈胜号令,都筹谋如何独立建国。

陈胜派武臣攻打赵郡,武臣连破赵地十余城,然后在张耳、陈馀的拥立下,自称“赵王”,复兴了曾经的赵国,不听陈胜指挥了。

武臣又派遣韩广去打原来的燕地,可韩广一到燕地,立马天高任鸟飞,也不听武臣的,自立为“燕王”,恢复了曾经的燕国。

陈胜还让周市去攻魏地,而周市打下魏地后,倒是挺厚道,没自立为王,可他却找了原来的魏国宁陵君公子咎,让他当“魏王”,相当于也脱离了陈胜的管控。

还有在齐地的田儋,这位是正儿八经的原齐国宗室,趁着陈胜把关东搅得一团乱时,他也趁势起兵,自立“齐王”,恢复了曾经的齐国。

可以说,除了韩国,曾经的关东六国已复其五,天下格局似乎又回到了战国时代。

陈胜虽发现自己的势力逐步减弱,可也不敢停下脚步,他兵分两路,一路由吴广率领攻打荥阳,一路由周文率领攻打咸阳,直扑秦国首都。

吴广军事水平很菜,围攻荥阳,累月不下,可周文却颇懂用兵,一路上领军破函谷关,直达戏水,距咸阳只有一步之遥。

这时候,连秦二世也坐不住了,他采纳少府章邯的建议,赦免骊山的刑徒,组建起了一支临时军队,用来抵抗周文,同时还征发关中子弟兵踊跃参战,曾经那个横扫六合的秦军又一次回来了。

章邯很会用兵,在击退周文后,没有仓促出关追击,而是在关内龟缩了两个月。这一期间,他是在等待胡亥征发关中子弟兵加入自己的队伍,毕竟骊山刑徒的战斗力自保有余、进取不足,直到两个月后,章邯麾下的军队已经变成了一支由老秦人组成的中央军团,他终于领兵出关,在一个月内灭周文、破吴广,将陈胜逼迫得走投无路,终被他的车夫所杀,张楚政权旋即被灭。

这时反秦战争步入了第二阶段:以项梁为核心。项梁与项羽叔侄厉兵秣马多年,终于在会稽起兵,在得知陈胜身死,他们立了楚国宗室后裔、已为牧童的熊心为帝,号“楚怀王”以收拢时望,重建楚国,接过了陈胜的反秦大旗。

章邯在灭了陈胜以后,他又再接再厉,进攻魏国,魏王魏咎四处求救,楚国派项它领军来救,齐国更是齐王田儋亲自领兵上阵救援,三国合力共战章邯。

可结果是,章邯将魏王困住,就是采用围点打援的办法,引诱齐楚联军来救,他的埋伏早已设下,只等守株待兔,最终章邯大获全胜,齐王田儋战死,项它的楚军溃败,魏王魏咎在孤立无援中自焚而死,刚刚复兴的魏国再次灭亡。

眼看章邯势大,被打败的诸侯残军投靠项梁,由项梁主导与章邯对垒,终于暂时遏制住了章邯的攻势,可旋即又因项梁的轻敌冒进,在定陶被章邯闪电掩袭,一场遭遇战打下来,项氏楚军大败,项梁战死疆场,诸侯联军再次变成了一盘散沙。

在章邯不断的军事胜利下,秦国在实质上已经转危为安,而此时由王离带领的长城军团也源源不断地南下,两个人准备联手图谋实现秦对关东六国的二次征服,战争的天平倾斜到了秦国的这边,可谓形势一片大好,貌似大秦的中兴已然指日可待。

但不幸,章邯遇到了项羽。

在巨鹿之战中,项羽逆天改命,以五万楚军大破王离的二十万长城军团,还将章邯赶到了棘原,直到这一刻,局势才突然翻转,秦朝终于显现出了败亡之相。

这时候,反秦战争迎来了第三阶段:以项羽为核心,带领着诸侯联军浩浩荡荡地向秦国腹地奔来,刘邦更是抄小路杀进了关中地区。

但此刻秦国的中央一言难尽,先是赵高杀李斯、杀冯去疾,到最后连秦二世也给杀了,他立了个秦王子婴,不想又被子婴给反杀了,明明大敌当前,秦朝宫廷不思退敌,还在内斗不休,章邯就算再用兵如神,也带不动这帮人了,只好仰天长叹,深感回天无力,在众人的劝说下率部投降了项羽。

至此,秦朝的所有主力军团全部失去,灭亡已成大势所趋。

公元前207年,刘邦军队抵达咸阳城下,秦王子婴出城投降,历时十五年的大秦帝国,在这一刻终于土崩瓦解。

现在,来回答最初的疑问:秦朝为什么会灭亡?

根据《大秦帝国》的描述,秦始皇当年给戍边的秦军下过命令,如果秦国有难,不准回援,所以导致秦国关中地区空虚,被刘邦、项羽捡了个便宜。

但小说终究只是小说而已。

当时,秦国有四大主力军团:中央军团、长城军团、岭南军团,以及驻守各地的治安军队。

最后一个,在六国起义之初就被陆续消灭,不提。

中央军团,就是章邯带领的那支老秦人的战兵,曾灭陈胜、破项梁,打得诸侯联军抬不起头来。可在巨鹿之战后,章邯见形势不妙,率军退却,据势而守,而他本人又被赵高猜忌,万般无奈之下,章邯带领这支军团投降了项羽,可旋即项羽反悔,将这二十万秦人统统坑杀在新安。

长城军团,就是驻守在上郡防备匈奴的那支军队,在扶苏、蒙恬死后,这支部队交由王离统帅,在秦末大乱以后,王离带领长城军团南下,与赵国政权交手,后与章邯合兵将赵王困在巨鹿,准备围点打援,全歼诸侯联军,谁知遇到个战神下凡的项羽,破釜沉舟,一战就粉碎了这支曾经令匈奴都闻风丧胆的长城军团。

岭南军团,就是秦始皇在世时,派屠雎发五路大军,共计五十万人南征百越。不过,在秦末大乱时,这支军队不但没有回援本土,还主动断绝了中原通往岭南的道路,企图自保,于是就有人猜测,是不是秦始皇给这只军团下了命令,为了保全岭南之地而不许回援。

其实,岭南军团的组成并非大秦正规军,而是一些逃犯、赘婿、小商小贩组成的男男女女,与其说是军队,更不如说是开荒队。这样的战斗力,单是打百越土著都很吃力,连主帅屠雎都给战死了,到任嚣、赵佗任统帅时,岭南军团死伤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了十来万人,这才是岭南军团不肯回援的真实原因,因为即使回援了,也不过给刘邦、项羽多送点人头而已。

十一

真正关于秦朝灭亡的原因,可以笼统地归结为以下两点。

直接原因,就是军事的失利。本来在章邯的镇压下,秦朝已经转危为安,可谁知碰到了个逆天的项羽,在巨鹿一战大破秦军主力,让章邯不得不退兵。但即使到了这一步,秦朝虽无法维持全国范围内的统治,可至少依托章邯的中央军团拱卫秦川本土,还是可行的,只是又碰上中枢混乱,赵高作妖,章邯被逼倒戈降楚,于是秦朝灭亡终成定局。

根本原因,是秦朝初次统一全国,且只用了九年,原六国的复兴火种尚在,而秦国对关东的安抚工作又不到位,只有威,没有恩,这导致全国上下的反抗情绪普遍存在。加之秦始皇、秦二世滥施暴政,逼迫底层百姓纷纷揭竿而起,六国后裔与底层人民合流,形成了一股势不可挡的合力,一举掀翻了秦王朝。

秦朝虽然短暂,可他对中国历史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秦始皇与他的帝国毫无疑问奠定了此后两千年中国的政治格局,以及影响至今的大一统观念。

十二

曾经就有个问题:为何中国可以大一统,而欧洲就一盘散沙。

有次,有中国网友问一个斯洛伐克的女孩:“斯洛伐克人是否为曾经是哈布斯堡王朝和奥匈帝国的一部分而感到骄傲?”

那个外国女孩果断回答:“不是的,斯洛伐克人民非常痛恨这段历史,我们从不在乎哈布斯堡王朝与奥匈帝国有多么强大,我们认为自由对我们而言更加重要。”

这就是欧洲人与中国人观念上的不同。

欧洲人都是倡导自由的个人主义者,认为你越少依赖别人,你将取得更大的成就;而中国人是倡导自律的集体主义者,认为团结就是力量,只要我们所有人都拧成一股绳,就可以战胜世界上的任何困难。

这种观念的差异,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从秦朝才开始发生的分野。

在秦之前,也有夏、商、周等王朝,可它们只是天下的“共主”,名义上统驭各路诸侯,在商周王朝强盛时,诸侯们或许会称臣纳贡,一旦国力衰落,各路诸侯便听调不听宣、各扫门前雪。

那时候的中国也如欧洲般一盘散沙,是分裂的、散装的,没有人觉得国家是这样子有什么不对,毕竟一两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嬴政来了,带着他的秦帝国来了。

他听从了宰相李斯的建议,废除了分邦建国,就是废除了那种把土地分封给皇室与功臣的做法,而是将一切权威收归中央,在地方上设立郡县,由中央委派官僚治理,绝不允许世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叫中央集权制,也开了中国大一统的风气。

我们从小就生活在大一统的环境下,所以从来没意识到,其实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分封才是世界主流,大一统反而是历史上的例外。

欧洲自罗马帝国崩溃,进入中世纪后,采用的就是封建领主制,也就是“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与西周的“诸侯—卿大夫—士”体系如出一辙;日本则由天皇、征夷大将军为主,可也下辖各藩,由大名统治,也就是分封制;成吉思汗在建立了横跨欧亚的大蒙古帝国后,也是将土地分封给子孙,这就是所谓的四大汗国;还有金国灭辽,耶律大石带领着一支残军逃到了西域建立西辽,还一度称霸了中亚地区,当时伊斯兰世界的学者就大跌眼镜,怎么也想不通——“为啥他们不分封土地,还能够维持高级将领的忠诚呢?”

我想,这大概就是嬴政留给后世的遗产,让大一统的基因根植在了往后每个中国人的灵魂血液里。

在嬴政来之前,有赵国人、有韩国人、有魏国人、有燕国人、有齐国人、有楚国人……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也只不过是作为华夏民族,有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文化认同而已。

可在嬴政来了之后,世间再无韩、赵、魏、楚、燕、齐,在东亚的这块土地上,只能有一个统一的国家,而这个国家治下的所有人民,自打出生起心中就会有一个天经地义的念头——我们都是中国人。